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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狗熊救熊 ...

  •   梅尧君说,煮茶的水要清、轻、甘、冽,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若是得荷上之朝露、梅间之新雪,则更为风流雅致。至于茶,更加怠慢不得,茶色、茶香、茶味都须得仔细考量。此外还有煮茶的火候时机……就连茶具也不能是凡品,玉杯温润、琉璃杯澄净、青瓷杯素雅——喝茶尚且如此讲究,更遑论饭菜汤羹!可梅尧君翘家至今已有数月,这数月里粗茶淡饭有之、风餐露宿有之,各种粗糙腌臜的东西都尝了一遍,然而他竟还坚强地活着,还活得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可见人的矫情多半是惯出来的。
      就比如此时,在安丰县的小酒馆里,一碟盐水花生、一盘卤鸡、一碗拍黄瓜就凑合一顿。梅尧君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缺了口的茶碗中的茶汤:这般小心倒不是由于珍惜,而是牛饮必定会喝到一嘴的茶叶渣子。他满心忧郁,觉得长此以往自己恐怕要香消玉殒在这穷乡僻壤,就在梅尧君要慷慨悲歌作诗一首之际,门口传来了争吵声。
      大概是家丁一般的人物四五个围着一个道士,作破口大骂之态;而那位道士,头冠不正、衣衫不整,然落魄潦倒中却不掩冰泉雪洞一般的凛然风骨。梅尧君琢磨着看这情景,大概又是乡绅一流的土包子素来仗势欺人,而这位道长虽简朴拮据却必有傲骨、不经意间就得罪了这么一伙人,以致于现在在小店门口被土包子的家丁欺辱。梅尧君一边吹着茶叶沫子一边脑补“善道士直言辩恩仇,恶乡绅逞凶乱清浊”的故事,心中感慨: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又想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摸了摸自己腰间,恰好别着一把银质小刀,平日里作割牛肉兼刮胡须之用,今天正好开发新用途。
      虑及此处,他吐干净嘴里的茶叶渣,正气凛然地站起来:“诸位光天化日之下,以多欺少,行不义之举,恐怕有伤体统。”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因而显得中气十足,兼之他器宇轩昂、眉目间却有一股悒郁深冷之气,那几位家丁一下子就被震慑住了。他们面面相觑半晌,其中领头的一个才开口:“少多管闲事!我们家老爷和这小子的事情你来插手作甚?”
      梅尧君负手踱步至他们之前,不屑地把这几个大汉上下打量,冷冷道:“诸位听梅某一言:多行不义,为富不仁,迟早遭致祸端。”
      “呸!”领头身后颇为壮硕的大汉啐了一口,“你是谁?敢说我家老爷不仁不义,看爷爷我今天不打得你脱下一层皮。”说话间拳出如风,直往梅尧君自认如花似玉的脸上招呼。
      梅尧君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一躲,竟然躲掉了,松口气之余还在心里给自己的反应点赞。
      对方显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打算,一击不得,羞愤之余更添恼怒,正作势大干一架;梅尧君默默抽了口凉气——有言“好汉不吃眼前亏”,又有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还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先贤前辈的鼓励下,梅尧君抓起旁边的小道士就跑。
      小道士被他一路拖着,不明所以,背上的大书箱里金石相激、叮当作响,众人甚异之。
      梅尧君和大汉们拉开距离后钻进街边小巷,小巷颇不起眼,弃物杂陈,想必对方一时难以发现。情势稍缓,梅尧君得空自恋,心想,世间竟还有自己这般智勇双全见义勇为之人,可见也不是毫无希望,进而燃起对世间种种的热爱来了。
      此时他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世间万物之一——方才救下的道士,遂回头对其说:“这位兄台无碍吧?”说话的时候,目光初看是远山脉脉的冷肃,细察却是静水深流的沉敛。就这么一个眼神,其实有大讲究:梅尧君曾经镇日对镜自照,把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才将这个眼神练得炉火纯青。据说这个眼神正是“酷帅狂霸拽”中“酷”之一字活灵活现的实例,鉴于其杀伤力过大,梅尧君从不轻易示人。今日如此,他对这位素昧平生的道长的重视及好感可见一斑。
      道士倒也不吝啬,回敬了一个具有相同杀伤能力的微笑。这微笑在后世多本耽美小说中屡被提及:淡若秋菊温文尔雅的温润受标准的微微一笑,像雾像雨又像风,倾城倾国倾人心;小攻见了化身为狼,小三见了自惭形秽,敌人见了也要缴械投降。道长答:“多谢关心,初九无碍。”
      可惜梅尧君此时尚是直男,难以生出欣赏以上的情绪。他又问:“道长是如何招惹上那些恶徒?”
