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药石罔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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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地铁上，听着轨道摩擦、金属碰撞的声音，思绪总是很容易飘散开来。
我想起了妈妈。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试图追问一个问题：我的妈妈是否真的爱过我？
而如今，十五岁的我，依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许很快，我就再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妈妈的病来得很急，甫一发病，便已药石罔灵。如今她辗转于家与医院之间，只不过是哀哀地延缓着必将凋零的生命罢了。
癌细胞是霸道又残酷的，在人脆弱的身体上安营扎寨，寸土必争；而外公则像个绝望的武士，挥舞太刀，分秒不让。他咬牙切齿地煎熬着，时而充满希望，更多的时候则淹没于绝望。他的要求并不很高，只要再让妈妈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便是他艰苦战争中的一场值得称道的胜利。
和外公相比，妈妈则更有一种看淡生死的超脱。她似乎本来就不愿多活，求生的意愿并不强烈，她对于自己的生死竟抱持着一种近乎木然的态度。
妈妈或许曾经是想要烈火烹油地活一回的。
在我年纪尚幼之时，妈妈的脾气很坏，似乎对一切都感到不满，总是会因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爸爸吵得面红耳赤，又会为着些细枝末节的错误而将我痛打痛骂一回。小时候练琴，我的身上总是伤，弹得坏会挨打，弹得好却也得不到表扬，因为那本来就是我该做到的。
那个时候我大概真的很恨妈妈吧。我的脑海中一直存在着这么一个幻想：终于有那么一天，我将手指握成拳头，重重地敲打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砸出了无法入耳的噪音。当妈妈冲进卧室时，我便要学着她的模样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明明根本不爱爸爸，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身体还在钢琴前含着泪抽着鼻子弹奏，灵魂却已经飞跃到了空中，开始漫无目的地畅想着我长大成人后终于离开了妈妈，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从此逍遥自在。
我记得那个闪着光的男孩便是在那个时刻出现的——啊，那个熠熠发亮的下午，我心中的原型，我最初的理想，最初的心动，最初的爱。我仍然记得滚烫耀目的阳光是如何流淌过他的眉眼的。他听见了我的琴声，也看见了我的伤痕。他就像是一盏在幽暗的夜晚亮起的灯，如星如辰，好像真的能领我逃离这乏善可陈的生活。
可惜，那个男孩和那个宁静的下午一样，昙花一现。
然而，一切的复仇和逃亡都尚未发生，我还没有长大成人，疾病就要先一步夺走我的妈妈了。发病后，她的脾气不再恶劣，但也从来没有变好。她像是一捧灼人的火，烫伤了我的生命后，便化为了灰烬。我的一腔恨意无处投掷，只留下一片荒芜的惘然和伤痛。
地铁到站，我收敛起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顺着人流往外走去。天空尚未放晴，我将包举过头，冲进雨幕，奋力小跑了一段路，却还是躲不开漫天飘零的雨丝。
抵达医院时，我形容狼狈，连白色短袜都吸饱了雨水，脚步也随之变得沉重而凝滞。真是浪费了黄濑凉太送我的那一段路。我怀着十分枯寂的心情走上楼，却在病房门口和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期而遇。
——是水户夕歌。
我抿起嘴唇，暂住脚步，仍有细小的雨珠顺着我的发丝往下滑落。夕歌感受到了我的声息，扭过头，见是我，朝我绽放了一个笑容。她一如既往，体面洁净，周身干燥得不带一丝雨意，和我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我不喜欢水户夕歌，即使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水户夕歌是我伯伯的女儿，也即我的堂姐。和我们那自始至终鸡飞狗跳的一家不同，伯伯一家四口永远是那么优雅又和睦，尤其是夕歌，永远都活得像个公主，永远将我的一生反衬得像一个极为拙劣的笑话。
因此我不喜欢他们，就像任何一个失败者厌恶胜利者那般理所当然。
但是，出于一种落败者的尊严，我伸手拂去肩上的雨水后，还是走上前，颇为冷淡地向她打了声招呼。
她冲我点头微笑：“我今天参加学校活动，顺道过来看看婶婶。”
我妈妈已经不是你的婶婶了，我内心苦涩地这么想。但是，我并没有真的开口。我知道夕歌正在收费高昂的音乐学院就读，但我也对他们上流社会的那套把戏不感兴趣。因此，我只是说：“谢谢你来看我妈妈。”虽然我知道妈妈应该并不会为这次探望而感到高兴。
“说什么谢谢，都是一家人。”她倒是回答得坦荡。
“怎么不进去坐着？”我问。
“婶婶刚吃完药睡下，七海爷爷在里面守着，我就不打扰了。我刚出来，想着在这儿多坐一会儿能不能遇见你，这不，你就来了。”她扬起眉毛笑，一派天真与无辜。
我将虚掩的房门推开一点，望见了外公枯坐在妈妈病床前的背影，随后又轻轻带上了门：“妈妈确实睡下了。”
我转过身面向她，有些犹豫。出于礼貌，我似乎该邀请她吃一顿晚餐。但是，我本人和我的钱包似乎都不怎么情愿。好在，夕歌大抵是看出了我的窘迫与尴尬，十分好意地站起身，说：“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晚上我和朋友有约。”
我如蒙大赦，频频点头，说要送她下楼。但是，夕歌却朝我摆了摆手，婉拒了我。随后，她娉娉婷婷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我拖着潮湿又凝重的步子走到窗口，见夕歌撑起一把透明伞走进雨幕，在一辆黑光锃亮的轿车前停步，开门，收伞，钻入车中。那辆车我隐约有点印象，刚才冒雨冲来的时候它便停驻在那里，也不知它和它的主人无声地等待了夕歌多久，像个在昏夜中长久地守望的骑士。多好的朋友。
伫立在窗口，我看着那黑色轿车推开雨水缓缓汇入夜晚的车流，像是一滴闪着光的水珠融入了幽暗的大海。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药石罔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