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天高,日暖,风轻。
一切静好。
我安静地收拾着一些于我来说已经无甚紧要的东西。丫鬟晓棠站在一旁,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站起身,伸手拭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水,柔声说道:“哭什么呢,傻丫头,我是去做王妃的啊。”话及此,眼睛竟不自觉湿润了。
是啊,我是要去享受荣华富贵啊。那么,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昨日他亲口而下的圣旨,还言犹在耳。他说:先堂邑侯次女陈毓萱,品貌端正,姿容秀丽,册为翁主,着配江都王建。
他赐我凤冠霞披,着我另嫁他人。我不知他在做这些事情之时,心里可曾有一丝丝难过?月前的轻言细语尚且在我的耳畔徘徊,怎生到了今日,却是这般光景?
【二】
夜冷,天寒。
晓棠缓缓递上一杯清茶,小声说道:“小姐,夜深了,再喝茶恐怕又要睡不着了。”
唇角慢慢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黯然道:“不妨事,我一向浅眠。”
晓棠顿了顿,踟蹰了半晌,还是开了口:“小姐,王爷待您如此恩宠,为何您还是闷闷不乐?”
我抬起头,看了看这个从小便呆在我身旁的女子,她比我还要小上一岁,可惜鬓角却隐约有了斑驳的痕迹,长门十年,到底是跟着我受了许多委屈。
“你知道为何我执意要你唤我小姐而不是王妃么?”
她怔了怔,不知该作何言语。
其实刘建待我是极好的,他给我王府每个女人都想要的正妃之位,给我让人欣羡的恩宠。他日日留宿在我的清澜阁,陪着我作诗写画。从前陪着母亲避走江南遇见他的时候,我就知晓他是喜欢我的。不是没有被这份情意感动,却仅仅只能是感动而已。怪只怪心太小,它早早装下了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另一个。
我执意不肯晓棠唤我“王妃”,不过是因为在我心底,我永远是他的妻,即使他伤我若此,还是不曾改变。
“小姐,您还是记着他的啊。”晓棠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即使他这般待您,您都还是无法忘记他么?”
我不着一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室内一灯如豆。窗外风声潇潇,有熟悉的凉意漫上心头。曾经长门寂寂十年,我便是守着这些蚀骨的寒意,度日如年。
光阴流转,一下子,全部都涌上了心头。
【三】
风暖花开,御花园内风光静好。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嫡母馆陶长公主与长姊阿娇身后,前往长乐宫向太后娘娘请安。那一年,我四岁,放在寻常人家,不过是牙牙学语的年纪,而我的长姊阿娇,年满七岁。小小的我抬起头看着怀抱着长姊的长公主愈加快的步伐,有些无助地小跑起来。刚满四岁的年纪,哪里就能够跑跳自如呢?我重重地摔在了御花园三月的春光里。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一个转,又轻轻咽下。便是在这时,有一只手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抬起头,看着那只手的主人,有些发怔。
他将我扶起,面孔却是板着的。那样子有些像个小老头。念及此,我不禁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许是我脸上沾着的灰尘太过好笑,他竟然也笑出了声。那一日半上午的日光里,我们真正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大笑。
长公主派来的嬷嬷寻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御花园的假山下看着他皱起眉毛的侧脸发呆。正出神之际,便听见一声凶狠的大呼:“作死的丫头,还真以为自己是小姐呢,竟耍起脾气来了。”我被吓了一跳,连忙从地上跳起来,任由嬷嬷粗鲁地拉着我的手走开。我有些吃痛,却不敢叫出声,只得咬着下唇,涨红着一张小脸。这境况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嬷嬷便松开了我的手,我揉着有些红的手腕,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入眼的便是他拦在嬷嬷身前的样子。他的表情很坚定,目光之中透着丝丝心疼,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手腕上的疼痛。
嬷嬷显是没有想到也不过四岁的他会站出来挡住她,有些愣神。半晌,她福了福身,道了声:“给胶东王请安。”也不等他唤她起身便自顾地站了起来。她拉过我的手,想要绕过他继续前行,小小的他却出声阻了她的步子。她有些不奈,没好气地说道:“奴婢还有事,就不陪王爷玩耍了。”闻言,他并没有退却,反而上前扯住了嬷嬷的衣角,趁着嬷嬷回身,抓起我的手快速奔跑起来。
我任由他握着我的手,丢开身后嬷嬷的呼喊,跟着他,在偌大的御花园奔跑。
