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飞·重九寒》叶夕青兮

31、外番

　　海边，孤岛。

　　一望无际的深邃，在微风间不断拂起轻澜。

　　清越的笛音，夹杂于风间，弥散在海岸的竹林中。

　　坐在树丫间的少年，懒散地将背倚靠在树干上，腿高高翘起着，将一片绿叶放在嘴边，配合着竹林中传出的笛音，吹奏起来。

　　少年一身酥绿薄衫，同着竹林很好地融合起来。少年自己，也成了这竹林的一部分。

　　苍鹰从天际掠过，追着一只孤鸟，从少年身旁猛然划过，少年嘴边的绿叶也随之落下。

　　清靡之音被打破，少年怫然不悦。指间另一片绿叶化作利器，闪电般地击中了苍鹰的羽翼。折了羽翼的苍鹰从半空中宕然跌落，口中发出悲鸣。

　　笛音戛然而止，美如桃花的女子翩然飘落在地，俯身将受了伤的鹰抱在了怀里。

　　“洛儿你也真是的，它只不过是弄断了你一片叶子，何必折了人家的翅膀？”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掌轻柔地抚摸着苍鹰羽翼断处的伤口，魁梧雄健的苍鹰在女子的怀中化作了一个乖巧的孩子，一边疼痛地低鸣，一边撒娇般地用头蹭着女子的脸。

　　少年面有愧色，却只是冷冷一哼，回过头去，面向大海。

　　女子的手在苍鹰的伤口处反复揉搓，不久之后，伤口几乎完全愈合。女子将鹰儿放在地上，开口说道：“试试看，还能不能飞？”

　　苍鹰仿佛听得懂女子的话，振动着双臂，身体随之飞起。在女子头顶上空徘徊两圈后，展翅离去。

　　女子向着飞走的鹰儿挥了挥手，又走到少年所在的那棵树下，仰头道：“洛儿，我要去做饭，你替我陪陪棠儿！”

　　少年望了她一眼，道：“我不要！他自己一个人不是玩得好好的？”

　　“棠儿还小，一个人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少年冷笑道：“他可是魔族之子，能出什么事情？”

　　女子板起脸道：“你若不去，我便不做饭，你就饿着好了！”

　　“随意！”少年淡淡地说道。

　　“洛儿！”

　　少年低头望向女子，女子一双秀眸下，闪动着祈求的神色。

　　少年叹了一口气，从树上跃下。

　　“好吧！我去看着他！”

　　“洛儿，棠儿好歹是你弟弟，你别天天板着个脸对着他！”女子紧追在少年的身后说道。

　　少年脚步顿了顿，沉默着，离去。

　　女子望着他的背影，止不住地叹息。

　　青洛并不喜欢他这个人弟弟，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只因他来自那个黑暗的虚无世界，他对那个世界厌恶至极。

　　他是亲眼看着他出生，又是亲手把他从那个黑暗的世界中带出，连同着桃夭一起，来到这个远离一切繁杂俗世的世外桃源。他却从来没有抱过他。

　　他在他身旁一点点长大，他只视而不见。除非桃夭强迫着他看着他，他甚至从不去正眼望他。

　　青棠也是打小便怕了他这个哥哥，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青洛找到青棠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在海边玩耍。他也不去向弟弟打招呼，只是随意拣块岩石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四周。

　　青棠一早便发现了哥哥的到来，但是他不敢回头。

　　直到青洛双目微掩，似是倚着石头睡着了。青棠蹑手蹑脚地走到青洛身旁，凝视着哥哥的面容，继而又将脸轻轻贴在他的小腹上，嘴角处也慢慢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你在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让青棠惊吓地起身，做错事一般将双手背后，拨浪鼓似地摇着头。

　　青洛只看了他一眼，换了个方向，继续睡去。

　　青棠双目湿润，堪堪地便要落泪。

　　“你自己玩去，不用理我！”青洛头也不抬地说道。

　　青棠暗中将眼泪抹去。每次遭到哥哥的冷遇，青棠都很想哭，但强忍着不哭，他怕哭出来，会更让青洛讨厌。所以每次他都会装作没事人一般，跑到一边玩去，直到青洛望不见的时候，他才捂着脸，大哭一场。

