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终不算晚》十三光年

3、柳园深处见师父

　　温轻鸿的大作到底没在阳州城上架，阳州书局给的官方说法是阳州城风淳朴，民风和谐，一时接受不了这么新颖开放的读物，彼时温轻鸿手上拿着本《阳州十大艳妓》咬牙切齿，好一个淳朴和谐的烟花胜地，我倒是要亲眼看看能和谐到哪儿去。

　　于是十六年来从没出过京城的温轻鸿出远门儿了，且这一出就是千里外的阳州城，温家老爹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自家花园里练习老年操，报信儿的是二少爷的书童庆谣，据此书童回忆，老爷听了小姐留书出走的消息时是面不改色，一套伸展运动做下来神清气爽，等用完午膳才似想起来有个女儿不在家，只差他去南城的柳和园送了个信儿就再也没过问，看来倒像是把四小姐的安全交给柳和园那位了。

　　说到柳和园那位，温府上下都放心了，温四小姐与一般二般的大家闺秀略有不同，比如朗大人家的小姐春天里闲来无事最喜欢做的运动是在自家花园里扑蝶嬉戏，而温轻鸿春日里最喜欢去荣飞小王爷家的马场撒欢儿遛马，再比如宰相大人的千金每年都会参加皇上举办的春猎，太后主办的赏菊大会，皇后做东的品茶盛宴，且年年都盛装出席，艳惊四座，以致此女及笄之后宰相夫人干的做多的事情就是在各类求亲的青年才俊高官子弟中挑挑拣拣，而温轻鸿遇到这类事情都是能推则推，推不了干脆装病，直接后果就是大家都知道温府有个年已及笄的四小姐，但谁都没见过这位小姐的真面目，众人纷纷猜测是长得太不登大雅之堂，还是重病卧床不便出门，亦或是脑子有问题疯癫无状，殊不知在各类酒肆茶坊甚至花楼中也许就与这位小姐推杯换盏过。

　　其实咱温四小姐是个哪里有热闹哪里凑的人，热闹凑不成沾得一身腥的时候也是常常有的，这时候出来收拾场面的就是柳和园这位了。知道这位名字的不多，见过真人的更是少之又少，只知道四小姐称之为师父，而这位师父每次都能让四小姐安然无恙的脱离是非。于是大家联想到咱四小姐至今不甚健全的轻功，以及打不过就逃的名言警句，得出柳和园这位其实是个性格古怪武功高强后台强大的怪老头的结论也就不足为奇了。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俗话又说，群众的想象力是不靠谱的，大家口中的怪老头现正在柳和园的后院里端坐，面前的石桌上用镇纸压着一张生宣，正是温轻鸿离家前留的书，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每一个字，嘴角微不可见的上扬，另一只手上的折扇轻点高挺的鼻梁，眉梢眼角掩不住的风华天资，分明是个世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套用一个时下最流行的词就是温润如玉啊温润如玉，且这位一开口，更是圆了万千少女完美男子存在的美梦，

　　“云叔，你来看看，小丫头的字是不是又进步了，这阳州的阳字纤而有力，润泽有度，妙造自然，竟有几分字魂了。”，声音如耳边穿拂而过的清风，惹得一院子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小心翼翼地冒出头来，而已经融入背景里的云叔这才几步踱到石桌旁，看着桌上的字笑道，

　　“到底是公子手把手教的，鸿丫头这字既有女子的秀气，也有男子的刚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美男不置可否的一笑，起身来到一朵刚刚绽开的桃花前，白玉般的手指轻抚上娇艳的花瓣，

　　“云叔，给荣亲王府递拜帖，就说，柳云镜明日，登门拜访。”

　　云叔答了句是，便躬身退下了。

　　这个后院是温轻鸿每次来柳和园时上课的地方，原先并没有桃树，四年前温轻鸿第一次来上课的情景，云叔至今都记得，十二岁的女童，梳着可爱的双髻，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裙装，那是唯一一次看见她穿裙子。

　　小小的手毛笔都拿不稳当，练了一天的字，胳膊酸得抬不起来都没发过脾气，后来温家的人接她回府，她走到半月形的拱门那里又停住，回过头来，歪着小脑瓜看着自家公子，半晌才皱眉道，

　　“师父，您这后院怪冷清，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小丫头说完也不等着回答，径自继续往外走。

　　只余下自家公子还在惊讶中，等人走不见了才回过神来。第二天竟叫了人来把大半个后院都移栽上了桃树，到下半月小丫头再来上课的时候，自家公子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捏着她的脸蛋笑得温和，

　　“今年是看不见桃花开了，明年这满院子的桃花都会开个热热闹闹的。”

　　云叔在一旁暗暗惊讶，柳和园是公子娘亲生前居住的地方，夫人生前眼睛不好，前院多多少少还栽了几株垂柳，后院就完完全全是一片平地，自家公子长到十岁才搬来同夫人一起住，五年好景不长，夫人眼疾加重终究没能挺过去。

　　温轻鸿来柳和园的时候，自家公子马上要满十七岁，在此之前，公子从不允许人动院子里的一寸土，就是盆栽也不许摆，竟没想到，一个女童的几句抱怨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云叔一开始对这丫头的来历毫不知情，只知她每月都要来上两堂课，公子只教她武功和书法，开始他还能在一旁看着，公子上课时不像一般的先生，从来都是温声细语，就算丫头马步扎不好，字练得不标准，甚至上着课走神儿了，他也只是捏着丫头的小鼻头抓回她的注意力。从第二年开始，公子禁止任何人在他们上课期间打扰，他看不见是怎样的状况，就更猜不到公子的想法了。

