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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过往尘埃 ...

  •   寥寥长风。
      只身站在佛塔的最高处,举目望去,天地间风尘恋恋,远处苍山负雪,蜿蜒千里皆是雪白颜色。而仿佛身上都覆了一层霜雪,禁不住的心生悲凉。
      众人匍匐在大佛的脚下,虔诚的祈求今世的荣华富贵,来生的衣食无忧,希望洗去手上的罪孽。
      我闭目聆风,觉得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都不是从前了,剩下的都只是从今以后。
      我忽然想起了秋远白,那个命运比我还要坎坷曲折的女子。我一点都不喜欢秋远白,可她就是不可以抹去。她是我和顾千名之间一道生生的隔阂,无法跨越,就只有毁灭。
      曾经我就说过,凡是挡路的,一概杀无赦。秋远白就太不知好歹了。
      昔日在王府里她就与我剑拔嚣张,特别是在第三日回娘家那一天,她就公然缠着顾千名不给他回去。我本来是不大在意的,而我的父亲却三番四次的叮嘱我身在皇家,切莫忘了礼数,我也只好去会一会秋远白了。
      我见到她的第一件就觉得她必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多年了,那也难怪,我也是如此。
      那日我是慢悠悠的走过去的,满园冬雪,映入眼帘的都是萧瑟枯叶,踏上去便发出好听的响声。
      一路上的丫鬟侍卫见了我大都躲开,匆匆忙忙的朝着后院中跑去。我也了然了七八分,秋远白已经准备好正面交锋了。
      既然如此,就别怪韩稚不客气。
      转过身踏入后院的第一步我便听到悦耳的落雪声,满塘枯荷,虚弱的托着白雪。
      那日我穿的是素色的百褶裙,依娘亲的话说,“上天的颜色总是最好的。”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可娘亲给我的衣服总是最当令的色儿,她笑眯眯的与我说好看,我却不觉得,只是依了。
      雾气氤氲,我隐约见到了我的丈夫和那位和蔼可亲的姊妹坐在水中的浮台上。白纱坠地,无风自动。我无声的笑了笑,脚步依然是缓慢又优雅的。
      “王爷,我以为是谁呢……”秋远白笑的很风情,却不带风尘气,拖长的语调慵懒又妩媚,醉人心扉的酥麻。
      我的脸上仍然待着淡淡的笑容,也许是不知觉间带了点嘲讽,刺伤了秋远白。
      “是那个姓韩的结巴啊。”秋远白那双凤眼向上飞起,嘴角也不自觉的带了一抹盈盈笑意。我刻意的去看了看顾千名的表情,他却若无其事的的为自己斟茶,仿佛这场因他而起的战争与他无关,他是旁观者。
      我活了十几年了,也没有人敢当面喊我结巴,除了九叔。因为他长着我喜欢他。
      但是我很讨厌秋远白。从她说出结巴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就应该做好给自己买一副棺材的准备。
      但一般来说我不屑于和秋远白这种人争执不休,所以我只是坐了下来,依然在笑。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状态无异于激将法。
      “怎么……不说话啊。”秋远白眉骨微挑,“我可是以为韩家大小姐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哼,还不是一个结巴。”她冷笑一声。
      我猜她敢如此嚣张肯定是顾千名授意的,否则怎么会有跳梁小丑敢在我韩稚面前大展滑稽本色呢?杀鸡给猴看其实没有什么效果,但我不介意亲自动手。
      “呵。”我倚在美人靠上,懒懒的看着秋远白,出神片刻,故意笑出了声。
      秋远白显然被我激怒了,趾高气扬的骂道,“你个结巴不就是仗着自己是韩家大小姐,说到底还不是做走街串衔的勾当!别这么一朝得志语无伦次!”
