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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留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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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未时,上官婉儿手中奏折已经粗阅完毕,挑出十余份拿捏不定的置在天后书案右侧,余下的摆放左侧,动作轻巧而坚定。她全然的贯注,间或晃一晃头上猫眼步摇,发出几下碧绿脆响。
“婉儿做事决断,越发利索了。”天后淡淡夸一句,迫得她一惊回神,背脊窜上凉意。
全武宴那日食不知味回到府中,不多时接到上官内伤转恶消息,由几名暗卫连夜从无极观送回城中,足足三个日夜高烧未退。
待到终于转醒,一双眸子仍是灰败了光泽,变得如同上官婉儿每日进出宫闱,见到的许许多多了无生气一样。
无论苦药还是甜粥,都顺从的一饮而尽,仿佛没有什么区别。余下的,只是成日抱着从宫中搬出时随身的昆仑奴面具,不说,不动。
就像是,像是忘记了悲喜。
忘记了要活着。
当年不能答应月儿带她远走,今日倒有能耐承诺她从此相忘,这就是上官静的长进。
也只有这可怜的一点点罢。
难怪月儿瞧不起。
受伤缘由再问多少次,一样得不到回答,由不得上官婉儿不急,近来处理奏折免不了马虎许多,每日一心寻思早些抽身。虽然没出什么错,但适才天后话里带话,已然有了一丝不悦。
埋怨之意,分明又是夸赞。上官婉儿还没失措到贸然请罪的份儿上,默然跪在书案前,垂下颈子不敢开口。
一跪就是小半个时辰。天后不紧不慢,自左手侧抽出本薄薄折子,娟秀字体还是女儿幼时,自己握着她柔软小手一点点教导过的。
不知不觉间,连字迹也长大,透着母亲陌生的硬朗。
“太平公主认下麟儿,欲与驸马返祖籍重修宗庙,再往封地视察雪灾过后,流民安抚事宜。婉儿如何看?”
折子混在寻常上奏中,其实便可知上官婉儿态度。
时机实在太准。
即便上官婉儿看出公主此时远行颇有不妥,先前参奏女卫营一事也必叫她生出芥蒂。而一旦失了公允,很多事情就再也不容易看得清楚。
身为大唐实际的最高掌权者,不是猜不透女儿用意。
但,若是太平故意叫母亲猜到的呢?
无论如何,此时离开长安,动辄半载甚至更久,恰如当年梁王一案中天后以退为进手法,谁还能再针对公主私营结党一事苦追不休?
不待上官婉儿斟酌回答,目光扫到文末落具,规规矩矩的署名后,另换了细毫写有六个蝇头细楷。
月儿问母亲安。
太平幼时淘气异常,天后宠爱之余,对爱女的训导也从不放松,甚至算得上严厉。久而久之,只消瞥见母亲垮下脸来,小魔头立即便能察觉不妙,老老实实安分。等母亲怒气稍歇才敢蹑近,讨好恭敬:“月儿问母亲安。”
一边规矩之中含嗔带娇的请安,一边黑漆眼珠骨溜溜转到母亲脸上打量,水汪汪雾煞煞,让人无端就软了心肠。
有多久没听见过女儿这样对自己说话?一年、两年、出嫁后,甚至是,那个孩子出现在她身边之后?
如今乍一见久违亲昵之语,引得天后长长暗叹:自己到底还是一个母亲。
莫名的,心里总有种明镜似的了然:十月辛苦怀胎生下的骨肉,并不是在跟自己玩弄与对待哥哥们一样的把戏。
宁可用这样拙劣的方式向母亲伸手,毫不避忌被怀疑成利用母女之情的险恶用心,只是为了告诉母亲,她不肯以君臣身份相处。
她不肯。
这一点心软坚持,也是那个孩子教给她的吗?
像天下所有最受宠的孩子,一味伸手,莽莽撞撞向父母讨要好处。
只是所求的,再不会如幼时简单。脱离了母亲掌控的太平会做些什么,也永不会再跟母亲坦白。
天后极少失神,上官婉儿不敢多言,冲近侍做个手势示意注意茶温,悄悄退了出来。
天后由得她去,屏退众人之后,才缓缓自书案暗格里寻出一份密奏来。上用火漆,绘有虎纹,是济州探子六百里快马送到,可见事态紧急。
“太巧了。”两份折子叠到一起轻拍数下,无奈地自言自语,还带着点笑模样:“真是太巧了。静儿这般境况,济州自然是去不成的了。”
不知几时,高瘦身影转出屏风,默然垂手站到身后,沉默不语,唯一双狭长凤眼透出些戾气。
“小宝,你手上的黄组还有几人?都遣出去吧,到底比不上静儿能干呢。”顿一顿,笑容加深:“如此说来,反教人分不清这一伤是祸是福了,对吗?”
