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安之若素的幸福

3、第 3 章

　　游船画舫，四海为家。
　　那个叫十娘的女子在深深的水底夜夜吟唱，而我却在黑暗中辗转难眠。

　　不知何事萦怀抱，醉也无聊，醒也无聊，梦也何曾过谢桥。

　　红绡总是熬夜给我煮红枣莲子桂圆汤，岸上逐日有浮华子弟拥看我的画舫。
　　十娘，我是否该像你一样，可是沉在阴冷的水底，只有百宝箱伴你，你不寂寞吗？
　　春分的时候，有人来说媒，竟是江西的一位名士，唤作周臣，夫人过世，要娶一个填房。一嫁过去，就是簇新的一位夫人。也许对一个烟花女子来说，这样会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红绡的脸上有着隐隐的担忧。红绡，你不知十娘已在我梦中，声声唤我。
　　迎娶的那天，分外热闹。凤冠霞帔，云鬓花颜，芙蓉帐暖度春宵。
　　我的夫君，周臣，虽是比我大了十几岁，鬓发上已经略见斑白，却是知疼知热，温柔体贴的，并未嫌我是个青楼女子。我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去，而我知道这种平淡，是一种隐约的幸福，于我，已是莫大的满足了。
　　红绡早已出嫁，虽只是妾室，却是温文儒雅的一个读书人，家境贫寒了些，我给红绡的陪嫁却也不少。那是我和夫君第一次斗嘴，夫君说红绡不过是个丫头，而我只是坚持，夫君一怒之下打碎了一只淡青云水纹磁茶杯，那是我的陪嫁，汝窑的青瓷，价值千金，却碎成了一地的青花。
　　“夫君。”我道，“千金的陪嫁也抵不过这一只茶杯。”
　　夫君蹲下身去，蹙着双眉，眼角印着深深的皱纹，哆嗦着双手去捡拾那些碎片，我亦蹲下身去抓住他的手，那青瓷碎片上却已是开了一朵血红的花。
　　“这是何苦了。”我执着夫君的伤指，细细的用手中的白绢缠绕。
　　夫君只是默默，忽然低声说道：“娘子，若我先走一步，你不忘你我夫妻之恩，可对周家多加照拂。”
　　我轻笑：“夫君可是许我改嫁么？”
　　夫君的手一震：“你若如此，我亦不勉强。”
　　我莞尔，只是眼中，有几不可察的泪光：“夫君，我答应你，你百年之后，周氏子孙，我一力承担。”
　　夫君良久不语，只紧紧执着我的手：“我亦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娘子，是我周臣负你。”
　　“负我么？若你真的负我，是否对我曾有几分怜惜之意？”周臣的心意我早已知晓，而我不过顺水推舟，只想不再漂泊，如此，各取所需罢了。
　　夫君忽然深深行下礼去，我忙扶住他：“娘子并非凡俗之人，我周臣的确负你，得娘子一言，我九泉之下，亦能瞑目矣。”
　　这一句，竟成了谶语，夫君很快卧床不起，我四处请医问药亦是徒然，夫君只是一日比一日消瘦，镇日间，昏昏沉沉。我衣不解带照看着他，夫君于我，与其说爱，不如说是一个信念，在那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恋之后，我只肯执着于他，做一个名分上的夫人，安安稳稳，平平淡淡，而这一份平淡亦将成为一种奢侈了。
　　一日，夫君忽然从昏睡中醒过来，浑浊的眼珠有了几分色彩，一径盯着我，一双枯瘦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捧在手心，我知这是回光返照，莫名间，亦有几分神伤。
　　“娘子。”夫君看我的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神采，“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鼻子一酸，却依然带笑看他，正欲安慰几句。
　　而夫君的眼光竟迅速的黯淡了：“娘子，谨记当日一言。”
　　夫君微弱的气息在我耳边回响，我眼里一片模糊，只隐约看到夫君嘴角凝固着一个表情，似笑非笑。
　　而我终于，潸然泪下。
　　我甚至还没有等到夫君的葬礼结束便被赶出了家门，我于周家根本只是一个耻辱。而我就这样被摒弃在了我花了大量珠宝购买的巨宅之外。
　　我竟再一次的无家可归了，那些曾经恭恭敬敬的面孔，一瞬间便变得桀骜不驯起来，这样的结果我早已料到。我大腹便便地带着我的遗腹子，在周宅附近买了一所庄园。这一次，我已不再是一无所有。
　　红绡来看我，说她要去京城了，相公中了举，做了京官，两年前夫人去世，相公将她扶了正，现在也俨然是一位夫人了。我自然欢喜，我将红绡看做妹妹一般，青鸾虽是负了我，我也只愿她得到幸福，只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路。这两个随我长大的孩子，终于，有一个比我幸福了呢。
　　红绡很是担心我，我手中虽还有些私房，也已不及当年了，况又这样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便将贴身的一个小丫鬟给了我。小丫鬟唤作俏儿，十五岁的年纪，笑起来的样子，仿佛海棠春睡，真不辜负了她的名字了。
　　而我经历了那么多繁华喧嚣，那么多甜言蜜语，那么多天长地久，只有此时，才真真正正的觉着了幸福，我抚摸着我带着青皮瓜纹的肚子，那里有一个生命，正这样全心全意的依傍着我，全心全意的爱我，视我为生命，视我为天下。我总是在想，这是身为女人，唯一的出路么？
　　十月怀胎，竟是我生命中最甜蜜而悠长的一段时光。那些海誓山盟，那些风花雪月，那些琴棋书画，都被抛掷在了故纸堆里，我只是每日里和俏儿做一些针线，带着恣肆的爱与温暖，缝缝补补，俏儿总笑我：“夫人做的衣裳，少爷一辈子也穿不完了。”
　　少爷唤作念祖，我叫他念儿，念儿总会抬起小脸，甜甜的看着我，清脆的叫一声：“娘——”
　　时光悠悠，暗将流年偷换，当我恍然间忆起我的二八年华，名动京城之时，那竟已像是隔世的梦幻，我的念儿业已十六，今年大比之期，念儿一举夺魁，那些笑话念儿的人都换作一副笑脸来向念儿提亲了。周家的族长也亲自登门要将念儿纳入族谱之中，这个没爹的孩子，终于不再被人唾弃，唤作野种了。周围的人纷纷的看我，带着恭敬的眼神，说是要为我立一座贞节牌坊。
　　而我的念儿，眉目温婉，长身玉立，金花玉带，站在我的面前，我忽地忆起那一日西洲纳妾，他抛下青鸾，追出喜堂，拉着我的手，切切地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并不回头，一甩手，长风万里，沧海桑田。

　　佛祖指间，拈花一朵，向我释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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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有了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