　　但是这次不知为何，脚步竟是挪不开去。

　　“哥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是！”套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青棠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青洛一直闭着眼，见青棠没了动静，以为他已经走了。直到耳边传来明显的啜泣声，声音逐渐变大，渐渐化作哭腔。青洛才睁开眼，抬起头来。眼前的小童正蜷缩着，蹲在地上，娇小纤弱的身体随着哭声一颤一颤地。

　　青洛眉头紧皱着，将青棠拉起道：“哭什么哭？”

　　打开青棠的双臂，望着他那张布满水渍的娇嫩脸颊，委屈地晃动着小脑袋。

　　这么长时间以来，青洛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的弟弟，仿佛着有什么东西，不经意间在他的心底触动。他忽然一把将青棠拉入怀里，将他纤小的身体紧紧抱住了。

　　“哥哥……”不知是因为惊喜还是错愕，青棠哽咽着，眼泪又一次倾泻而下。

　　青洛用手抹去他眼角的泪迹，尽量柔着声音说道：“哭什么？你可是魔！哪有这么爱哭的魔？”

　　青棠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贴近哥哥的脸。他依旧哭着，哭着哭着又开心地笑出了声音来。

　　桃夭在竹林中转了两圈，向着海边走去。边走还暗想道：“我这个晚饭准备地似乎长了些……只是不知道洛儿，是不是又把弟弟气哭了呢？”

　　走出竹林，却不禁停下了脚步。

　　青洛怀中抱着青棠，倚在岩石边，安详地睡着。

　　青棠也静静地睡着了，嘴边还留有欣喜幸福的笑容。

　　桃夭走上前，俯身欲将二人叫醒。刚刚伸出的手却又僵在了半空。

　　她想了想，在二人身旁坐下。望着自己的孩子熟睡的面容，不知为何，竟也留下泪来。

　　尽管笑着，流下泪来。

　　青棠很开心，因为青洛不再板着个脸对他。哥哥不但会对着他笑，甚至还会抱他。

　　青棠很开心，可以看到哥哥的笑容。

　　然而这两日哥哥的笑容似乎少了很多，即便面对他之时，即便将他抱在怀里之时，他露出的笑容也是虚假的，是在弟弟面前强装的欢颜。

　　青棠不知道哥哥是怎么了，他只知道这两日岛上来了个男人。

　　那个男人来了已有两三日，青棠还没有见到他长什么样子。

　　这两日青洛一直都让他陪着他留在岛的这一端，另一端，桃夭在陪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谁，他来到岛上的目的是什么，青棠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他只要哥哥在他身旁，只要青洛肯让他陪在他身旁，他就已经很满足。

　　即便这样，看着那个男人的到来让青洛不开心，青棠也感觉到很不开心。

　　趁着青洛午睡休息的时候，青棠佯装溜出去玩，跑到了岛的另一端。

　　桃夭恰巧不在，那个男人独自坐在岸边。

　　他的背影让青棠感觉到有些熟悉，似乎是有点他最熟悉，最依赖的人身上的感觉。但他没有理会这些，他从地上捡起石子，向着那个男人的背上砸去。

　　男人回过身来，望着青棠，皱起了眉头。

　　“你是……”

　　青棠又将手里的石头向着男人扬去，被男人一手接住了。

　　男人走到青棠身前，俯身凝视着他。

　　“你应该，不是洛儿吧？”

　　男人的面容很慈祥，但青棠却感觉到男人的身上传来的一丝凛意，似乎是天生与他相生相克的一丝凛意。

　　青棠退后了两步，对着男人道：“你走！哥哥不喜欢你，你快点离开这里！”

　　“哥哥？”男人沉思了片刻，忽然向青棠伸出手来。青棠立刻后退了两步，撞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上。

　　“夭儿？”青棠回头望着身后抱住她的女子道。

　　“怎么随便跑来了？还不快回去！洛儿醒来若是见你不见，该生气了！”

　　“但是……”青棠望向身前的男人，“这个人……”

