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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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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换个暖炉吧。”
卞玦正倚在圈椅里,看着楼下的戏台上热热闹闹的表演,他回头见舒慕站在自己身后,微微俯下身子,递过来一只新添过炭的小暖炉,他便把手中拿着的交给舒慕,温和地说:“你也好好看会儿戏去,跑来跑去的不安生。”
皇后坐在右首,斜眼瞟了瞟舒慕:“舒姑姑为皇上可是好费心思,臣妾身边若要也有这么个可心的人就好了。”
舒慕正要答,卞玦抢先一步,带点玩笑意思说:“你这也太不给谨秀面子了。好好看戏罢。”卞玦说着又重新看向戏台,皇后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阴沉地瞪了舒慕一眼。舒慕轻轻叹了口气,突然发现坐在左首的许越正注视着自己,好像一潭深水,静得让人心慌。舒慕愣了片刻,转身要走,站在许越另一边上菜的小太监手一抖,滚烫的一碗热汤直直地泼在了许越的手上,惊得舒慕叫出声来,这时许越才转过头发现自己身上一片狼藉,烫伤的刺痛也沿着皮肤升腾起来。犯事的小太监也愣了一会儿,然后连忙跪下去,带着哭腔一直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是怎么当差的!许将军为国征战,他的手伤了是你担待得起的么!”卞玦拍桌而起,厉声斥道,小太监闻言更是磕头如捣蒜。
“皇上,他也是无意,臣并无大碍,今儿是除夕,还望皇上看在臣的面子上饶了他吧。”卞玦的愤怒远超想象,许越忍着痛替小太监求情,希望赶紧平息事端。
卞玦默然不语,只是重新坐回去,舒慕见状连忙推了一把那小太监,低声说:“还不快退下。”然后息事宁人地向着卞玦说,“皇上,奴婢这就去请太医,为许将军疗伤。”说着就要引许越离席。
“朕不是让你看戏么,让海富安去找太医。”卞玦已经平复了情绪,看着戏台随意说道,皇后此时又抬头望了眼舒慕和许越,冷笑了一声。
“许将军,请随奴才来。”海富安垂首对许越说。许越看了一眼舒慕,便随海富安离开了,宴席间又恢复了正常气氛,只是舒慕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她看着卞玦的背影,一种手足无措的尴尬感袭上心头。她就这样默默地在卞玦身后站了许久,卞玦并未再回头,而是一直看着戏,手指随着戏曲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敲打着。
一曲终了,舞台上安静下来,宴席间响起阵阵掌声,舒慕这才回过神来,见一切如常,便转身悄悄离开了。皇后望着舒慕离开,朝谨秀丢个眼色,低声耳语了几句,谨秀点点头,也离开了宴席。卞玦依旧看着舞台,新的一曲已经重新唱起,但他没有再跟着打节拍,只是怅然叹了口气。
“皇上,这戏不合您口味吗?”皇后见卞玦叹气,关切地问道。
“嗯?”卞玦这才真正注意到表演,“哦,不错。”现在在演的似乎是个逗乐的喜剧,演员们都戴着稀奇古怪的面具,做着夸张的动作,宴席中的妃嫔、大臣都时不时地发出阵阵哄笑。卞玦看着却只觉得无趣,转头看看,右首和身后都空落落的,盯着看了会儿,倒是海富安喘着气,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卞玦扫了他一眼,又坐正身子,听海富安回禀。
海富安喘口气:“皇、皇上,舒姑姑在妙音阁的楼梯上摔了、摔了一跤,腿给折了!”
卞玦一惊,站起来便要走,发觉皇后拉住了自己:“你干什么?”
“皇上,辞旧迎新,百官同庆,这时您要缺席,舒姑姑怕是担待不起。”皇后坚决地直视卞玦,抓着卞玦衣襟的手并未放松。
卞玦下意识地要甩开皇后的手,但发现席间已有人向自己看来,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坐了回去,皇后也松开手,低低说了声:“皇上圣明。”
海富安见卞玦似是平静下来,不待问,便弯下身子,轻声说道:“皇上,今儿妙音阁是拨给戏班子用的,奴才算着那儿近,就让李太医在那儿给许将军诊治。出来时看到舒姑姑跌倒在楼梯上,几个不知轻重的戏子围着舒姑姑拉拉扯扯地想挪开,还好许将军给阻止了,让李太医赶紧治疗。”
“太医怎么说?”卞玦声音阴沉。
海富安犹豫了片刻回道:“李太医说舒姑姑伤后没及时处理,怕是会留下后遗症……还有……”
“还有什么?!”卞玦紧紧地握着拳头,斥道。
“舒姑姑正好跌在了碎盘子……”
“哪里来的盘子?!”
