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吹何处》之声

1、当时

　　引子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让人措手不及。顾芝芝低头踩着湿滑的雪地向前行，因为大雪使得公车停开了，天却还是没有大亮，芝芝觉得这所学校真的太远，半年前她才刚转过去。
　　一个少年从后面骑车上来，能在这样的路上骑车，也算本事，少年骑得不快，经过芝芝的身边忽然刹车停下来，“喂，你怎么哭了？”
　　芝芝擦擦眼泪没有说话也没有理睬少年，继续往前走。“喂，我认得你啊，你是顾芝芝吧，在我们班示范过看图说话吗?”少年的眼睛透着微笑,微微的弯着。
　　芝芝抬头看看少年，他一定是前一个礼拜芝芝去过的那个高年级班级的一个学生，芝芝是个优秀生，那天芝芝被他们班主任借去作看图说话示范。
　　芝芝还是没有理会少年，自顾自的走着。
　　少年虽讨没趣，却不死心，“我带你走吧，别哭了。”
　　芝芝愣了一下，少年的眼睛还是弯弯的，于是芝芝笑了。
　　那年芝芝八岁。

　　当时

　　顾芝芝的记忆去到遥远，记得两三岁坐在外祖父的怀中，外祖父一边拍着昏昏欲睡的芝芝，一边轻轻的说，“芝芝呀，你可真好命，先天条件好，但要记住一样要勤力读书，发奋工作。”
　　外祖父面容慈祥，语意深长，芝芝虽不明白，可还是每个字都记得。
　　外祖父最后说：“这世道多险恶，芝芝要厚道待人，但也要谨防上当。”
　　她母亲刚好经过，笑说：“爸，她哪里听得懂。”
　　外祖父俯首问芝芝：“你可明白？”
　　芝芝记得她拼命点头。

　　芝芝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公司职员，芝芝是独生女，略胖，但圆圆的眼睛，睫毛天然卷翘，看起来像是会说话，因此面孔十分动人。芝芝从小就知道自己讨人喜欢，幼儿园的阿姨最喜欢抱芝芝，因为她比其他孩子穿着整洁而且面貌可爱，因此阿姨被其他家长投诉。然后芝芝幼年随父母搬家转过几次学，芝芝聪颖好学，成绩优异，对待老师同学礼貌周到，班里同学和老师皆喜欢她。难得芝芝没有因此娇纵，仍待人谦和，十分乖巧，一路顺利考上重点大学。

　　薛家妮是芝芝中学期间最好的女朋友，她们如所有普通女孩一样分享彼此的秘密，也为各自喜欢的某个偶像热烈讨论，或一起陶醉于某个作家的文字，她们是少女成长过程中最好的伙伴、知己，可惜家妮中学毕业后出国了。和芝芝比较接近的就是刘文皓了。芝芝上初中开始与文皓同班，芝芝家与文皓家又是邻居，时间久了也就比别人多了份亲近，后来到高中，文理分班，芝芝与文皓都分到同一个班级，也是缘分吧，大学也竟考进本城同一个学校。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旁人自然就认定他们是一对，他们两个人似乎也就理所当然了。文皓对芝芝颇为讨好，他父母是工厂的工人，想到芝芝的家庭环境和芝芝本人，对于文皓和芝芝的交往自然乐见其成。
　　家妮却不喜欢文皓，“芝芝，刘文皓和你并不般配，他人很势利且虚荣，我听说他对别人说你追求他多年。”
　　芝芝笑笑，“是吗？你不觉得我们身边的男生全是一样幼稚，不必计较这么多的。”
　　“芝芝你太宽厚，哼，他将来若对不起你，我一定不饶他。”
　　“家妮，你怎么会这么说，我又没有喜欢他呢。”
　　家妮只是笑。

　　芝芝的父母并没有听到这番谈话。
　　芝芝上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路过父母的房间，听到他们在里面说话。
　　母亲说：“一直都很担心芝芝，怕她恃宠而骄，或虚荣分心。现在总算放心了，转眼就要上大学了，总算不负众望。”
　　父亲的声音：“我们的女儿怎么会差呢，你这么操劳也真辛苦了。等芝芝住到学校，你退休了，我们出去旅游吧，以前旅游结婚时条件差，也没带你玩好。”
　　“就是啊，还要去电影院看看电影，每晚看牢芝芝读书，多年不进电影院了。”
　　芝芝微笑，父母多年都互相恩爱，这份深情芝芝耳濡目染。
　　又听母亲接着道：“芝芝是不是喜欢那个刘文皓啊，我以前一直担心她谈恋爱影响学习，现在看来又不像。”
　　“那个刘文皓虽然家里市侩了一些，但也没什么很不好的，女儿大了，自己的事自有主张，你不要太操心了。”
　　“操的心怎能少，中学晚自习芝芝要是稍晚还不回来，就担心她路上是不是碰到坏人，毁了女孩子一生，哎，总算平安到今天…”

