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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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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写人生,墨书流年。那一撮染墨的白毫之下,流淌的是涓涓的柔情千里,汤汤的豪情万丈。沧海桑田,日月更迭,有谁还记当年素手执杆,舞墨白宣,谱写千年一叹。
(一)洗墨年华
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潜藏着一只金匮,她倾吐着如丝般的生命,缠绕住那些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岁月。因为晶莹,所以容易晦暗,因为剔透,所以容易污浊。因为易碎,所以需要她用生命去守护。柔韧厚密的茧,是金匮织就的铁布衫,却也掩藏了那段记忆的霓虹。谁的手指触摸了我封藏的记忆?破茧的那刻,我看到的不是舒展斑斓双翅的化蝶重生,而是沉寂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的洗墨年华。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他写的字,不由嗤笑。琅琊王氏,师从卫烁,东床快婿,多少光彩四溢的头衔之下,再得一个"天下第一"也非难事,否则岂非辜负了那窃读《笔论》、临川洗墨的韶华岁月。只是与我看来,那所谓行云流水之作,无非沿袭了卫夫人衔柳拈花的风流之态。"书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风流有余,霸气不足,岂是男儿之作?纵然三年江州洗墨,草书学张芝,正书学钟繇,博采众长,精研体势,一变汉魏以来波挑用笔,独创圆转流利之风格,独缺"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气势,也只是金玉其外,博得洛神风采,也是极致了。
想我祖蒙恬,乃秦国大将,策马沙场,征战一生。太史公曾叹:"蒙氏秦将,内史忠贤。长城首筑,万里安边。"男儿自当如此!当年蒙将军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始创毛笔,所谓"苍毫"。文以治武,方为文之意义所在。且看今日之王羲之,沉溺笔画之间,只知舞文弄墨,却不知其之所以为文是在笔画之外。
可恨他明明才华横溢,偏偏自甘山林。举荐之恩,他视如蛇蝎;仕途之运,他弃如敝履;流水曲觞,他却甘之如饴。蔡邕古碑让他流连忘返,郗鉴选婿便可忘之脑后。坦腹东床,却阴错阳差入了郗太尉之慧眼,成就"东床快婿"的风流美谈。从此佳人在抱,仕途亨畅。他人戎马一生方得将军威名,王羲之何德何能,焉受得起右军之衔?与骠骑将军王述不和,便可称病弃官,将江山社稷置于何地!
会稽山阴之兰亭,谢安孙绰之辈齐聚之时,我终得一窥逸少闲云野鹤之态。流殇曲水之畔,他早已不若当年风华绝代。鬓生华发,一樽还酹江月。洗墨年华早已流逝,如今的他手不染墨便可挥就一山春色,又岂再是那个撩袍洗笔的弱冠少年。不变的,是他永远悠闲自在的心态,实在恨得让人咬牙切齿。
那是最后一次见他。最后一次见他,他已知天命,不久便会归天。而我那时,尚不知自己的命途。
(二)尘封岁月
我叫墨竹,不是笔下墨染之竹,而是体透墨香之竹。我的生命因此终结,也因此延续。三年墨汁的滋润,使我再也无法逃离命运的轮回。忘记了那时的刀光剑影,忘记了那时的日晒火烤,忘记了生命蜕变的撕裂之痛,只知道重生的那一刻,便是为了在沉香木棺中尘封千年。我应感谢那个我所嫉恨的人,他的虚名,成就了我被禁锢的永远。
多少人想要借他的名声博取名利,费尽心机、金堆玉砌的"珍宝",却不如那杆墨池旁生长的毛竹。世人宁愿相信,那朴实无华的一支笔,就是王羲之挥就《兰亭序》的那杆。因为,它是墨竹,生长在墨池边,见证了那人一千多个洗墨的日夜。
我痛恨着他带给我的一切荣耀,却不由庆幸,那荣耀带给我的一次机遇。多少年的等待,只为遇见那位一定四海、文韬武略的盖世英雄,我的命定之人。
济世安民,那是他名字的含义。我静静地躺在那锦盒华锻之中,日复一日地观望着他的一切,似乎三百年的辗转蹉跎,只是为了等待这些无声相处的时刻。我期盼着他执起我手的那一刻,却又像羞怯的新娘一样忐忑。我知道我生命的脆弱,我早已过了可以肆意挥洒、意气风发的年纪,可是,我是那么渴望着他手指的温度。
笔,看不懂人类的文字,只能从自己脚下舞出的步伐中揣摩执笔之人的思想。我也想读懂他幽深的眼睛里藏着的一切。而我只能看着他手执小楷笔,一词一句用朱砂勾勒。天下苍生,一笔而定。那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然而,我终究在那字里行间看见了比朱砂更红的颜色。帝王的龙袍,要用多少金线来掩饰鲜血的颜色!一个"杀"字,斩断了世上的爱恨情仇,浇灭了心田的温柔慈悲。高阳公主,从此永失辩机。我突然想起,当年帝王之路上流淌的鲜血里有那么一滴,是他割舍不断的血缘。玄武门下,曾经躺着他兄弟的尸体。
我曾殷切期盼着亲自舞出《帝范》的那一天,透过高阳绝望的笑容,我看到了那平静的帝王规则间汹涌着生杀决断的波澜。他是一位伟大的帝王,却不是我的命定之人。
