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忠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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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乐城里的望宵楼，头牌姑娘不是最风情的，乐班舞队不是最顶尖的，甚至连地段也偏远了些，却有个最会做生意的妈妈。
所以一身光鲜的李世绩被小厮弯腰引进雅座时，早来一步的狄仁杰委委屈屈坐在大堂角落，四文的花生三文的茶。
进了雅座也不多话，先将酒杯斟满握在手里，悻悻然道：“秦妈妈当真老了，连我也不识得！”堂堂大理寺丞玉带鱼佩加身仍遭如此冷遇，简直颜面扫地。
李世绩捻须不语。只怕正是认出了眼前这位大人，秦妈妈才肥了胆子权作不见。这越当越穷的官，只怕全长安也找不出第二位。
“狄大人找下官来所为何事？莫非上回我那远房侄女儿真入了阁下的眼，终于肯安下心来成家立室了么？”
狄仁杰哀叫一声，曲起手指在桌上敲得梆梆响：“今日不说明日事。李老弟，算来你我半月不见，不先尽三杯，更待何时？”
“也好，不过既是你找我来，这酒钱由谁付可得事先说好。”这位大人使赖逃账亦是一绝，不得不防。
狄仁杰面色尴尬，伸出手掌将木桌拍得啪啪响：“好说好说，狄某总不至于落魄到如此地步。唐临一大清早就去了小阁对付手头公务，言明要陪我哥俩好好尽兴一番，李老弟只管放心。”大理寺右卿唐临乃狄仁杰臂膀，也一向被自家上司宰割惯了的。
李世绩似乎果真放了心，重重舒口气，饶是狄仁杰老脸皮厚，也不禁面上一热，急忙转移话题：“今日望宵楼热闹非比寻常，李老弟可知为何？”不待李世绩答话，自顾自兴奋道：“今儿秦妈妈下了重本，请来万花楼的小俏姑娘，要一展舞艺呢！”
三年前万花楼魁常心姑娘莫名失踪，都道这小娘子是看上了哪家穷书生，连夜私奔了去。惹得老鸨整整嚎了三日三夜，果然生意跟着一落千丈，再不复往日风光。
无奈之余只好打叠精神，重新收了十多个女孩子悉心栽培。很快，这位小俏姑娘脱颖而出，身段妙曼柔美轻盈，灵犀一点不输常心半分。
老鸨喜出望外，再顾不得私下暗咒常心，花重金请来河西最好的丝竹班子，小俏一舞的价位也猛然增至四百两。即便如此，慕名而来者仍是踏破了门槛。
可巧老鸨与秦妈妈原是同户勾栏出身，交情颇深，这才商好价码，时时将小俏请到望宵楼来表演。做客望宵楼花费不远及万花楼，才有了狄大人迫不及待要亲见风采。
扬琴铮铮几声清响，众人翘首多时的玲珑婀娜款款步上高台，窄袖长裾，节奏由舒缓至急促，流连如游龙，人道长安袖舞无双，果真名不虚传，一时彩声如雷。
狄仁杰眼尖，人群中瞥见几张稀罕面孔，棕发碧眼惹来不少侧目，奇道：“那几位不是大秦景教寺的修教士吗？怎的也会流连烟花之地？”
李世绩面露鄙夷之色：“狄大人病得太久，连脑袋也坏掉了么？景教中人奉神禁婚而不茹素戒行，和佛道两家各有不同，我大唐奇景异观不胜枚举，教士们出寺看看热闹，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说话间，一个泼皮模样的年轻男子挨挨擦擦挤到几位传教士跟前，脚下一滑直撞过去。坐得最近的那位急忙伸手扶住，浑不知对方手下几个打转，荷包已然易了主。
年轻男子口中抱歉，转身溜入人群，须臾跑远。那外国教士重新坐好，不经意摸向腰间，立即变了脸色，只是顾及妙舞当前，不敢出声扰了旁人兴致，只得起身往人群外挤。
狄仁杰拍案而起：“光天化日之下，大理寺卿眼前，竟敢做出此等苟且事来！此风不除不足以正纲法，李老弟，狄某职责在身，失陪了！”
话音未毕，身子一折从窗口倒翻而出稳稳落在街边：“贼子休走！”脚下生风直追出去。
正堂内，小俏姑娘一曲舞毕，叫好震天。
唐临迟迟未到，也难怪狄大人如此仓皇。
李世绩早知他有此一着，暗咒几句老东西，又吃了几盅温酒，这才心满意足，脚步蹒跚打道回府。
两条黑影左右一闪分别跟上，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欧以诺愁眉苦脸走进公主府。天后新赐的宅子修在城南上风上水处，紧挨着太液湖畔，雕廊楼阁皆按长公主规格修葺，十分雍容。