      初九轻叹:“说来话长。昨日有位宋秀才请我去他府上驱鬼,哪知……”
      说到此处,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嘲杂打断:“大哥,那两个家伙躲在那里的!”两人大惊,看向巷口,是方才那些壮汉卷土重来。
      为首的面色阴沉,王八之气环绕周身,恰似一只蓄势待发的土狗,冲初九喊道:“你个胆大包天的江湖骗子,这回可不要指望能飞出爷爷我的五指山!”
      梅尧君莫名其妙,询问地看向初九。而初九听闻此言,如遭电击,面色煞白泫然欲泣,沉吟片刻才道:“你们莫要逼人太甚。”
      壮汉们纷纷撩起袖子,表示:“我们不逼你,我们揍你!”
      初九道:“事到如今,初九只好无礼了。”
      眼看一场恶战避无可避,梅尧君内心天人交战。帮,还是不帮,这是一个问题。还固执地追问初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初九摇头:“来不及解释了,等我把他们干掉再说。”
      梅尧君点头同意,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什么是……‘干掉’?”
      然而,初九无暇回答他,先侧身躲过一击,再顺着对方的力道将其掼倒在地,弯腰背身闪退至敌方后,掣住对方肩背,在其转身之际撩翻目标……借力使力,以静制动,是闲云野鹤般的从容。恰如轻云之蔽日,恰如滴水之穿石,于不动中、于静默中、于沉缓中道出变幻万千波谲云诡。不过片刻功夫,土狗们全化作金毛犬,趴地上呜咽;而刚开完金手指的初九道长依然云淡风轻,默不作声地把刚放到一旁的书箱重新背上,向目瞪口呆的梅尧君颔首微笑。
      梅尧君快要掩面而泣了:眼前的道长分明体格清瘦,面目间还依稀可辨模糊的少年的影子,简直像香炉上升起的一缕淡青色的烟,竟然活生生地、轻而易举地撂倒了七八个壮汉;而片刻之前,他还自以为是地以“保护弱小,见义勇为”的心思拖着这个怪物道长跑了半个城!
      梅尧君内心痛苦、悔不当初,面色自然不甚好看。
      初九诚心实意地关切道:“这位兄台,你面色不善,可是刚才吓到了?”
      梅尧君立刻换上帝王攻冷峻阴沉的表情:“这些小喽啰怎么可能吓到本少。倒是你,初九道长。”
      “何事?”
      梅尧君深吸一口气,道:“这是什么神展开?”

      道士怕鬼,简直堪称和屠夫怕见血、秀才怕写字比肩的悲剧,可从古至今,既没有不见血的屠夫,也没有不写字的秀才,所以初九还是得硬着头皮上。说什么除魔卫道毕竟过于虚幻,初九是个很实在的人:早上一碗茶汤加个馒头,中午有米饭吃加一菜一汤,晚上一碗野菜粥或者汤饼,便是再好没有的了;如此在山下晃荡两年,到了回清虚观的日子,继续去吃斋饭关禁闭,自然而然。
      因此,为了温饱,初九在鬼怪面前说什么也得义不容辞。
      初九前些日子来到安丰县,寻了个住处,此时最是困窘不已,差点连稀粥都喝不上。然而,先辈们说否极泰来也并非是信口开河,两天后便有当地的某位老爷差人请他去除鬼。
      邀他去的时候,倒还是温和有礼的:“这位可是清虚观的初九道长?”