魏征可以谏太宗十思,长孙皇后可以立《女则》辅帝,可他们不会劝他留人一命。他们是一类人,为了天下,为了帝位,可以抛下人间冷暖。而我,或许早被那三年墨香俘虏了,鲜血的腥气,令我眩晕。
在无数遍的练习之后,他终于执起了我的手,将自己想象成曾经的逸少,一笔一划书写:永和九年,岁在癸丑……而我,如自己预想的,不可遏止地战栗了。我可以感觉到他指尖的的纹路,犹如一场一场君臣较量般错综复杂;我可以接收到他脉搏的跳动,犹如万马奔腾般千钧有力;我可以体验到他手心的温度,犹如红莲业火般炽热灼人。我害怕了,恐惧了,战栗了。所以,我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注定惨淡。
他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兰亭序》真迹,我也这般眷恋地凝视着初次邂逅的所谓他与我所书的"天下第一行书"。这一刻,没有嫉恨,没有不甘,只有回归。
其实太宗自己知道,再如何羡慕,也终是达不到逸少物我归一的境界。因为他们,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从他踏过李建成尸体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不能是"李世民",而是开创"贞观之治"的千古一帝。
可他终是嫉妒了,嫉妒逸少可以放任自流、快意一生,于是,他带走了天下文人眼红的"天下第一行书"。而我千年的尘封,亦从此而始。
(三)一叹千年
当日光的温度熨帖着我冰冷的肌肤时,我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千年时光如白驹过隙,恍如一梦。在那蹉跎岁月里,我甚至忘记了那些牵绊住思绪的爱恨,忘记了那张印刻着贞观盛世的脸庞,也近乎忘记了,曾有一个人,他的眼里蓄着一泓温凉的墨池。
我不认识我新的主人,不了解他的过去,可他的苍苍白发,褶皱皮肤都让我倍感亲切。他的苍老,一如我,是岁月的沉淀,是情感的返璞归真。在这个世界里,白毫徽墨,已成了古典的气息。文字,不再需要我们的挥舞。我是一枝笔,却从来没有触摸到笔的宿命。
而我终于明白,人们所写,不关笔墨,无关文字,只关时之所思所想。那些被执着的笔画,是艺术的祭奠;那些被追捧的文字,是思想的涅槃;那些被珍藏的笔墨纸砚,是对逝去的岁月的思念。
谁的手指触碰了我记忆里厚密的茧?谁的温度烫伤了我沉寂冰冷的心?是谁?不顾我孱弱的身体,随性妄为。是谁?在千年之后,重写会稽兰亭。是谁?带我回归宿命轮回。是谁?结束我漫长的寂寞生命。
笔尖渐渐被墨色浸染,我似乎闻到了千年前的墨香,带着点他温润如玉、清凉若水的气息。我的生命凝聚在笔尖,随着一笔一划流淌而出。这一刻,我感动得想要落泪。
那一年,我只是新城墨池旁的一杆毛竹,每日吮吸着泥土里微少的点点墨香,小心翼翼的窥视着那个临池洗笔的身影。原来,重生为笔,我封存了那么珍贵的一段年华。而这一刻,我终于记起,我曾经那么卑微绝望的恋着一个人。
我渴望成为他手中的那杆笔,舞出他的随性、他的风流、他的思想、他的才华、他的风华绝代。而当我终于成为一支笔,却只能永远虚挂着他的名声,生活在远离他的地方。我甚至鲜少尝到墨汁的滋味,更遑论演绎文字的真谛。我绝望了,所以选择遗忘,选择嫉恨。因为缺少回应的爱慕,不能支持我的存活。
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文字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武功,而是为了开启思想的阀门,流泻出内心涌动的情感。逸少,他的一笔一画,都是随性而至,带着最纯最真的特性。他的字,如行云流水,婉转处可见柳暗花明,停顿处犹如踏雪寻梅,一横一竖顶天立地斩断乾坤,一撇一捺险左顾右宛如剑花。形如随性,却入木三分。如他的人,随性却认真。
我想起了他前往郗府选婿时的潇洒行为,哪里只是因为蔡邕古碑,他只是任性的想要违抗一场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我想起他以书易鹅的荒诞行迹,在我浸墨的岁月里添上了抹不去的一笔白色。我想起他为防窃字人所书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春联,不得不感叹,他的小聪明和他的字一样让人叹服。"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夜行",那时的他,调皮的像个孩子。
我见过他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见过他日夜挥墨的执着,却不曾见过他在人前风采照人的一面。随着笔下流淌出的文字,我看见了那封存的记忆,也看见了他众所周知,唯我不见的那一面。而我的一生,终得圆满。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终期于尽……
枯槁的毛发一根一根蘸墨而落,铺陈在每一个字的生命里,而我的生命终究不够用来重写他的风采。终期于尽,那一刻,随着最后一点的顿下,我断成了两段,一段是竹,一段是笔。一如我的一生,半生是情,半生是怨,却总逃不出爱。
原来一场思慕,已逾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