太平公主捧着卷《玄志安乐经》的小篆译本，见他垂头丧气跟在下人身后，五官皱成奇怪模样，不禁失笑：“欧教士怎么了？”
欧以诺右手阖在胸口向她行礼：“回公主殿下的话，昨晚同伴们带我去看歌舞表演，结果被小偷偷走了钱袋。狄仁杰大人也帮我追了很久，结果还是让小偷跑掉了。”
太平莞尔：“狄大人倒是一副热心肠。”那位大人一向不与蛮人们交好，怎会忽然如此热心？何况以他身手，区区一个小偷岂有追不上之理？
婚后半年有余，她又长高了些，倚在临水栏杆上，纤瘦得似乎要随了风去。欧以诺看得出神，叹道：“不过又见到美丽的公主，欧以诺十分荣幸，昨天的不愉快已经可以忘掉了。”
“在你们的国家，都是这样夸赞女子的吗？”太平笑意愈甚：“欧教士，太平这几日读了《尊经》前两卷，有些不懂之处，所以冒昧请你前来为我解惑。”
欧以诺喜上眉梢：“公主如此诚心，天主定会庇佑。说到经文，不如先让我给公主讲一讲卢珈法王与摩距辞法王的故事吧。”
花园转角避风处，梨树伸展蜷缩了整冬的枝桠，蜿蜒似泼墨丹青，颤巍巍开出第一朵小花。
狄府的梨花却已满树。
招呼登门造访的属下同桌而坐，欧姓银子换回的百果酒果然异香怡人，狄大人饮得兴起，拍开第二坛的泥封：“唐临，你也试试。”
唐临肃着脸不假辞色：“适才门官来报，麒麟巷又有人挑衅斗殴，一死一伤。其中一人是琅琊王李宵家里下人，此刻他府上管家已经闹到衙府，要求捉拿余下斗殴者。”
“这几天已经是第二回了吧？哼，衙府肃穆之地，也不过故作姿态给百姓而已。”但凡一点权势在握，立时目中无人，好似顶了天立了地，合该这衙门为他一人所开，众人要以自己作轴，翻云覆雨皆在手。下意识捏紧酒杯：“此事还是叫薛勇去办，你只管做你该做的。”
共事近十年，他的命令唐临向来言听计从，此次少见的面露犹疑之色：“此事无论成败，大人都无幸理，何必孤注一掷，大好有用之躯岂不白白浪费？”
狄仁杰摇摇头，一脸无奈：“世事有可为不可为，亦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上官老师说这话时，我只顾盯着他的长胡子，结果被他一竹板子敲在头上，整整肿了三天。”
而上官仪残年之躯，尚要与那人一争高低，也不过是怕乾坤殿颠倒日月，沦为一人所有，翻云覆雨皆在手。
高宗告病，接连两月未朝，所有政务由天后定夺。丞相裴炎为首百官多次求见奏急，均被不咸不淡挡了回来，连太子每日的请安也吩咐免了，一时人心惶惶。
三十余年夫妻，抵不过殿上那把椅子分量。高宗虽未必有性命之忧，但眼看诸如来俊臣此类宵小之辈渐露锋芒，邪风日盛，不免忧心如焚。
长此以往，李氏危矣。
这才打定主意，私下联系上李世绩等人，共相图谋。
果然稍有异动，便被来俊臣遍布暗哨盯牢。索性大摇大摆约见望宵楼，口中说笑，指节合着话语，一下一下敲点在关键处。
半月后，三更时，唐临当先往青宵。
彼时青宵门带兵值夜的应当是左骑都督裴延，勇猛有余心思简单，唐临要引开他绝非难事，李世绩等所募十余位好手埋伏于此随狄仁杰一同冲进，绕过前庭直奔寝宫，总要将高宗见上一见，痛陈厉害，早让太子行监国之职，扶植势力抗衡武氏。
无论成败，到最后以下犯上者，唯狄仁杰一人耳。
也是上官仪最好的学生。
唐临早知多此一问，起身告辞。走到外院，还听得狄大人拿着竹筷敲在杯沿，半梦半醒似吟似唱：“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第二天恰好是皇长孙李重润百日，父亲虽不得圣宠，到底身份显赫，天后特地赐宴登临阁，四品以上官员尽皆到场恭贺。
唐临谎称江南流民于城北抢砸行乱，裴延不疑有他，带了大半兵士冲冲尾随而去。狄仁杰趁虚潜入，众人都作禁卫军打扮，悄无声息低头疾行。
穿过御花园时，高宗寝宫已然遥遥在望。狄仁杰未及欣喜先自心惊，蓦地侧头望向园中华亭。
太平站在亭外，裹了件火红狐裘冲他微微笑。指一指身旁：“狄大人，这桃花开得极好，能帮我摘一枝么？”
登临阁方向烟花冲天而起，成簇璀璨。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忠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