      初九说:“正是,贫道正是清虚观李真人门下弟子初九。”
      来人又客气说:“素来闻清虚观李启玄真人大名,您是他之高足,想必道行颇深。”
      初九说:“过奖过奖,贫道道行浅薄,受此褒奖,愧不敢当。”
      初九除了经书,啥也没读过,平日里说话就颠三倒四毫无形状,所以这台词都是他事先翻了书抄下来的。
      此人来自然是请初九除鬼的,初九也自然满口应承。遂到了这老爷府上,遂又见了鬼,遂又被鬼吓得屁滚尿流。初九之前“除鬼”时都借口让委托人躲至一旁,以免目睹他之惨状,如此也屡次蒙混过关。然而这次分明是不幸,鬼出现后初九又是哭闹又是乱跑,撞翻了仪台;老爷在院子外面听里面哭喊声阴笑声金石相激声,活像进了个戏班子,再也忍不住闯进了后院。又恰好赶上了初九被那鬼捉住两只脚踝、想逃而不得、哭作个煮破的饺子的场面,当即气得连鬼也不怕了,只顾吹胡子瞪眼,质问道:“初九道长?你这是在做什么!”
      初九哪还有力气回他。
      鬼见进来一大群人,悄悄遁去了。
      得见此罄竹难书的场面,老爷悲愤得直来回踱步,痛骂他道德沦丧品德败坏欺世盗名祸国殃民……把初九都骂成灭世魔王那般的人物,尚不解气。
      “你不是清微观李真人之弟子么?”
      “是啊。”
      “那怎么……”
      “我都说了我才疏学浅、经常挂科了!”初九振振有词。
      “……打!”
      而原本恭敬有礼的家仆门房,此时都化作虎狼之师,扑向初九欲惩凶除恶。初九心虚,虽然腿脚犹软,却勇猛敏捷地将法器兜入怀中使出轻功夺路而逃。
      初九回到住处,收拾东西,原想换个地方暂避风头,哪知天不遂人愿,冤家路窄,走出院门没几步就遇到那家的家丁。

      梅尧君听至此处,已是心如刀绞。可怜自己一副侠肝义胆,到头来却是助纣为虐,帮这没心没肺的江湖骗子欺压善良可亲的人民……而初九的形象,已由初见时冰清玉洁不胜娇柔的白莲花变成面目可憎孔武有力的大汉,多看一眼已是不肯,更生不出柔情蜜意来敷衍他。
      初九与他边走边说,渐渐觉出气氛有异,遂细细观察梅尧君之神情。奈何初九于察言观色并无丝毫造诣,也未曾看出端倪,只好老老实实问道:“梅公子,你无事吧?”
      梅尧君咬牙切齿,狠狠挤出两字:“无、事!”说完拂袖而去。
      见他离去,初九觉得此人真是性情诡僻、阴晴不定,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拉着他狂奔了半个县城,后又莫名其妙地始乱终弃 ,看来并非易与之人。初九向来明哲保身、危人不与,索性不去想他,掂着书箱回自己住处了。
      然而,初九这厢转头就忘,梅尧君却对他念念不忘,一路恨得心痒痒,巴不得做掉这个毁掉他武侠梦想的恶棍。
      他半夜躺在客栈的硬板床上,心里对自己的际遇颇为感怀:他自认人中龙凤,有纵横笔阵之才情、有经纬天地之丘壑,内美兼以修容……简直有说不完的好,况且出生巨富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可翘家以来,非但生活品质无从保证,还须得受各种乌合之众的气。他翻了个身,果然又想起来今天遇到的那个无耻之尤的道士,在客栈时,可谓是惊鸿一瞥,仿若是千仞高山顶上的一捧雪,带着淡漠的寒意和柔和的雪光;谁知道原来是只落汤鸡一般邋遢的雪枭。梅尧君委屈的不得了,几乎要失眠。
      翌日,他恍恍惚惚地从床上爬起来,把银票衣物等装点齐整,将全身上下收拾干净后,去楼下用早饭然后预备退房走人。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悠然自得地打了饱嗝,而又警惕地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火气。他别过头,然后默默地哀嚎了一声:昨日的那个小道士此时竟然坐在他斜后方的桌子上,双手捧着一碗茶汤,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可见世间之事,缘起缘灭,皆有命里注定的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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