      水光灿灿,在雾色之下变得很不清晰。
      未结冰的水面上还倒映着我的面容,水底有鱼儿游过,它们自由自在的吐着泡泡,艳红的身影成了这雪白一片的点缀。
      我无心与秋远白纠缠下去,只是带着点挑衅的看向顾千名。
      我猜他懂我的意思吧,既然可以成为我的丈夫。
      顾千名也毫不避讳的与我对视,面无表情,眼底却有那么一丝笑意。
      “我常听九言夸阿稚你聪慧,多是不以为然。结果你不但聪慧,还很能忍。”他忽然发话,俊美的脸庞上是温柔的笑。不像是假的,却不是也不是真的。
      秋远白楞了一下,慌张的发现她这个跳梁小丑已经没有在舞台上出现的必要了,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我与九言交恶,可我还是很赞同他的话的。”顾千名扬眉笑道。
      承蒙夸奖了,夫君。我在心中默默说道,得意的打量着被人遗忘了的秋远白。
      倘若上天让我回到那日,我依然会如此对她。没有为什么的原因,就像没有为什么的我会喜欢九叔和讨厌徐以歌。
      这就是我的喜好,上天都无法解释。
      忽然抬眼看到的是天下哀霜,大佛脚下的人们依旧没有散去,袅袅升起的烟雾遮住了我的双眼。猎猎寒风吹动着我的衣袖,提醒我,我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了。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发现已经积了一层薄霜,掌心都是雪色的。
      浓雾艳阳之下看的很不真切,一切有如飘渺云烟,随风而去。
      是时候回去了,背着阿嬷和卫纠出来已经不好,何况今日还约了顾染浓。

      “还是那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卫纠与我说。
      彼时我正拿着那把细长玲珑的剑,觉得还是过轻了,不如拿长枪顺手。见我皱眉,卫纠只是说,总会习惯的。
      在我少年时,师傅总会在闲暇时教我剑法,我却学的杂而不精。我可以将长枪舞的出神入化,却不会舞剑。师傅也不会因此责备我,他还说,天有不测之风云,而人无定数,多学点防身的,总是好的。
      我默默地记下了那些致命却不带花式的招数,想现在试试,发现居然还算流畅。
      “稚儿是块练武的料子。”师傅总是这么说,引得师兄妹们的妒忌。我也觉得过誉了,但也不得不承认,我还可以。
      只是可怜顾染浓,家仆跑上来细声细气地说王爷在下面等候多时了,末了却不忘补上一句,“王爷说夫人不必匆忙,他可以等。”我一点也不喜欢家仆喊我夫人,即使事实如此,我也不喜欢。
      我抬手让家仆下去,转过头问卫纠,“我是不是难看了许多?”
      “就是憔悴了。”卫纠温柔地笑了笑,脸上有难得的宠溺之情,又道,“哪日得空,让阿嬷开几服滋阴养颜的药给你,反正你也快出嫁了。虽然不是初为人妇,却也要郑重对待。”
      “莫取笑,”我面无表情地回道,“我不可能活着成为顾染浓的妻子的,你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卫纠回答的很干脆。
      此刻我没什么心情去解释为什么。从我沉入荷塘底下那一刻,我所讲到的一切简直不可思议——鲤鱼都向我游了过来,它们托住了我的身体,像一道锦障,绵延无尽。我仿佛失去了重量,手脚依然冰凉。刺骨寒冷的水,忽然间变得温暖,整个世界都在重复着同一个声音,熟悉却陌生。
      “活下去……活下去……”那个声音飘渺如烟。
      可我还是闭上了眼睛,等待轮回的到来。
      “师妹,我已经说过,我救你回来,不是想让你再死一次的。”沉默许久,卫纠终于说道。我见他的肩头有霜雪飘落,想要伸手拂去,才可笑的意识到,我的右手早就断了。而今衣袖都是空荡荡的。
      恍惚间我又想到卫纠做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有利益的,他从来都不是愿意赔本的人。而他为什么救我,就是一个秘密。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他们都愿意背负着秘密一生一世,直至死去。
      我轻声而笑,淡然道,“师兄啊,你早应该料到了的。韩稚未死,该当一雪前耻。”
      长久以来,我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更强大,可以强大到保护我所爱的人,甚至可以为他去死。但后来很讽刺的是,我对他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他去死。
      “我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应该一时兴起去打听你的消息,然后更不应该听到消息之后去寻你,还要夜里从水里面捞你的尸体。”卫纠叹息,我却知道他在扯谎。他不是那种人,一猜就知道了,这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解释而已。