很多年以后的我想起那一日初遇他的光景,脑中总是想这就是亡命天涯么?若我能预料以后的种种,我宁愿时光就停在那一日,我宁愿与他,亡命天涯。
嬷嬷还是找到了我们,跟着她来的还有十几个侯府的侍卫。我有些害怕地躲在他的身后,那一刻的他,是我小小年纪里的英雄。
我们并没有被责罚,因为我的长姊阿娇从天而降,斥走了嬷嬷与那些侍卫。其实那一日,我看见了他看着长姊时眼底漏出的光,只是我还是选择了傻傻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错觉。
四岁的我,在侯府那些勾心斗角中过早地成长起来,我不似长姊纯真,不能像她一样,和他谈笑自如,不需任何顾忌。
那一年的他,亦不过四岁,刚刚被皇上册为胶东王。饶是如此,他也只是众多皇子中不甚受宠的那一个。
【四】
那一日回到侯府之后,很快我便被母亲以礼佛为由带到了江南。
江南的风光很好,一点也不逊于那一日的御花园,可我还是闷闷不乐,因为江南没有他。我日日伴在母亲身畔,看着她长长的青丝简单地挽了髻,不戴任何饰物;看着她姣好的面上不施脂粉;看着她日日捻着佛珠诵心经。有时候,母亲也会盯着我的脸,幽幽地叹着气,碎碎地念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时候的我是不知晓母亲心底的殇的。我的心思全部都在远在京城的他身上。我总是偷偷跑出去蹲在茶舍的门口听说书先生说着一些京里的事。
遇见刘建的那一日,我刚刚知晓他许下的金屋藏娇。
那一日的天空有些阴阴的,依稀有些起风的兆头。我趁着母亲在佛堂诵经之际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来。我一路小跑至茶馆,安静地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听着那手执折扇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说着近日京里的奇闻轶事。说书先生说道胶东王小小年纪对着堂邑翁主许下金屋藏娇之誓时,我小小的心有种被人划过的疼痛。那一年我五岁,不过是小小的孩子,尚不知爱情为何物,心却会为着他的一句话疼痛。他说,若得阿娇为妇,必金屋以贮之。若换成是我陈毓萱,他可会金屋以贮之?
我慢慢自角落里站起来,转身离开茶馆,行至门前时不觉撞到一人,我跌坐在地上,凉意阵阵。抬起头,入眼的便是刘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尚未开口训斥,我已自顾自地哭了起来。冰冷的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他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蹲下,小声说道:“你别哭呀。我不是真的要凶你,不过是想吓吓你罢了。”他伸出还不是很大的手,胡乱地用手帕想要抹净我脸上的泪水。我想我大概是太伤心了,愣是哭上了半个时辰。这期间,刘建一直呆在我身边。我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听着刘建为了逗我笑说的各式各样的趣事。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有小队玄衣的士卒恭敬地向刘建行礼,他摆摆手示意他们在一旁等候。他牵动有些僵硬的嘴角,咧开嘴一笑,说道:“我叫做刘建,以后我还可以见到你么?”许是那时候刘建的表情太过滑稽,我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笑了。我点了点头,开口说道:“陈毓萱,我的名字,你要记住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是朋友,而不是其他。这一句一语成谶,即使到了今日,我嫁与他为妻,我们之间还是没有爱情。
之后的日子,我隔三差五地瞒着母亲偷偷跑到那间小茶馆,继续听那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说着那些与他有关却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刘建,只是渐渐地知道了他是江都王世子,是将来继承王位之人。
时光一晃,便是七年。这七年里,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常常在夜里听见她剧烈的咳嗽声。佛堂里的下人愈来愈多,其中好些,我是认得的,都是旧日侯府伺候父亲的下人。母亲去世的那一日,窗外飘着细细的雪花。江南天气暖和,很少见到雪花,那些细细的雪花像春日里的柳絮一般纷纷扬扬的。我拉着母亲冰凉的手,满脸泪水地看着她安详地躺在床上微笑。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萱……儿,一如侯门……深……似海,我……走后,再不要……回到……那深海……中了。”我抽抽噎噎地应承着母亲。她缓缓闭上眼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母亲逝后,我扶着棺柩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长安。我还记得那一日父亲见到母亲的棺柩之时,眼中依稀可见的泪光。母亲临走之前曾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再见到父亲,要记得告诉他,她从不悔嫁给他。我记得父亲听到这句话时泪水再也抑不住,顷刻间爬满了他已满是皱纹的脸。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的父亲或许真的老了。
