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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唯梦闲人不梦君 ...

  •   姜世离醒来的时候,周身的气息都是静止的。
      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已经被封印进女娲血玉。
      四周都是无限的寂静,静得,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他试图催动自己体内的蚩尤之力,结果是如同预想一般的徒劳。
      姜世离叹了口气。
      怨恨么,自然是怨恨的。
      愤怒么,自然是愤怒的。
      自少年时便是一路坎坷,他是折剑山庄最受器重却也是最被人排斥的弟子,表面上的冷言冷语,私底下的恶意中伤,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理会,不能计较。
      他本以为日子也就是这样过了,一张面无表情的侧脸,顶得过所有的刀刃与风霜。
      至少,身边还有可以实实在在碰触到的温暖。
      却不料,一朝之间,天地巨变。
      残害同门的凶手么,彼时,他当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力量啊。
      再后来呢,一众好友奔波劳碌,只为试图帮他洗去冤屈。
      只是终究,他还是成了姜世离。
      他想做的事那样简单,庇护自己的同族,免他们颠沛流离之苦。
      打开神魔之井的封印,他就可以带着同族们回到魔界,这天下,总该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明明,就只差一点点了。
      覆天顶,锁妖塔,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直到,画面定格在锁妖塔那日。
      那个曾与自己一路同行的绿衣女子握着剑说,我杀了你。
      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他姜世离一生行事自问俯仰无愧到头不悔,却唯独对那群曾经的朋友,还是有所亏欠的吧。

      血玉中的时间是静止的。
      想要知道今夕何年,简直是太过奢侈之事。
      对于时间的感官,也渐渐地迟钝起来。
      起先的那些时候,姜世离还是会恨,会不甘,会一次次聚集起体内的蚩尤神力试图冲破封印。
      再到后来,姜世离渐渐地放弃了。
      不是感受到体内神力渐弱,只是,他想,他真的累了。
      这一生,大约,也就是如此了吧。
      求而不得,功败垂成,似乎,也是一种宿命。

      姜世离睡去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个混沌的空间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
      除了梦里偶尔能听到的两句笑语,四周寂静得让人发慌。
      所以,他宁可睡去。
      他梦到在折剑山庄的那些日子。
      他梦到在擂台上不受控制地击伤萧长风。
      他梦到楼兰城里皇甫卓教他雕刻玉石之法。
      他梦到青木君顶层分外明亮的月光。
      他梦到覆天顶上与诸多同族一起生活劳作。
      他梦到终于能将欧阳情接到身边团聚的那刻。
      然而,只有醒来的时候,他才能在心里默默地回想。
      当初,在一场比试过后,那个红衣少年对他说“不论你是折剑弟子姜承,还是魔君姜世离,都是我一生的挚友”时的样子。
      那少年从来都是温润如玉,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却是容不得别人有丝毫不信的笃定。

      那个少年啊。
      姜世离已经想不起那具体是什么时候。
      师父告诉他,折剑山庄有贵客造访。
      虽然那时,还是姜承的他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但生得稳重,性格又温和内敛,于是,在见面之后,远道而来的夏侯门主说着你们小孩子一道去玩吧,便放心地将一同前来的独生子交托给他。
      那身着红衣的孩子还要小他几岁,面上知书达理,熟悉后才知性情跳脱,时不时便做出些让他头疼之事,至于小小的捉弄,更是家常便饭。
      只是他又怎么真的会对他生气起来,一则,这是师父交付他照顾的贵客,再则,和一个足足小自己三岁的孩子计较,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那个时候,姜承不知道,或者不想承认的是,其实每一次,那红衣的孩子拉着自己的衣襟叫着“姜承哥哥”的时候,自己所有的脾气在一瞬间就能烟消云散。

      那年过后,姜承便暗暗从心里期待起那每年一次的品剑大会。
      只是,一年又一年,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红色的身影。
      直到那一年,师父坐上盟主之位。
      他奉命前往明州夏侯府,在前厅之中,重遇故人。
      眼前那人,已经不是小孩子的模样,却依旧喜好身着红衣。
      那个晚上,他带着笑意对自己说,见到故人,总也该热情些吧,枉我把你当好友,难道说这是我一厢情愿?

      姜世离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夏侯兄,时至今日,你那句一生的挚友,可还作数?
      当日锁妖塔一别,竟成永远。
      四大世家围攻覆天顶之时,他问血手,可有发现夏侯瑾轩的尸身。
      那一刻,他半仰着头,心里根本分辨不出,究竟什么样的答案,会更让自己好过一些。
      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之时,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心底的某一处,似乎被冰凝结起来一般,说不上痛,只觉得冷得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只余一片麻木。

      姜世离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多,尽管和在梦中相比,清醒,更像是一种折磨。
      可是,也只有清醒的时候,他才能记起夏侯瑾轩,虽然每一次记起,都只能是一声苦笑。
      夏侯兄,说到底,你是怪我的吧。
      不然又为何,这样长久的时间里,你居然连一次,都不肯入我的梦境?

