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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标题 ...

  •   初九沿着积雪覆压下隐约的山路前行,在春夏二季,这里曾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原野,长满矮小的灌木与及膝的青草,纵目远望,能望到这片狭小平原的边缘,以及更远处墨迹晕开般的山峰轮廓。初九走得很慢,他横越平原,天色也由深黑转为鸦青,熹微的晨光中,空旷的雪原白茫茫一片,不见一个人影,地上的足迹也被一夜大雪掩埋。找寻未果,初九心中的忧虑越积越重,不详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然而他除了继续寻找别无他法。
      后山在眼前平缓地拔高,山坡上耸立的密集的树干遮断视线,初九一边走一边大喊十八的名字。雪块时不时地从枝头坠落,“啪”地打在雪地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的回应。初九身体大不如前,如此行到山腰,就已疲惫不堪。他有些绝望——大海捞针的绝望朝他重重压下来,他丢了许多东西,又丢了十八,这些都是他的过错,并且他一直也未能弥补一二。他继续向山顶走去,旧人故事扑面而来,一些故人已然故去,而他却还莫名其妙地活着,其中机缘想来着实令人费解。这便是高悬于头顶的命数,是道。它面目模糊,无处不在却又不可捉摸;它变幻枯荣、操纵生死;它无声无息地将初九投放在这样的绝地里,而它的意图无人可以抗拒。
      初九重重靠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气喘吁吁,双腿像注了铅,冻僵的双手几乎握不住剑,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知道,若再走下去,恐怕要力竭倒在这片深林中。不知不觉间已近正午,冬阳高照,周遭景致浸泡在一种灰白色的冷光之中。初九勉力睁开双眼,环视周围,莫名觉得熟悉。仿佛被一阵奇异的力量隐隐牵动着,他挣扎着向西走了半里,面前横过一条狭窄的、干涸的河床,落满白雪,练带也似。初九猛然发现,这便是灵虚洞前方不远处的小河。灵虚洞,装满他几乎所有少年时光的灵虚洞,箭塔一般地,树在寒冷荒芜的山野之中,又重新成为初九的归处。
      同样的日光落在梅尧君的眼中,他不敢擅自走入陌生的深山,也没有把握照原路返回,仍是留在洞内。洞口附近的柴草均被雪水浸得湿透了,梅尧君索性搬了一柜子经书,生了一堆火。这些经书八成是清微观所有,他现在对清微观恨得厉害,巴不得能把这里全烧了,岂会可惜这几本书。梅尧君在洞内巡视了一番,这里或曾有人居住,但而今除了这些书箱,便是几件破烂的家具,糟朽得厉害,至于米水更是半点没有。吃了几团白雪,算是填饱了肚子,但白雪不顶事,依旧是眼冒金星,只恨不能化身山羊,去嚼那些木头。梅尧君素来爱好附庸风雅,常念着要用松上新雪泡茶,眼下雪遍地都是,而却想求半块冷馒头也不可得,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他腰上别着一把匕首,作装饰用,勉强能割破毛皮,正盘算着用它弄几只松鼠兔子一类的来果腹,谁知松鼠兔子也怕冷,这个时节不肯出洞,哪里能让梅尧君找到。
      梅尧君正捧着肚子满心忧郁,忽听见寂静中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轻响。他警觉地抬起头,往洞外望去,心想莫不是兔子出洞了。探出头去,不远处的树后面冒出一点白色的影子。那道影子踉踉跄跄地从树间绕了过来,见到他,瞬间呆若木鸡。
      他看着初九,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霎时间满眼的山林白雪恍若梦境,在梦境中,可为一切不可为之事,而所有的不可为之事,终将会得到谅解。
      初九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整个人撞进他怀中。
      梅尧君有些惊讶,笨拙而迟钝地揽住他,还没来得及为初九的投怀送抱而欣喜,却见他面如死灰、不省人事,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初九?”他轻轻掐了掐初九的脸,万万没想到曾在清微观令他永远不愿回想的一幕又在此刻重演,轻而易举打碎了所有重逢的欢欣。梅尧君胡乱地重复他的名字,半截身子像陷在了流沙里,不住地往下沉。
      初九在半睡半醒间,被他吵得没办法,不得不撑开眼皮,口齿不清地嘟哝道:“别怕,我没事,先睡一会儿。”还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接着又昏睡过去。
      梅尧君一滴眼泪还陷在眼眶里,人却是愣住了。半晌之后,他回过神来,又是哭又是笑,把初九拖进了洞内。
      初九在睡梦中觉得有些寒冷,便醒了过来。一睁眼,他发现上身的衣物被人里里外外地解开,胸口裸露着,难怪会冷。一颗毛茸茸的头埋在他胸口,在专注地研究着什么。梅尧君用食指指腹轻柔而缓慢地划过他左胸狰狞的伤疤,像蚂蚁爬过似的,带来轻微的痒,令初九有些想笑。
      梅尧君研究完了,仍然不肯让初九把衣服穿上,也不肯抬起头。他突然问道:“这里,痛么?”