　　芝芝回到房中，忽觉鼻酸，父母的养育，这一生都无以为报了。

　　第二天，顾教授对芝芝教诲说：“芝芝，上大学了，爸妈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总之，修行在自己，能为自己负责的也是自己。”

　　其实一间学校百样人，芝芝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芝芝只想享受生活，人际关系则越简单越好。

　　大二结束时，家妮在电邮里说，“到新加坡后已经交过三个男友，上一个是个华裔土生的，在学校搞乐团，很得人追捧，有希望签约唱片公司的，但父母极不喜欢，只得分手。你呢，对大学生活可喜欢？有没有新男友，还是仍然和刘文皓在一起？有没有出国打算？”
　　芝芝回复:“看你生活很丰富，我这里则简单多了。还是觉得男孩子们不够成熟，没有甚么感觉。和刘文皓依然如故，一起看过演出或电影，每周也一起回家，除此并无什么进展，只是那种见面会点头的朋友，我想他应有更好的选择。至于出国，目前并无此意，我还是喜欢这里的花生汤，听收音机会传出《野百合也有春天》，或在学校的湖畔听老师解说‘杨柳依依，雨雪霏霏’…”

　　芝芝并不缺人仰慕，班里有一个叫陈光亮的同学，对芝芝的好感路人皆知。陈出身较贫困，但自尊心很强，对功课很勤力。不知何时起，陈光亮每次上课一定坐在芝芝身后，有时借故和芝芝搭话，芝芝好脾气，有问必答，但仅限于此。终于有一天，陈光亮很正式约芝芝单独出来，很严肃的表达自己的感情。
　　“芝芝，我非常欣赏你，相信你看得出来，可否接受我。”
　　芝芝看得出他的紧张与期待，也不是不感动的，还有些许诧异，诧异他竟有这样的勇气。他们的差距是如此显著，无论是外表、兴趣以致个性，芝芝从不相信他竟有这样的勇气，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少年都免不了这一劫。
　　“陈光亮，我感谢你的欣赏，但我真的不适合你，我们如果在一起，两个人都不会快乐。我们的生活方式及态度很不一样，我希望你深思熟虑，我们继续保持同学之谊比较好。” 芝芝也回答得很慎重。
　　陈光亮的眼睛黯淡了，神色也苍白了，片刻忽然忿声，“你就是嫌我家里穷，我除了这哪里不如别人？俗气！”
　　芝芝诧异的直视他的眼睛，忽觉的他实在可怜，他并不如自己平时塑造的坚强，“你错了，对此耿耿于怀的只是你自己。”芝芝不想多说，转身离去。
　　芝芝拒绝他，断然不是为着他家里环境不佳，而是他很敏感且乏味，可惜他无法理解，或者，不愿理解。

　　毕业前一年，芝芝报名参选班干，只想为将来找工作的简历好看一些，可是芝芝没想到会落选，原来同时报名的陈光亮私下联系几个宿舍的同学集体不投芝芝的票，因为芝芝所在宿舍人数最少，牺牲她最为容易，如此便可以让这几个宿舍参选的候选人和陈一同选上。这件事后来被一个最终没选上的另一个女孩告诉了芝芝，芝芝淡笑：“不知道他这么能干。”事实上，芝芝在投票时投了陈的票。芝芝知道班干的头衔对陈光亮很重要，不仅对找工作有帮助，做得好还有希望留校，陈光亮这样处境的人来说，这是当务之急的首要大事吧，芝芝是理解的。但芝芝有时候想，什么是爱情啊，对于陈光亮来说，爱情不需要珍藏，是最轻易被牺牲的吧。芝芝心里对原先陈光亮表白时的那点感动已经荡然。陈后来看芝芝的眼光始终带些愧意，芝芝也不再理会。芝芝觉得有些事情可以理解却不想原谅。

　　芝芝不知道爱情应该是何模样。然后大四开学了，大学的最后一年。

　　芝芝回想那个千禧年的晚上，芝芝和刘文皓约好一起从家里出发看学校跨年节目演出，可是文皓迟迟不出门，于是芝芝到文皓家里催促他。
　　文皓的母亲象往常一样，热情周到的寒暄，她将芝芝硬拉进文皓得房间。此时，桌上的台历吸引了芝芝，台历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并不是本年的，而是三年前的时间，上面贴着一个黄色的笑脸。
　　那个笑脸是芝芝上大一时，有一次买牛奶拉盖抽中的，刚巧那天和文皓在一起，芝芝当时笑道：“这玩意儿的大小贴在台历上最合适，可惜我没有台历。”
　　文皓说：“送给我吧，我有。” 芝芝当时笑道：“我把它寄放在你家好啦。”，就这样，这个笑脸就到了文皓的房间，芝芝却几乎将它遗忘了。
　　“快三年了，你还留着它。”芝芝把台历一举，晶亮的眼睛微笑了。
　　文皓有点窘，“是啊，一直留着。”