【五】
再见刘彻,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彼时的他不是曾经的胶东王,而是当今太子,代表着皇室前来吊唁。我一袭粗布麻衣,跪在长姊阿娇身后。不得否认,我的姐姐阿娇,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即使和我一样身着粗布麻衣不施脂粉也掩不住娇艳。
夜深人静。
我安静地跪在父亲的棺柩前守灵。门外有风涌进,吹动白幡,连烛火也跳跃起来。脑海中依稀映照出白日里他轻声安慰长姊的情形。那一刻,明明和煦的日光落在我的眼睛里生生成了磨不灭的殇。我知道他们婚约已定,也知道待这孝期一过,长姊便会嫁进宫中。从此他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曾经御花园的日光,到底只剩我一人独恋。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还是在一片波澜不惊中轻轻划过。
阿娇姐姐待我极好,没事的时候总是带着我去长乐宫。长乐宫,是窦太后的住所,荣宠一生的她最最疼爱的便是外孙女阿娇,每每见到她总是露出和煦的笑容,那般慈眉善目的样子,与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太后判若两人。姐姐总是在太后午睡的时候跑出去找他玩,这时候的我,自是应该识趣地呆在长乐宫。每每这种时候,我总是安静地呆在长乐宫小小的绣房里看着一本本或许枯燥的书。窦太后午睡起来的时候时常久久地看着我的脸,像是透过我看见了旁的什么人。
这一日午后,我如寻常一样在绣房里看着书。窦太后较寻常早醒了一会,唤人时才想起先前唤了她们自去小憩一会。我执了一盏清茶,施施然行至榻前。她接下我手中的茶,饮罢,幽幽地看着我,缓缓道了一句:“毓萱而今倒与阿娇有八分相似了。”我有些惊诧,险些端不住手中的茶盏。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应道:“太后谬赞了,毓萱怎及姐姐?”闻言,她继续说道:“这眉眼,确有八分相似,只是这通身的气质,是不及阿娇的。”言罢,也不在管我,自顾自地又翻身睡去。
回府三年,日日与长姊阿娇呆在一起,便是教习琴棋书画的先生,也是同一个。姐姐会的,我也会,便是字,也是照着同一份字帖练的。每每姐姐偷偷溜出府的时候便是我穿着她的衣裳,坐在房内绣花瞒过府内众人,便是长公主亦没有识穿过。嫡亲的姐妹,即使不同母,也是有七八分相似的。姐姐性子骄矜,是一众恩宠惯出来的,这样的性子,怎生会学不来呢?
【六】
姐姐出嫁那一日,长公主难得好心情地给我制了新衣。玫红的颜色,虽不及素日姐姐穿的正红耀目,却多了一番风情。我换了新衣,依旧安静地陪着姐姐呆在闺房内。我看着姐姐大红的衣衫上绣着展翅的凤凰,看着她美目顾盼流转。凤冠霞披,锦衣玉服。从今后,她是他的妻,会站在他的身边,巧笑嫣然。而我,说得好听,不过是他妻房庶出的妹妹,说得难听,什么也不是。
“姐姐,你爱他么?”我淡淡地开了口。
姐姐转过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问道:“你呢?萱儿,你呢?你是否爱他?”
闻言,我愣了神。我爱他么?自然是爱的。自那一日御花园中他执起我的手之时便是爱上了的。只是我的爱到底太卑微,怎生比得上那金屋之誓?
“姐姐何故这般问呢?天下谁人不知你们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我有些讪讪的笑,应道。
“若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萱儿何故这般询问?便是在你的眼中,我们不是如外界传言一般了。”她幽幽地答道,继而有些凄惶地笑了起来。
“萱儿,若可以的话,离开吧。侯门一入深似海,这深海里的水还是不要淌的好。”这一句,与母亲逝前说的那一句那般相似,谁曾料,却也是自小便疼我的长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杯鸩酒,结束了她灿如牡丹的生命。她的母亲,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长公主是个噬权的女人,她怎会允许她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权利名誉败在自己的亲生女儿手中。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故事,有了之后巫蛊之祸,有了之后的长门废后。
那一夕之后,我成了身份尊贵的翁主,嫁入了帝王家。
我还记得,那一日他揭开我的盖头之时,眼里盛着的满满的幸福的光。他唤我阿娇,他说阿娇,我终于如愿与你长相守。他说阿娇,此生不换。我安静地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心底泛起丝丝酸气。后来的我常常想,若是在那一日,他便知晓我不是阿娇,不是他心心念念金屋贮之的阿娇,他可还会执起我的手?