      没有什么,比长久的静寂更加难以忍受。
      所以,当周身混沌的结界居然渐渐地有了裂缝,随即,一道亮光撒到眼前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直接呆住。
      然后,触目所及的,是已然破败的净天教大殿。
      他听到血手的声音,一贯克制内敛的人竟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主上!”

      命人送那棕发少年去休息之后,姜世离单独留下了血手。
      询问之下,方知人间已是二十年飞逝。
      细细地了解了眼下所有的状况,意外的是,听到倩儿身故的消息时似乎并不意外,因而,也没有过分悲伤。
      姜世离想,虽然无从解释,但被封印在血玉里的这些年,对于很多事,他都是有感觉的。
      只除了……
      姜世离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出口,“刚刚提到四大世家近况时,你说,夏侯家日渐式微?”
      血手有些迟疑,“主上。”
      姜世离突然起身,轻笑,“也是,想那夏侯瑾轩纵情山水的浮云性子,现下能勉力维持夏侯一氏家业,已是不易。”
      那个笑容……
      血手觉得,自己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姜世离等了许久才再次开口,“怎么?”
      血手叹了口气,“主上,夏侯瑾轩在二十年前已经失踪,多半是……”
      让他意外的是,像是听了最普通最正常不过的一句话一般,姜世离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嗯,你先出去吧。”
      血手只踟蹰了片刻便转身退出了房间。
      历经劫难的覆天顶因为姜世离的归来终于有了些生气,血手莫名地想起,那是二十五年前了吧,他们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还是厉岩,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他明明不知道怎么对她才好却已下定决心永远守护的女子,还有那一群……朋友……
      朋友?
      呵。
      血手摇摇头,总不过是人魔殊途。

      姜世离站了许久。
      他想,在听血手说出“夏侯家日渐式微”的时候,他就已经都明白了。
      夏侯兄啊,我曾经想过,若真的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你我四面相对之时,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却怎么都没想到,居然,已经没有这个机会。

      再想起今日那棕发少年的时候,天色已暮。
      他走进房间,见那少年已经醒来,“你醒了?”
      那少年的神情有些迷茫,还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似乎看见了姜世离,又似乎没看到,良久,才喃喃道,“雨柔……”
      这个声音……
      姜世离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雨柔……他想起了幻木小径之中,他向身旁那红衣少年询问,玉笛之上,要刻上什么字。
      红衣少年并没有迟疑太久便轻笑道,雨色轻风意,柔情怜花殇,可好?
      似乎,心中某处冰封的角落里,有种不知名的刺痛,正在慢慢升腾而起。
      姜世离定了定神,“血手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那位唐姑娘,哎……若不是她牺牲自己我恐怕……”
      说着,又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姜云凡一番,“你……我……我的……儿子?”
      姜云凡沉默半晌,“爹。”
      姜世离终于朗声笑了起来,“儿子……我的儿子!好,好!哈哈,真是妙极!”
      他曾经以为,此生,自己不会再得到什么。
      却没想到,那女子,居然为自己留下了这样的牵绊。
      只是为什么……
      姜世离看了看眼前已经同自己一般高的姜云凡,不着痕迹地在心里轻轻一叹。
      为什么,哪怕是亲眼看到了自己的血脉,心中因听闻那人离去而撕扯成的空洞,居然都没有一丝一毫将被填上的迹象?

      屋外的教众们喊着主上万岁,喊着踏平蜀山,喊着血债血偿。
      姜世离甩了甩衣袖,狂傲地大笑,他告诉他们,这二十年,不会白等。
      那些账,他一笔一笔地,铭记于心。
      这一刻,是时候让他们,血债血偿。
      对,血债血偿。
      谁都不能阻止他,哪怕是,刚刚把他从血玉之中救出来的,他的,儿子。

      姜云凡试图劝阻,说了很多。
      到后来,姜世离根本不想再听。
      他不明白,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理解自己。
      更不想,听他用那样的声音,同自己说话。

      那几个夜里,他再次梦到了许多过往。
      却依旧不得那人入梦。
      醒来的时候,再听到姜云凡说话的时候。
      姜世离总是不得不花上许多的力气,才能抑制住自己的苦笑。
      夏侯兄啊,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你已经不在了。
      否则,眼下这样的境况,我们都……怎堪面对?

      姜云凡最终选择站在蜀山一方。
      对此,姜世离已经早有预料。
      他听着他用那样的声音对自己说,住手吧。
      沉吟片刻,终是做了让步,“只要你随我去魔界,我可以饶七圣不死。”
      正说着,突然却是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好久不见,教主大人。”
      枯木!
      不过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姜世离已经明白了一切。
      竟原来……
      从一开始,便是错了。
      而这个真相,偏偏,又来得太迟。
      伏羲剑反噬的力量,他真真切切地可以感受到。
      那么,就让他,再做最后一件事吧。
      让他亲手,为这个错,画下休止符。

      他摸了摸姜云凡的头发,而后,毅然起身。

      撞向湮世穹兵的那一刻。
      姜世离心中蔓延起一个莫名的念头。
      他的神情,在一瞬间释然。
      这荒谬的二十五年,就这样,都结束了吧。

      夏侯兄啊。
      你说这次,我是不是能梦见你了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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