　　那天回宿舍的路上，天气有点冷，空气很干净，还有明亮的月色，和幽幽的玉兰树香味，路上有隐约的欢呼声传来。芝芝一直哼着演出散场前最后那首歌，“I’m all out of love, I’m so lost without you…”
　　“芝芝，这首歌的名字是什么？”
　　“这是Air Supply 的 All out of love ”。
　　忽然刘文皓牵起芝芝的手，和芝芝一起哼起来。芝芝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皓皓的手在这样的冬夜是那么温暖，那一刻芝芝忽然舍不得放开，她生怕放开了就破坏了这美好的感觉，就这样一直走着多好，他们从一个世纪走到另一个世纪。如果每对恋人都有一首歌，All out of love 便是芝芝和刘文皓的歌，芝芝有时后悔，如果当时放开那只手多好，至少，还是朋友。

　　隔一星期，周末芝芝和皓皓一起坐公车回家，皓皓拿出随身听，把耳机给芝芝戴上，“你听：
　　“I'm lying alone with my head on the phone
　　Thinking of you till it hurts
　　I know you hurt too but what else can we do
　　Tormented and torn apart……”

　　竟是Air Supply的All out of love，芝芝微笑，多好的男友，她拿下一边耳机，“你也听！”
　　皓皓笑，两个人头靠在一起默默听着。
　　公车到站时，芝芝发现自己已经靠着皓皓睡了好一会儿。

　　后一个周末，文皓约芝芝看他的三人篮球比赛。皓皓打球多年了，上高中时就是校篮球队的。但上大学后，芝芝并没有看过他的球赛。芝芝以前总在无意间保持和他的距离。

　　“这次是和科仪的决赛，你去看看吧。”
　　“都是你们系和科仪系的人，我凑甚么热闹啊。”
　　“这次比赛可能是我毕业之前最后一场重要比赛啦！”
　　芝芝被说动了。

　　芝芝到达球场时比赛还没开始，刘文皓远远的就透过人群看到芝芝，他连忙高举手向芝芝示意，队友一片起哄的怪叫，“女朋友很靓啊…….”。芝芝有些无奈的笑笑，文皓在的计统系女生来了不少，但对手科仪系的女生就寥寥了。
　　“帮我拿一下。”文皓把一瓶水和一副护腕塞到芝芝的手里，芝芝只得接着。
　　“这是我的幸运护腕，你帮我看好。”
　　芝芝只得“哦”一声。
　　文皓看芝芝不大在意的样子，皱皱眉头。
　　“我知道你不大爱看球，但今天对我很重要！”他轻轻的说，“我每投进一个球，你就当我在心里对你说一遍‘我爱你’。”

　　这是他们认识9年来文皓第一次这样对芝芝说，这样的措手不及。芝芝来不及反应，文皓已经跑上场了。文皓的表白向海浪拥抱了芝芝，不应该这么快啊，这是爱情吗，而芝芝好像还没准备好，她只能待在原地被淹没。

　　球赛开始了，阳光下，文皓神采奕奕，前额头发因汗水有一些贴在额角上，嘴角倔强的抿着，带球、防守、突破、上篮，说不出的潇洒。这一刻，芝芝才发觉原来文皓是很帅气的。他的另两个同伴应该是特招的运动员，他们的实力明显比对手高一筹。可是对手始终不服输，努力的争取每一个得分机会。芝芝注意到对手的5号球员每进一个球，场下就有一个女孩跳着欢呼鼓掌。她戴一顶棒球帽，栗色的头发扎一个很精神的马尾，帽沿有点低，看不清长相，但声音很清脆。
　　也许受了气氛感染，文皓进球了，芝芝也用力鼓掌，文皓总会回头对她笑，她也举起大拇指给他加油。
　　比赛毫无悬念是文皓这一队赢了，文皓下场后接过芝芝递过来的水猛灌。芝芝分明感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刺来，她转过头才看清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正直直的看着文皓和芝芝。芝芝才看清楚她，没想到科仪系也有这样长相漂亮的女孩，她有一双很有风情的丹凤眼，有精致的鼻嘴，她旁边正是那个5号。芝芝对她微微笑，她却视若无睹的转过头，背影也能透出那样的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