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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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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傍晚时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淡淡的土腥味混着水滴飘进屋子,我皱皱眉头关上窗子。
“真是令人讨厌的天气,明明之前预报是晴天的呢……”
【探测和预报,给人们指明最幸福的道路。】
这是先知系统的宣传推广语,这项技术最近几十年发展得相当成熟,对人们来说,它的准确度毋庸置疑;不过探测对象如果是老天爷的话,那可就说不准了。
下午五点,该是闭园的时间了。
掂量着钥匙正准备锁门,我忽然想起下午有个年轻人来过,似乎一直没有出来。
这可真是让人伤脑筋。
头顶的天空透着不详的昏黑气息,在这种时候,连最贪玩的孩子都知道要匆匆赶回家,更何况,这里并不是什么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暮春透着浓重的寒意,患有风湿的某处关节隐隐作痛,我想了想,终于还是撑了一把伞,去找那个忘记回家时间的年轻人。
这也算是我作为一个守墓人应该有的职业道德。
雨点敲打在伞上发出破碎的声响,我注意着脚下湿滑的路面,往墓园深处走去。
因为下雨,墓碑的投影被扭曲破坏,露出原先被酸雨侵蚀得斑驳不堪的表面。在这样一片显得有些破败的碑林里搜寻年轻人的身影,我不由得猜想他来这里的缘故。
是父母、兄弟、亦或是恋人?
不论是怎样的生离死别,都已经看得太多。
先知系统正式运行后判定我的Psycho Pass值超出安全区域,轻轻松松地把我归为潜在犯。社会对待这些人的普遍做法是剥夺自由,然而先知系统给予的福音不同寻常,它认为我更适合生活在墓园里与死亡和回忆度过漫漫长日。比起和金属机械打交道我个人更偏爱真实的土地,所以也乐得接受。
近几十年本国人口锐减的同时老龄化进一步加重,这些现象导致的高死亡率让我预想中寂寞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偏离。
一群又一群的人来了又去,在这里上演阴阳两相隔的伤情;偶尔也会对众生的哀伤感到麻木和无聊,因为我想象不出会有怎样刻骨铭心的感情,才会带来连嘶哑的哀鸣都无法表达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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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年轻人,快要关门了哦。”
“……啊,抱歉。”
他正站在不远处专注地凝视着一块墓碑,被我打断思路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下了雨。
“唉……再怎样伤心,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啊。”看到他身上做工良好的西装已经洇湿了一片,我把伞往他那边移了移。俯下身瞅了瞅那块新立的墓碑,墓主人的名字是征陆智已,似乎有点印象。
稍稍想了片刻才回忆起这是前不久因公殉职的刑警。他出殡的那天公安局来了不少人,其中有个几乎哭成泪人的小姑娘,我一度以为她是征陆的女儿,却直到最后才发现,虽然来了这么些人,但没有一个穿着孝服,最后才听说他唯一的儿子在那次听上去很凶险的任务中受了重伤,所以一直没能出现。
了然地瞥着年轻人右臂上的黑纱,他也跟着低头看了一下,顿了顿,才开口:
“他是我的父亲,虽然我以前一直不愿意承认。”
“承认父子关系这种事也会让您为难吗?”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是个好父亲!”
像是突然喷发又突然熄灭的火山一样,年轻人爆发的怒气瞬间化作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但是……但是……”他的肩膀细微地抖动起来,像在拼命压抑堵在喉头的一种名为哽咽的情绪。
面对极其悲痛的变故普通人的色相在一定程度上都会变得浑浊,想让一个男人化解抑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摸出口袋里的一包烟。
“还是……请冷静一下。毕竟令尊已经不在人世了。”
年轻人愣了一下,我这才想起来,因为害怕色相浑浊和烟草依赖,尼古丁这种本就算不得好东西的物质已经被淘汰了。更何况面前这位几乎是从先知系统认定的精英模子里出来的年轻人,又怎么可能会接受一个潜在犯建议的解压方法。
“啊啊抱歉抱歉,这种落时的嗜好对色相不好嘛,我知道……”
“没关系,”他出乎意料的没有拒绝,在指间摆弄着那支烟,星星点点的红光在空中明明灭灭,“我啊,有时候也想试试看你们的生活。”
“你是在开玩笑吗?”
“并没有。我仅仅是想知道,你们所看到的世界是不是和我的不一样。”
说完年轻人蹲了下来,手指沿着墓碑滑下来,带着正在抚摸父亲脸颊的温情。
“因为他在世的时候,我一直抵触,避免和他过于靠近;然而现在他离开了,再想靠近都已经不能够。”
“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啊……”
孩子眷恋于游戏,在父母的千呼万唤下才肯回家,可是为什么,在他懂事了之后,却没有能够让他回的家了。
如果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一种老无后继的哀伤,那么,黑发人送白发人的感觉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悔恨?少时不懂思考未来的可能,总以为那个人还能陪在自己身边。直到不经意发现故事欲说还休,那个人却已经不再,月缺未满,柳暗了花还未明,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要说,明明还没能让他为自己骄傲,明明……还没能迎来本该有的圆满结局,又怎么能甘心任他离去!
“我曾以为不称职的是他这个父亲,事到如今才发现,一直不负责任逃避的人,却是我这个儿子。”
“但是……已经太晚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的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泪水混着雨水落在地面上溅起微微的水花。
不同的感情化为同样的液体,是不是味道也会不一样?
虽然知道,太阳依旧照常升起,日子还需要人来过,只是别人再也看不出,那个人的名字在心中化成怎样的一种伤痕,再也容不得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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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重新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天黑,沉默着回到墓园大门,雨依然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还是拿着这把伞吧,总归是要照顾好自己的。”
“那就麻烦了。”
他接过伞的时候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的机械左臂,虽然目前义肢移植技术已经很普及,但对方是这样的年轻人,很难想象除意外失去手臂的可能性。他想了想,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解释着,“我父亲……他也曾经失去左臂,所以说这也算是一种意外的巧合,只是来的过于惨烈而已。”
说完他撑起那把黑色的旧伞,转身消失在淅沥的黑夜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