      初九老实回答道:“当时很痛。”
      又想了想,正欲补充一句“不过早就不痛了”,却被梅尧君抢了个先。梅尧君评价道:“活该。”
      “……”初九遂将话咽了回去,任凭他毛毛虫一般围着那道伤口又摸又掐。又过了一阵,胸口突然爬过一道温热的湿意,初九没忍住打了个寒战。压抑着的细小的抽泣声在安静异常的洞内响起,他听了一会儿,心里乱麻一般的,不知如何是好。
      梅尧君不常哭,哭起来却有持之以恒的劲头,许久之后,初九忍无可忍,轻轻推了推他的脑袋,道:“别哭了,里衣都打湿了。”
      他果然止住哭泣,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用袖子在他胸前胡乱擦了一把,替他拢上衣服。“你会死么?”他问。
      这个问题十八也似乎问过,初九此刻却犹疑了,本想答“不知道”,又改口道:“不会。”
      里衣湿了一大片,贴在身上很是难受。初九挪到火边,靠着火把衣服烤干。
      初九睡着时,梅尧君拎着一条松枝,在周边的雪地里乱戳,还真让他戳到了一个兔子洞。内中有一窝兔子,几只慌张四散,梅尧君逮住一只被堵在洞内的倒霉鬼,草草地扒了皮,开膛破肚,用雪擦了擦,串在树枝上,架在火上烤,此刻表面已经被烤到焦黑,散发出诡异的焦香。
      梅尧君将它取下,艰难地用匕首割下稍好一些的部分,塞给初九,自己躲到一边,捧着剩下的部分啃了起来。肉里没盐,闷头啃了几口,嘴里弥漫着苦味和肉腥气,梅尧君有些作呕,强自咽了下去。初九本就不挑剔,又饿得厉害,三五口便将兔肉吞了。
      此时火力弱了一些,梅尧君见状,从身边抓起两本书,丢进火中。
      初九讶异道:“你烧了经书?”
      梅尧君大约是与这些经书有深仇大恨,咬牙切齿道:“烧得好。”
      观他脸色,初九不敢触他霉头,没骨气地点了点头,小声道:“烧了便烧了罢。”
      梅尧君一拳打在棉花上,甚是没趣,转而骂骂咧咧,把清微观上上下下骂了个遍,无非是些假仁假义、道貌岸然之类的陈词滥调。初九没觉得激愤,反而听得昏昏欲睡,于是便打了个哈欠。这时候,梅尧君突然又没来由地闭上了嘴,盯着洞外发呆。良久,他垂下双目,斜斜望向初九脚边一块小石子,仿若不经意地说道:“清微观没什么好的,冬天太冷,饮食又粗淡,于你身体无益,不如和我下山去罢。”
      初九推辞道:“多谢梅公子美意,山中清静,贫道习惯了。”
      梅尧君白了他一眼,道:“你怕热闹?休想糊弄我,把你丢进人堆里,你两眼一闭就能睡着。”
      初九笑道:“惭愧惭愧。”
      梅尧君放低了声量,无可奈何道:“你还要和我犟多久?”一顿,隐约有些哽咽,“你又能和我犟多久?”