海富安额上沁出点细汗:“那些戏子说过去送茶点的宫女和舒姑姑正好撞上了,那宫女盘子也没拿稳就……说是在御膳房伺候的……”
“伤到哪儿了又?”
“李太医说这些都是皮外伤,不妨事,就是脸颊耳根那块儿也划了一道,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卞玦手中的力道突然散开来,手臂撑在桌子上,双手支着额头闭目半晌:“她去妙音阁干什么。”
海富安被问得一愣:“这……当时慌乱,奴才不知……”
“许越呢?”
“许将军让奴才来禀报,奴才走时他尚在妙音阁看视……”
“今儿的宴席他是主角,让他回来。”卞玦冲海富安挥挥手,海富安又一路小跑离开了,卞玦疲惫地靠回椅背上,把玩着桌上的酒杯,醇香的酒液滴落出来,沿着他的手滑下来,濡湿了明黄色的桌巾。
“皇后娘娘,今儿的药炖好了。”谨秀这时端着一碗药汁走到皇后身边,递给皇后。卞玦瞥了谨秀一眼,突兀地问道:“皇后,谨秀服侍你可还妥帖?”
皇后放下手中的药碗,自然地一笑:“多谢皇上挂念,谨秀是宫中老人了,心思细密,自是没有不好的。”
“只别用心过度!”
皇后依旧满面笑容:“皇上说的是。”
卞玦推门进来时,舒慕正半躺在床上,定定地望着窗外,见卞玦慢慢走到床边,淡淡一笑:“皇上万安。”卞玦点点头,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舒慕,一时无语。良久,他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舒慕耳边长长的一道伤口——伤口已经变成了紫红色。舒慕起先只是垂眼盘弄着锦缎的背面,但突然几滴泪就掉了下来,她迅速抬手把泪擦干,扬头直直地注视着卞玦:“皇上为什么今天才来?”
突如其来简洁而直接的发问让卞玦噎了一下:“年下宫里事情极多,又无法推开……”
“那皇上为什么让许越来看我?”
卞玦避开舒慕的视线:“你们自小相识,他来瞧瞧你也是情理之中,也算给你解闷。”
“皇上让人查过了么。”舒慕的声音静下来,“你到底还是怀疑我了。”
“那你为什么没把事情全告诉我?”卞玦回身重新看着舒慕,紧皱着眉问道。
舒慕自嘲地笑笑,目光滑向别处:“我也没有十足的信心你会信我。”
卞玦深深吸了口气,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助感,他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握住舒慕的手:“慕儿,我没能护你周全、我让你受委屈、我还和你怄气,都是我对不住你……”他垂下头,想了很久才又抬头,凝视着舒慕,说,“慕儿,凝晖宫可好?”
舒慕微微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然后又释然般的笑笑:“在凝晖宫可能天天见到你?”
“……我会常去看你。”卞玦只觉得浑身发冷,不禁更加握紧舒慕的手。
“皇上,身有残疾当不了宫女,反去当妃子,岂不笑话?”
“并无祖制……”
舒慕打断卞玦:“这世上我最不想嫁的人就是皇上,我要等他翻牌子,我要想法子和别人抢他,还有各种各样的规矩横在我和他中间,我大概得变成一个让他、也让自己讨厌的人才能在这宫墙里风光体面的活下去吧。皇上,之前我想过能在乾元宫当多久女官,但很快就不敢再想了,因为乾元宫是离你最近的地方,对我就是宫里最好的地方……皇上,到底还是放我出宫吧……”说到最后,舒慕的声音仿佛失去了支柱,软软地浮着,露出苍白的底色。
卞玦依然紧紧握着舒慕的手,慢慢地说:“慕儿,可我是说,你不想当我的妻子吗?”
舒慕有点震动,又有点迷惘,她和卞玦两相凝望,未言一字,却觉得有千言万语滚动。卞玦脑海里映出四年前元宵夜偶遇的少女,鹅黄色襦裙,红线穿就银铃,眉眼精细,神采飞扬。想着想着,他的手就松了力道,伸手轻抚舒慕的脸颊,温和地笑笑:“慕儿,我不为难你。”说着又轻轻抚去舒慕决堤而出的泪水,像哄孩子一样抱着舒慕,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