若此生能换他疼我一生,我愿意做姐姐的替身,守在他身边。这,便是我曾经期许的小小幸福。我是有多爱他,愿意放下一切,只做他眼中的一个替身。可是这些所有,他都不会知道了。
当时的幸福,到底留不住,我从来都知道,帝王的爱情从来不长久,当岁月久凉,一切回归平静之后,我到底失去了一切,从归一无所有。
在长门的每一日,我都会想起,那时候,他执我手,指着长门宫告诉我说,阿娇,我曾说若得阿娇为妇,必金屋以贮之。这是姑姑进献的长门宫,我命人以金漆饰墙,馥桂熏香,从今以后,长门宫,便是我给你的金屋。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他说我笑得像雪地盛开的红梅,美得惊心。
【七】
卫子夫进宫的时候,我便知道我曾经小小的梦想,已然破灭。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笑起来眉眼弯弯,眼底盛满柔软。她安静地俯身向我请安,口中念道:参见皇后娘娘。
是的,皇后娘娘。他登基的那一日,诏告天下,册封嫡妻太子妃陈氏为后。从此,我成了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我一度以为我会很幸福,至少比我的母亲幸福。可惜我错了,我忘了有句话是“无情最是帝王家。”
他执着我的手告诉我他要纳卫子夫为妃。他说她是你的姐姐平阳公主送进宫的,他说天下初定,不可拂了亲姊的面子。可是他没有说卫子夫跳舞时的样子有七分像从前的阿娇。我代替姐姐嫁进宫,成为他的妻,却再也没有跳过舞。我的母亲出生书香世家,她教了我琴棋书画,教了我针黹女红,却独独没有教我跳舞。因为当年她和父亲便是一舞定情,她不想我再步她后尘。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接受这一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长门宫。我日日站在宫门前,看见他的车驾路过,驶向不远处卫子夫的居所,车辙圈圈,那圈圈印辙像是刻在了我的心底,溃烂成殇。
有人说爱情里的女人都是疯子。是啊,因为得不到,所以疯了。
我开始变得骄横无理,每日里将华贵的长门宫折腾得众怨连连。我责骂宫人,肆意摔毁东西,不过是想再见他一面。我只是想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只可惜,我背着善妒之名,执着地等了他那么久,等来的却是他的一纸废后诏书。
元光五年,成了我一生之中最可怕的噩梦。
来宣旨的人抬着而今锦衣加身的卫子夫声势浩大地来到了长门宫。我看见他的笔迹,字字如刀,割在我的心上。他说,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我什么也没说,安静地握紧那一封薄薄的圣旨。我没有理会卫子夫挑衅的笑容,也没有理会她刻薄的言语。
她说,你不是陈阿娇,怎可能取得她的一切。那一刻,我笑了。是啊,我不是姐姐,即使装的再像有如何,我到底不是他心中的阿娇,怎么能够妄想取得她的一切。
孤冷的长门宫,我一直笑,很大声很大声地笑,直到眼泪划过眼角,滴落在他给我的金屋之上。
帝王家,从来不需要爱情,姐姐果然没有说错。错得从来都是我。
【八】
他再次出现在长门宫之时,身边带着的是千娇百媚的卫子夫。他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他斥声谴走宫女下人,抬起我的头,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朕,是不是你杀了阿娇?”那一瞬,我忽然笑了,直到眼泪溢出了眼眶,我才一字一句地回答他说:“是,是我杀了她。”我看见他踉跄着退后,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被狠狠地揉碎了。卫子夫搀住他,柔声说道:“陛下,要小心身体啊。”
他走了,带着我所有的憧憬离开了长门宫,再也没有回来。那一日,我赤着脚,一个人大笑着在他给我的金屋起舞。
有很多事,我没有告诉他。
我没有告诉他,太爱他,所以愿意为他犯下一切罪恶,所以才会将封喉的鸩毒亲手下在从小疼我的长姊的酒中。我亲手喂她喝下那一杯鸩酒,亲眼看着她嘴角沁出血,亲耳听她对我说早就知晓会有今日。那一晚,我的泪水似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落下,我抱着姐姐渐渐冰冷的身体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没有告诉他,卫子夫,其实是姐姐幼年救下的一名孤女,我不知道她是何时进了平阳长公主府,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跳出和姐姐一样的舞蹈。我所知晓的不过是这长门宫,便是她给我的地狱。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母亲是父亲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只是爱情太渺小,无法抗拒尘世流年。