　　桃夭摸了摸青棠的小脑袋道：“这里有我来处理就好了，棠儿只管陪着哥哥！棠儿不是很喜欢哥哥吗？棠儿想让哥哥醒来后四处找你吗？快去吧！”

　　说罢，桃夭轻轻推着青棠。青棠又望了男人一眼，不情愿地走掉了。

　　“他便是你和蕤仁的孩子？”青棠离去后，男人问道。

　　“不错！我在魔宫生下的棠儿。青洛带我逃离魔宫之时，也将他带了出来。因为蕤仁的关系，洛儿起初对他弟弟很不好，但前段时间不知怎的，他似乎越来越离不开他这个弟弟了呢！”

　　“洛儿还是不肯见我吗？”

　　桃夭摇着头。

　　男人叹息道：“两百年了！我还没有见过他一面，连他的样子还不知晓……”

　　桃夭不说话，静静地站立。

　　男人忽然对她道：“要不要和我回去？”

　　“去哪？”

　　“回神域！”

　　“棠儿怎么办？”

　　“我想办法安顿他的，像你一样，我能隐瞒住他的身份！”

　　“那好！你去问洛儿，洛儿答应了，我就答应！”

　　男子叹气。

　　“那我不回神域了，陪你们留在这里！”

　　“还是那句话，洛儿答应了，我就答应！”

　　男子连番叹气，垂下头来。

　　“他……是不会答应的吧……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桃夭注视着他道：“你其实也是不会长久留下来的吧！你真的能够舍弃神域，舍弃你的神族子民吗？”

　　男人低头不语，桃夭扭头离去。

　　“你回去吧！等洛儿想见你了，我就带他去神域找你！”

　　竹林里忽然传来一阵飘渺清越的笛音，男人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望着。手中捏着从青棠手里接下的石头，转身向着大海中央用力抛去。

　　海上掀起千层浪花，嘲笑般地在男人面前用力拍打，相互嬉戏。

　　青棠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几十年后。

　　那时桃夭已经不在，在某个夜晚突然离开，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青洛抱着青棠坐在海角，等了几日几夜，没有等来桃夭，却将这个男人等了回来。

　　青洛也是第一次正眼见到这个男人。遥遥望见男人的船飘来之后，青洛并没有躲开，而是等着那个人上了岸，走到他身前。他开口问道：“夭儿呢？”

　　“她走了！”

　　“她去了哪里？”

　　“具体我也不知晓！我只知道她不可能再留在这个地方。这是仙境之域，她魔族的身体，承载不了这个地方。她应该是去了一个可以让她生存，又不会被蕤仁所发现的地方。”

　　“那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若想知道，可以自己去找她！不过她既然没有告诉你们她的去处，大概是不希望你找到她！”

　　青洛低头沉思。男人低头望了一眼搂在青洛腰上的青棠道：“你的弟弟，他也一样，无法在这个地方留长久的！”

　　“所以呢？”

　　“跟我回去吧！我会安顿好你们兄弟俩的！”

　　“天下那么大，为何我们偏要跟你回去？”

　　“除了神域！其他地方都有可能被蕤仁发现。如果你想魔君将你弟弟从你身旁带走的话，你可尽管去你想去的地方！”

　　男人的嘴边露出狡黠的得意微笑。青洛望见，不怒反喜，似是有种惺惺相惜的赞赏之意。

　　青棠拉了拉青洛的衣角：“哥哥……”

　　青洛俯下身来，用完全不同于男人面前凝肃平和的表情，温柔地微笑着道：“棠儿，你说呢？你想去哪，哥哥便带你去哪！”

　　青棠扑进青洛的怀里道：“哪都好！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棠儿去哪都欢喜！”

　　青洛摸着他的脸颊。

　　“棠儿真乖！”

　　竹林间，仿佛有笛声，若隐若现。

　　这座孤岛的海岸边，除了风声，水声，从此再无其他的声音。

　　“夭儿……她还在吧……”

　　“在！只要你在，她就一直在，只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那你呢……你把我带回神域，是准备好了要离开吧……”

　　“我也一样，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