上官婉儿匆匆忙忙穿过九曲长廊,带起襟带上下拂过身前身后,初夏的第一朵牡丹庭院里努力招摇,也没能引来她多一眼的注意。
错过的,岂止一袭花香呢。
次日,上谕传至公主府,准许所请之外,另有赏赐。薛崇简小小年纪,也得封骠骑尉,吃起了朝廷俸禄。
公主头次出巡,诸事皆须齐备,李旦体贴妹妹,特地叫了两位宫中老管事亲自提点,兀自忙得脚打后脑勺。
这些琐碎事务,驸马向来是不管的。因着公主自作主张定下行程,多有不悦,更是闭门不出,日日只听琴声断断续续,都是哀哭。
太平也不管,尚有闲心握着叶儿小手教授丹青,不时听见“砰!”“啪!”“哎呀!”之声,一片人仰马翻,引得小家伙偏头朝窗户张望。
太平也不恼,扭住红扑扑小脸蛋轻扯数下算作惩罚,悠悠哉哉坐正,执笔。
渐渐,叶儿没了心思瞧热闹,为太平所画之物吸引,不觉靠得拢些,再拢些。
丹青一道,讲究画骨。四肢嶙峋,头角肃杀,着墨却是轻巧,不一时跃然纸上,神形兼备。仿佛最后那只眼一点上去,就要破纸而出,昂然奔远。
“大鹿!”小家伙脱口而出立觉不妥,急忙捂嘴,大气不敢出。
太平心中好笑,并不揭穿,精妙一点神韵似了十分,拿起来细细吹干。
叶儿瞧得奇怪,小脸上满是不解之色,欲言又止。
小小动作没能逃脱太平眼睛:“怎么了?”
丹青讲究疏密有致,意、神、形缺一不可。画中既为走兽,水墨写意都是极佳,唯独这构图一项,鹿身以外皆是空白,望之失衡,算不得佳品。
个中道理还是太平教授,不解的挠挠头,伸手指指画纸左侧:“这里留白太多,还得再画。”
“那依叶儿之见,画些什么好呢?”太平并不在意,循循诱之。
“它生于山林,当然是画山水。”努力思索,小模样十分认真:“花鸟虫鱼也可以,但不能用墨太满。”
“说的不错。但叶儿有没有想过,它若是为人豢养,画一堵高墙,也无不可啊。”
戏谑语气引得小家伙发一会愣,呆道:“那不是太可怜了么?”
生而属于广袤天地,却被世事步步逼紧,心甘情愿禁锢一隅,怎么会不可怜。
沉默报以一笑:幸好如今,画笔执于己手,想要的,想给予的,都可以慢慢添补,勾勒成完美。
幸好如今,长安城里还有个上官婉儿。有她在,她应当会振作的吧?
幸好如今,她与她,还有性命期望将来。
静儿,盼你明白,又怕你明白。
信鸽展开雪白双翅飞离长安,带着秘密与妄想。
凤驾起行那天,上官勉力手肘撑床支起半身,吩咐守在一旁丫鬟:“请大夫,重新把脉。”
内伤渐愈,是时候换过方子了。
原本扶着脑袋瞌睡的小丫鬟欣喜不已,抓着裙摆跑出门去:自家小姐担忧这许多时候,终于能松口气了。
房间里留下孤零零一个上官静。
慢慢的,慢慢的,面具贴到唇上,她把温热递给它。
可惜很快的,又恢复冰凉。
庐州街边酒肆里,浓须男子抬手将碎银掷在桌上,连呼痛快,歪歪倒倒的走远。留下十来个当地骡马帮汉子拼酒不敌,瘫睡满地。
快到临时寄居客栈时,天空白光一线,咕咕着对准他肩膀直落。
“来得还挺快。”大起舌头嘟囔,俯身拾到两块石子在手,猛然弹出。
蹑在男子身后两个玄色身影被迫跃起,不闻金声,已将一长一短两柄青钢剑拔在手中,剑身墨黑没有半点反光,荧荧间都是见血封喉毒。
他们的动作快,比不得男子更快,手掌箕张几乎海碗大小,准确探到咽喉处,三层寸劲先后发出。
这一手功夫苦练多年,钢片铁皮都能应声捏出指印,何况脆弱要害。咯咯声起,立刻了结此生。
随手将尸首推到地上,甚至还有余暇将手掌在沾满酒渍外衣上擦上一擦,这才将慢悠悠抬臂将信鸽接住。
惺忪笑容一点点化出暖意:“若真如此。静儿,你比你的母亲要幸运太多。至少……”
烈酒猛然翻腾腹中,打断了他的话。好似遇见了不得了的开心事,叉着腰,痛快地向前大步迈走。
千里之外的长安照常拢在稀薄晨雾里。
进奏院,焚书房。被天后特意指到此处囚禁的原大理寺卿狄仁杰像往常一样,睁大着骤盲双眼摸索到推车内如山阅后奏折,依次捧起扔入铜鼎火烧正旺,神情漠然。
呕心为民良策,勾心斗角弹劾。天灾、人祸、上善、丑恶,一起都烧个干净。
“烧得好。”愉快的话声微微停滞,字迹娟秀奏折上来回摩挲数下,慢慢抬手,任火舌一点点倒卷舔舐。
“烧得好。”满意地仰头左右嗅嗅,手足铁镣努力摇晃出清脆声响,是院外新凋的桃花暗香:“有些东西,看不见的,才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