他从来不知晓,在每一个他不在身边的日子,我每每午夜梦回,看见姐姐淌着血的脸,每每从梦中惊醒时一个人无助的哭泣。这些时候,他抱着他的新欢卫子夫夜夜笙歌。
我在长门宫呆了十年。每日里我都安静地坐在台阶上,看着未央宫的方向,直到夜很深,很深。
元光五年,他废了我的后位。从此我一个人安静地呆在长门宫。
元朔元年,卫子夫生皇长子,被立为皇后。
再见他,是元狩四年。他抚着我的脸说:“阿娇,你可安好?”他还唤着我“阿娇”,霎那,泪如雨下。我嘶声哭喊:“长门宫那么冷,没有你,我如何安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抱着我,那一夜,红绡暖帐。我一度以为,我们又回到了从前,我还可以继续做姐姐的替身,继续呆在他的身边。
只是这一次,我还是料错。
我曾以为,元光五年之后,一切都结束。从此,他与她安享岁月静好,我独一人品长门孤寂。谁曾料,元狩四年,他一纸圣谕再下。他说,堂邑侯次女,温婉贤惠,册为翁主,着配江都王刘建。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碎了。我还记得那一日,我淡漠地看着他,说,毓萱会如陛下所愿,从此相夫教子,做好江都王妃。
流光荏苒。
转眼,我嫁到江都已有八年。这八年里,我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即使刘建待我极好,我也没有再真心地笑过。这世上的事,便是这般纠葛,我那么爱他,他却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刘建那么爱我,我却给不了他一点点爱情。
我拖着奄奄的病体,残喘了八年,终于还是要去向姐姐忏悔。灵魂离开身体的那一刻,我遥望长安,却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元鼎六年,江都王妃逝。同年,江都王刘建反。
【九】
元封六年。
已有了些许老意的武帝刘彻扶着一年轻少女的手,蹒跚着走向辉煌的长门宫。他指着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对身畔的女子说:“细君,你的母亲曾经住在这里。这里,曾经是朕给她的金屋。”
“陛下又在说笑了。住在金屋里的是儿臣的姨母阿娇皇后。”少女淡淡地笑着。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刘彻静静地看着她,依稀看见从前那个笑起来像是雪地红梅的女子。
“是朕说错了。你的母亲,曾经是住在朕的心里,这心里的金屋才是朕给她的金屋。”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对身畔的女子说道。
其实即使毓萱和阿娇再相似,他又怎会分不清呢。早在揭开那一方红盖头之时,他便知晓她不是阿娇,而是毓萱。她从来不知晓他其实是没有爱过阿娇的,娶她,不过是为了这天下。她亦不知晓废后不是恼她不是阿娇,而是因为她的狠毒伤了心。所以他才会在知晓了一切之后问她的是阿娇是否为她所杀。即使不爱,他亦不曾想过杀了阿娇,可是她怎生下得了手,阿娇,是从小便疼她的亲姊啊。他不是不知她杀了阿娇是为了他,他只是不想她为了他染下血腥。所以在刘建表明对她的爱意之时他才会不顾一切赐婚。因为爱她,所以要她忘记他。这后宫里,从来就容不下爱情。
“父皇,儿臣明日便要启程了。”半晌,少女缓缓说道。
“细君,你可怨朕?”他苍老的声音回旋在长门宫偌大的屋室内,引来阵阵回响。
“不怨。母亲曾经告诉我,有一天一定要成为大汉朝的公主。父亲错听了这句话,他以为母亲还在怨着您,所以举兵谋反。”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现在多好,细君可以光明正大地唤您父皇,也成为了这大汉朝的公主。”
她扬起眉,狡黠地笑。
即使到了而今,这天下都有着不少的人对于曾经那一段金屋趣事津津乐道。只是没有人知晓这金屋的女主人早在一开始就掉了包。
“其实若是可以选,我宁愿她忘记我,不再想起我。”鬓角已依稀可见白发的帝王望着殿外那一丛红梅,幽幽地说道。
“若能选择,母亲也宁愿您可以忘记她,不再想起她。”
这世上的事,若真能够长相忘,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