　　柳云镜是知道云叔的疑惑的，温轻鸿算是他捡来的徒弟，哦，当然不是在大街上像捡小猫小狗一样的捡，她父亲，也就是当朝的尚书大人，与柳家很有些交情。

　　柳家的根基在南方，然而他娘亲是京城人士，娘亲一辈子都没去过柳家的本宅，在京城生下他后柳家在京城置了柳和园，刚过百日就把他接到了柳家本宅。

　　十岁那年回来的时候，父亲将他托付给了今日的尚书大人。他开始极厌恶这样的交托，因觉得自己有娘亲在，根本没必要接受一个外人的帮助，然而当他真正遇上一些事情而娘亲也束手无策的时候，他才认清现实，这个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在你还弱小的时候不要拒绝别人善意的帮助，傲气，是建立在强大的实力的基础上的。”

　　他当时怔怔的想了好久这句话，第二天跑了大半个城第一次主动到他府上，想变得强大，他还要靠他。

　　后来等他真正变得强大了，这个人真的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只除了那一次，他突然收到他的邀请，是他小女儿的十二岁生辰。

　　犹豫再三，他还是去了，多年不见，这个人找自己总不会只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生辰。没想到的是，他一个人去的，却是两个人回来的。那个人竟要把女儿交给他。

　　他是一口回绝的，他很清楚这家夫人上个月去世了，即使丧礼办得不隆重，他只要有心就一定能知道的。但那又怎样，想照顾女儿续弦可以，安排奶娘也可以，何必拉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掺和。

　　然而在看到来人时，他改主意了。

　　当家主母刚刚下世，府里上上下下一片素白，所以当她出现的时候，他的目光瞬间被抓住了。红，热烈的大红色，放在此时除了夺目，还有点寂寞。

　　她父亲只让她打了个招呼就着人带她下去了，随后无奈地叹气，

　　“轻鸿是个聪慧的孩子，然而随了她母亲的倔。夫人手巧，喜欢给她做衣服，最多的就是这个颜色的裙子。夫人去了一月有余，她从未穿过孝服，入殓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掉，就是不肯说话，也不到外面去。我知道贤侄必是不愿意的，然而我实在想借此机会让她走出来，每月有那么一两次就可，教什么课无关紧要，却是要让她多接触接触外界，她太孤单了。”

　　就算那个人不说这么多话，他也是准备同意的。

　　第一次上课时，她仍是穿了红衣，自己一个人走进来，没有害怕惊慌的表情，练字练得眉头紧锁也不发一言。他是故意的，几个时辰不停歇地拿笔，对一个大人来说都太勉强，他承认是想看到她的情绪，哪怕是发脾气也好。

　　没有，到最后她反而嫌弃他的院子冷清，她说这话的样子让他想起三月微风斜雨中的桃花，呵，十二岁的小姑娘而已，他竟七七八八地想这么多。

　　于是下半月她再来的时候，他成功地看到了她惊讶的表情，同时也发现她换上了一身男装，从此，再也没见过她穿过女装。

　　她来柳和园的第二年春，一院子桃花早早地就开了。她的眼睛里有快乐，他清楚明白的看见了。桃花树下，她已经能稳稳地扎马步，会简单的拳法，偶尔能成功地跳到树上去，她央着他学轻功，然而却不是个有天分的学生。她对书法有极大的耐心，一篇汝阳文赋，她一字一字地写上两个月，每个字都极认真。

　　日子过得真是如流水一般，每个月的两天上课的日子，成了他生活中的特别存在，看着她在漫天的桃花中面容宁静地练字，他就像全身的血脉都得到洗涤一般的放松。

　　十三岁，

　　十四岁，

　　十五岁。

　　及笄的那一年，她眉眼弯弯地向他索要礼物，他心里蓦地一惊，原来三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像柳树抽条一样，女孩子一旦开始变化了，简直是一天一个样子的。她原先只是长高了些，而他近来发现，她每来一次都有些细微的变化，眼睛细长了些，眼光明媚的像春日的湖水，下巴更尖了，束腰又细了些，胸前隐隐能看出与男孩子的不同。

　　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儿。

　　该来的，总是免不了的。

　　他从她口中频繁地听到一个名字，谢君扬，当朝最年轻的将军。他心里轻轻的叹息，他只长她五岁，却是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了么。

　　一年。

　　十六岁的女孩儿是可以嫁人了的，所以听到大公子要成亲的消息他惊得连呼吸都停了。然而她还是按时来上课了，表情说不上高兴，她满腹心事，字都练不下去了，索性放弃。

　　托着腮发了半天呆突然出声，

　　“师父，您怎么不成亲呐？”

　　他装没听见，下笔依旧从容，

　　她再接再厉，

　　“师父，我家大哥比您还小一岁都娶了两房夫人了。”

　　他淡淡一个眼光扫过去，她马上改口，

　　“师父龙章凤姿，惊才绝绝，我怎么能把您和我那不成器的大哥比呐，您不成亲定是没有能配得上您的如花美眷，似水佳人……”

　　他再扫她一眼，她吐吐舌头闭上嘴，他知她赞的其实是出于真心，只是这样的话说了，平添他的无奈。

　　她去阳州，是得到他默许的。单纯只为游玩也好，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也好，他还能为她做的，本就不多了，恐怕这每月两次的课，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