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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番一·溯之游鱼 ...

  •   数年之前,七月流火。

      巫州境内的一个僻远村庄爆发了瘟疫,饿殍遍野,尸臭熏天。

      围绕着村子的河都被打干了,用来焚烧衣物和堆放死人,泥泞的河床上布满蝇虫,不少尸体没来得及掩埋,草草地用粗苎席卷了搁置在河滩上,负责埋尸的人也不知去了哪儿,或许是死了。

      烈日火辣辣地照射在这片死地,其中一卷席子动了动,露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底下的人还没有咽气,不过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眼看活不过两日了。

      这只手腕十分细小,茫然地四处摸索,企图找到任何一点可以维持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口污水、一丁点草根,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过了好久,这只手艰难地抓起一把泥塞进嘴里,之后,又抓了一把,粗苎席下发出濒死的呜咽声。

      一片阴影投在上面,有人用脚将席子拨开来,发现下面蜷缩着一个形如槁尸的小女孩。

      “呃……啊啊……”她张着开裂的唇,满嘴污泥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凭光线变化感觉有人来了,便出于求生本能地拼命伸着手,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蛛丝。

      “涸泽之鱼,濯淖为粮,倒也有趣……”那片阴影低了一点,显露出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神情说不上是悲悯还是赞赏,“既然还不想死,就要痛苦地活下去。来人,将她带上吧。”

      这是她所有记忆的开端,也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一天——如同一场注定,她被一个名为贺青的人救了,贺青给了她新的名字,叫鱼雏,并将她带到了全天下人都向往的高墙之内,红砖绿瓦,百尺飞檐,从此便是重生。

      司天少监的名声朝堂皆知,她却懵懂彷徨,只知道紧跟着这位大人,一步一步攀上了皇城之中最高的台阶,吃力地仰望那座高耸巍峨的殿宇,听说,顶上便是司天台。

      她有点害怕,抓住他冰凉的手轻轻摇晃,战战兢兢问:“大人,司天台是什么地方?这是咱们的家吗?”

      男子微微愣神,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的动荡转瞬即逝,被晦暗所取代,“这是最接近天的地方,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找到家的方向,以后,你就跟我住在这里。”

      鱼雏缩了缩脖子,心想:住这里?这里好冷……不过没关系,只要有大人在,她不怕冷。

      许多人都说,大人他是个沉默到可怕的人,心机深重、武功莫测,更有甚者说他是可以驭使鬼神的,鱼雏觉得这种惧怕有些荒诞,她在司天台住了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鬼,不过在她心里大人他的确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他也并不寡言,有时喝了酒,就会同她讲那个女子的事,讲她穿红衣如何、生气打闹来如何、笑起来……又是如何。他喝许许多多的酒,却始终不会醉,声音低哑温和,额角刺青像染了微醺一般殷红显眼,眉宇间的寂寥却让人怀疑他已将世间的一切都忘记了。

      他看起来……那样的不开心。

      她不想他不开心,更见不得他眉头紧锁,于是开始在脑中描绘他口中那名女子的模样,想象着、揣摩着,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若由她来做会是什么样的呢?有一天,她壮起胆子穿上了红衣,大人眼中的愤怒一闪即逝,却没有任何指责,鱼雏心头一喜,知道原来大人是默许她这样的。

      或许……有朝一日,大人会忘记那个人也说不定?

      鱼雏坐在观星台的栏杆上,反复祈盼,她环住自己的肩膀搓了搓手,忍不住打个寒颤:好冷,不管呆多久,偌大的司天台依旧冰冷空荡住不习惯,它便是一座最精心建造的玉宇琼楼,不过就在这里,她会永远陪大人呆下去。

      怀揣着强烈愿望的鱼雏,在司天台一住就是好几年,也一直没有下过司天台。直到某天大人他忽然带回了一只白毛狐狸,那狐狸对人不客气得很,大人却十分宠爱它,甚至眉目间有了她所不能理解的纵容……这种纵容,令鱼雏害怕起来。

      她迫切地想知道狐狸是从哪里来的,想知道是不是那个人的关系,才使大人变得陌生遥远了……一个挂在嘴边阴魂不散的亡魂,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人如此念念不忘呢?难道有她的陪伴还不够吗,她学的还不够像吗?

      问题的答案,在终于见到了那个女子之后,鱼雏才稍稍明白:那的确是大人口中描述了无数遍的模样,又美、又爱笑,一袭红衣耀目得几乎要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灼伤了——而她自己,可能永远也没办法变成那样的人。

      如果说那人是大人心中照亮一切的火光,可她呢,她鱼雏永远只是火光背后虚浮的影子,可笑、可怕……为何心底产生了细密的妒意?让人不禁想,世上没有过那个人就好了——

      从此往后,鱼雏再也不愿乖乖呆在观星台上傻等,她自告奋勇地帮大人任何做事,临云宫、洛神川、蓝州城,甘心情愿地四海奔波,步步为营,只期待着一个赏识、一句赞扬,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

      可是她错了……错得十分离谱。

      就在一切将要水落石出的时候,大人给她的命令却是不准进塔。“为什么不能进去?阿雏能帮上大人的,不要赶阿雏走!”她难以置信地苦苦求他,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什么她连个证明自己的资格都没有?

      “您的妹妹,她根本没有在意过大人您啊!阿雏不一样,阿雏愿意一直留在大人身边。”求求您,眼中看到阿雏啊,只看着我一个人——她还没学会如何跟那人一样哭泣,不知道自己这么难看的样子能不能让他心软?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甘与痛苦。

      他低头望着鱼雏,神情就同望着当年苎席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一样,而她光顾着哭,并没看见那双晦暗眼底一闪而过的哀怜,只听见不带任何感情的低哑声音,“你永远不会是她。”

      没错,就像最终的最终,他甘心情愿地为那个人死了一样,在他的心里,这世间未曾有过任何东西、任何人足以同那个人相比较,也根本没有什么注定。

      如果说她是输给了血脉相连的某种情感,那是不是可以用时间来换取呢……大人,我之性命,是因你驻足而赐予的,我并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你,便用一生追随可好?

      坍塌的地宫暗不见底,鱼雏强撑着从废墟里面爬出,不需要摸索就能找到他的方向,只是隔得太远、太远了,光是来到他的身边,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满足地靠在那个已近冰冷的胸口,乖巧地唤了一声他名字,真好啊,终于再没有人会打扰他们了——

      “大人,阿雏会陪着你,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涸泽之鱼,濯淖为粮。溯游相予,择渭而亡。

      一只白狐从石缝里挤出来,拖着受伤的腿嗅了嗅相拥的两人,呜咽一声,蜷在他们怀里,缓缓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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