      “师兄,你要记得,倘若我死了,要将我葬在顾千名的衣冠冢旁边。”我依然保持着明亮的笑意,半响又补充道,“再为了立一座衣冠冢,告诉顾染浓那是我的归处罢。我已经不忍心见到有人为我的死落泪了。韩稚不值得……”
      轻柔的风声不绝于耳,枝头落雪飘然再一次飘然升空,最后却寂然落下,仿佛高歌起舞之后的可怕的落幕。
      卫纠愣了片刻,道,“你不会死的,”他顿了顿,“师兄保证。”
      当时我以为他的意思是,凭借阿嬷起死回生的医术,可以救我一命。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可笑之极啊。可笑的让我想流泪。
      最后唯有怅然叹道,原来如此。

      顾染浓真是极好的耐性啊。
      从正午一直等到日落,将浓茶兑成白水,依然没有半分恼怒,眉目间还有隐隐的笑意。他还是一身水蓝色的衣衫,衣袖上绣着流云的样式,仿佛会动。我猜这是文绣房的新样式,那些绣娘天天换着新花样儿去讨主子的欢心。
      我的步子一向轻盈,应该是少年时期就养成的习惯。很多时候飞檐走壁都快成了习惯的时候,却不会正常行走了。就像习惯了在黑夜蛰伏,就不会暴露在日光下生活了。
      他忽然抬头,静静的笑着,似一个天真的孩童。
      只是须臾,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与他对视。
      我对顾染浓的印象止于十三岁时的第二次见面,他的脸上一直稚气未去。直至现在,我都觉得他只是长高了,却没有长大。
      “阿稚。”他轻声唤我。
      我料到不到顾染浓会如此喊我,大约是因为很久没有人如此的缘故吧。除了顾千名,他是第一个。顾染浓与顾千名毕竟是同母所生的兄弟,总有那么几分不可抹去的神似,可他们却很好分辨。
      顾千名是天生儒雅,饱读诗书,却掩不住自己眼神中的野心。
      但顾染浓不同,他不意权势地位,也许是因为自幼饱受宠爱,不知疾苦,也无心于争夺皇位,我觉得他更多是的那种自在的风流。仿佛天下事都与他袖手无关。他只是高高在上的。
      若有人让我两者之间择其一,我会没有答案。那是从前。
      现在却轮不到我选择了,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终究是笑着应了一声,十分不自然的坐下,与他闲聊起来。
      “你怕是等了很久了吧。”我有意无意的说道,却不自觉的去看外面的斜阳,千里如血滚落。
      他应该不知道我不是结巴,有些惊喜,却又拘束,“你……不是口吃吗……其实我等的时间也不长,才半日而已。我最怕你不来见我。”
      “我不是失约之人。”
      见他有些坐立不安,我只好给他斟了一杯茶,茶烟袅袅,又道,“对啊,居然治好了。算是因祸得福吧……”于是从此以后,就真的没有小结巴韩稚了。
      “阿稚,你……”顾染浓欲言又止,见我表情淡然,才说,“为什么愿意嫁……给我?”他的话应该只说了一半,我知道他不是不知道答案的,只是希望从我的口中得到一个肯定。
      但是这个肯定是绝望的。
      在死寂之中我站起身来,四下摸索,终于找到了一盏积满灰的灯,有些笨拙的用衣袖擦去。却无法点灯,弄了半日,喊了顾染浓一声,“太暗了,过来帮我一下。”他应声而来,靠在我的身边,细致而认真地点了那盏灯,表情较真的让我觉得好笑。
      可最后只有苦笑了,我居然连这点小事都要依靠他人之手。
      韩稚啊韩稚,无能为力于此,也太对不起过去的自己了吧。
      借着灯光我才把顾染浓的脸看得真切。一跃一跃的火光映着他的脸,我居然又想起了顾千名。昔人已去,我何苦呢。
      “其实我更想知道,何日迎亲?”他道。顾染浓终是按耐不住了。
      “也快了。”我的回答模棱两可。
      其实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只好如此敷衍。
      若我没有看错,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却很快消失。见他如此沮丧,我只好又说,“我还是要准备嫁妆的,再等几天吧。如果没有嫁妆,又怎能算是出嫁呢?”
      我的剑还不够锋利,我的出招还不够凌厉,我复仇的把握还不到五成。
      顾染浓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终是笑了,“王府里不缺那些,而且我也不在乎。即使是一无所有的过来,也没关系……你是我的王妃,我不会委屈你的,阿稚。”
      他这幅模样仿佛在说,我如何落破他也愿意给我个栖身之处。
      我愕然片刻,问,“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他脱口而出。
      我垂眼,深吸一口气,道,“那三日之后,你来此处迎亲罢。”这句话说出口时,我觉得我的语气更像是叹气。我怕是要辜负他的那番全心全意了。
      他的那般不顾一切,让我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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