      初九无言以对。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刚停了半日,又缠缠绵绵地飘起了斗大的雪花。天色分外阴沉,明明是午后,却暗得像是傍晚。两人都不说话。初九裹着大氅,背对梅尧君在火边躺下,间或发出一声咳嗽。梅尧君听得烦躁,在摆放着家具的洞内搜刮到一只铜壶,装上半壶雪,支在火上。
      壶内发出咕噜咕噜的滚水声,梅尧君不情不愿地踅过去,拍了拍初九的肩,干巴巴地问道:“要喝水么?”
      初九脸朝下,顶着大氅的帽子,摇了摇头。
      梅尧君好声好气地劝道:“多少喝一些,暖暖身子。”
      初九还是摇头。
      梅尧君先是有些气他的不识好歹,仔细想想又发觉他的表现实在反常,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把他拽起来。
      初九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梅尧君没费什么劲就把他翻了个身。初九原先趴着的那块地上积了小小的一滩血,血渗进土里,已经半干,颜色却还是深红夺目的。梅尧君脑中一片空白,手脚冰凉,沉默了好久才面无表情地转向初九。
      初九喘着粗气,用袖子揩掉唇上的血液,短促地说道:“没事。”
      梅尧君死死盯着那滩血迹,目光令人不寒而栗,像是在琢磨怎么把它重新弄进初九身体里。初九叹了口气,想撑着坐起来。梅尧君忽而冷笑两声,抽出匕首,眼也不眨地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划了一道,顿时血流如注。见状,初九发出一声惊呼,正要伸手去捂。梅尧君却把他重新推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右手捏住他下颌,把左手腕上滴血的伤口绷在他唇间。初九猝不及防地被灌了两口血,虚弱地挣扎了几下,又被梅尧君死死按在地上。梅尧君的眼神是冰冷的,血却是温热的,两者交织成一场奇异的幻觉。
      过了一会儿,梅尧君松开初九,从他身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初九被呛得轻声咳嗽,咳得眼角微微湿润着,他生有一张孤标出尘的脸,沾上这般艳丽的血红,像一块白玉混进了血色,极不相称。
      俄而,梅尧君对他冷淡地说道:“你尽管作践你自己。你流一分血,我就流两分,看我们谁熬得过谁。”
      说完,梅尧君走到洞外,把手腕插进雪中。深红在晶莹的白雪中晕开,顷刻间又冻住,泪水也被冻结在眼眶里。梅尧君觉得自己像是一块顽石,冰凉的,刀刻在身上也无知无觉。
      待血止住,他咬着里衣角,单手割下一条布,缠上伤口。努力了好几次都未能把布条两段绑住,他又走回洞内。初九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梅尧君推了推他,把左手伸过去,道:“喂,帮我绑一下。”
      初九手肘撑地,艰难地半坐起来,两手各执住布条的一端,上下穿插,轻轻地挽了个结。
      梅尧君偏过头去,鼻腔酸涩。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明明说了不喜欢他,却还要对他好。
      他的手冻得像块冰,泛着青紫,初九系好布条,将它双手捂住。梅尧君大为惊恐,却像失了力一般,手无论如何也抽不回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初九低下头,对着它呵暖气。梅尧君不平地想:他凭什么对一只手这么无微不至,反而冷落自己?
      这样想着,梅尧君稀里糊涂地吻上了初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初九的嘴唇很软,他在他嘴里尝到了鲜血的味道,是两人的血交汇的味道,是甜腻的铁锈味,是暮春里腐烂的花香。这样的味道,让人无来由地心悸,胸中空落落的,心朝着一个无底洞无休无止地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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