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藏语》白主簿

5、留

　　脑袋昏昏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睁着眼，而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这满眼的灰，像做了什么噩梦，心也被什么压抑住，一直往下沉，失了重，脚步也带了虚浮。
　　穿着丧服的叶清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张又厚又重的棺材被一声不吭地放进了挖好的坑里，嘶哑又凄哀的唢呐声贯穿着他的耳膜，盖上土，再填平。
　　一切恢复原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那么突然，
　　他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人会死。
　　从来没有想过。
　　他只想着，等以后他不做杀手了，等他们有钱了，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安安稳稳地过他们的下半辈子，与世无争，这个人也说过，他说要和他就这么过一辈子。
　　可是，他却死了。
　　那个许下承诺的人，
　　他却死了。
　　干脆而干净。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只是他梦一场。
　　可是，
　　可是……
　　脑袋一阵晕眩。

　　“叶先生！”
　　“叶先生！”
　　“叶先生……”
　　“……”

　　方竟和叶清算起来也可说得上是竹马成双。
　　但方竟是一个爹不清，娘不明的孤儿，而叶清却是城中名望大家的小公子，所以说起来两人相遇也称得上是缘分。
　　那日叶府一家去城西听戏，戏开场晚，叶小公子还没看到一半便叫困，叶老爷深爱幼子，当下便叫心腹管家送叶小公子回府休息。
　　于是叶小公子上了软轿，一路摇摇晃晃着回府，路经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时，正在打瞌睡的叶小公子却突然被巷子中传来的一阵怒骂嬉笑声惊醒，一时小孩心性上来，便小手一挥停了轿子，由管家护着往巷子里走。
　　巷子里有一群衣着不凡的公子哥正在欺负一个黑瘦的小孩，那小孩也倔强，像一头小野兽一般不让他们近身，眼底都有一些赤红。
　　无疑，那小孩就是方竟。
　　方竟是个孤儿，因此少不得有些高傲的公子哥想羞辱一下他，但没人讨得到好，今天，这群人就是报复来的。
　　叶小公子心地善良，见此场面忙叫管家帮忙。
　　管家领了命，前去把那群以多欺少的公子哥们都挥挥手赶跑了。
　　“你没事吧。”
　　叶小公子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着，但也不敢太过上前，畏于方竟的眼神实在凶狠。
　　“哼。”方竟也不谢，也不答，只冷冷地哼了一下，眼里的不屑满得像是要漫出来，罢了便转头要走。
　　“诶。你还没回答我呢。”叶小公子不依不挠，看方竟一点没因为他的话停住脚步，一急，竟伸手去抓住了他的胳膊。
　　“啊！”
　　叶清这下正好抓到了方竟伤处，疼上加疼，方竟下意识伸手去一推，把叶清摔了个结实。
　　立在一旁的管家看到了吓得不轻，急急忙忙把精贵的小公子扶起来，上下左右好一阵瞧，确定真没事了才放了心。
　　然后扭头看向方竟，气得翘胡子，“好你个蛮横小子，我家小少爷帮你，你不谢也就罢了，怎的你还恩将仇报？”
　　“不是，不是。”方竟也慌了，他只想让那小少爷放手，没想到他那么弱不禁风就摔了啊。
　　方竟走到叶清身边，小声问，“诶，你，你没事吧？”
　　“啊？”正在整理衣裳的叶清闻声抬起头来，露了个暖暖软软的笑，“没事，你呢？我没抓痛你吧？”
　　方竟见了这笑，不知怎的，脸也突然烧了起来，满脸通红，“没，没。”
　　于是叶清笑着去拉他手，方竟这下也不躲了。
　　管家在一边看着，哼哼唧唧的，觉得他们少爷就不该对这蛮横小子那么好。

　　奇的是，脾性家世都不同的两人却意外的十分合得来，天天黏糊在一起，也不闲腻得慌。
　　转眼过了十余年。
　　叶清长成了俊美无双的公子，是符合一切无数待字闺中的小姐标准的好夫婿，无奈是人家偏偏一个也看不上。
　　而方竟，小时候又黑又瘦像只猴子一般，长大了，竟长得高大挺拔，面如刀削，走在大街上，总会惹得三三两两的姑娘脸红心跳，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事情发生在秋末，那时正是金榜题名。
　　叶家大少爷叶科高中状元，是故叶老爷决定举家搬迁至京城，在京城安家落户。
　　叶清听闻，不禁有些落寞。
　　若搬去京城，怕是以后都难以见到了吧。
　　方竟得知此事后，急的跳脚。
　　“你不是许诺我咱俩一辈子都不分开的吗？！你怎的现在要反悔？！我告诉你，我可不许！是绝对不许！这事儿没得商量！提都别跟我提！”
　　“临泽，这是爹的决定……”叶清为难，不过也算得是自己的错，也只好软声软语跟他说。
　　“我管是谁的决定，叶清。不分开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你现在是要反悔还是要告诉我那是唬我的？”方竟一双利眼盯着他。
　　“这……临泽……”叶清细声讨好。
　　“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你休想走。”方竟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叶清闭了嘴，方竟这性子他是知道的，霸道又讨厌人骗他，他决定了的事没有更改的。
　　“临泽。你我也知道，我们总归有一天要分开的。”叶清轻轻叹了口气。
　　“哪一天？”方竟挑了眉，一脸狂傲。
　　叶清垂了眼，“你成亲。”
　　方竟一怔，继而轻轻笑了一下，伸手去揽住身旁那人，“就我们这样，不是比夫妻还亲密，这样还不算得夫妻？”
　　说话间，呼吸吐纳便在耳旁，灼烧一般的热度。
　　叶清白皮面上浮了一层薄红。
　　“那……”
　　“那什么那，就这样，明日我跟你爹说，以后我养你，让你还是个少爷，安安稳稳和我过一辈子，懂了没？”
　　……
　　懂了没……
　　以后我养你……
　　还是少爷……
　　过一辈子……
　　和我……
　　和我……
　　和方竟……
　　叶清和方竟……

　　懂了没……
　　你不能死……
　　要和我过一辈子……
　　懂了没……
　　方竟……
　　你懂了没……

　　“子言……”
　　“子言……”

　　谁？……

　　叶清费力地睁开眼，床前隐约有一个人影。
　　模糊却熟悉。

　　是……
　　是……

　　“方竟……”
　　叶清泪如泉涌。
　　“是。是我。”
　　男人将他揽入怀中，怀抱虽冷，却令他心安。
　　“你怎么会，你不是，你不是……”叶清睁大眼看着他，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觉。
　　“嘿嘿。”男人将他抱紧了些，力度之大让叶清能感到男人即使假装也掩盖不了的心有余悸，“我生前杀生太多，煞气太重，阎王不敢再让我为祸人间，叫我在地府谋了个差事，更何况，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又怎敢如此轻易就进入轮回呢。”
　　“真的吗？”
　　“真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辈子，
　　不敢离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