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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艳红的火舌怨毒地舔着松木,黄铜壶里滚着中冷泉的新水,茶碗中静伺的是头春的龙井,自初雨前摘得的嫩芽,形似羞心,故唤作“莲心”*。
桌前两人对坐。
“你为何不肯随我走?”神色戚戚,言辞切切,说话者是一名朗眉俊目的美少年。
对桌的人未曾答话,伸手取过铜壶,将一腔滚水沏入碗中。碧叶成朵,浮沉难安。
“你为何不肯随我走?”美少年再问。
“我要镇妖。”这人终于抬起头来,一双丹凤眼中精光四迸,额心隐隐可见金刚佛珠明华暗敛,身上皂色葛布袈裟无风轻荡,手中扶着一支丹朱禅杖,桌上憩着一轮灿烂钵盂。
“天广地阔,你能镇下所有的妖?”
“天地自有其规律,便是‘法’与‘道’,我既生为‘法海’,替天行道就是我的任务!”*和尚毫不动容。
“你到底不肯随我走。”美少年双手笼住一只茶碗。腻滑的瓷,烫得手心生疼。
“你要我走到哪里?”和尚觑了一眼那盏腾着新鲜水汽的滚茶。
“上山,入寺,青磐,红鱼,清风,明月。我与你,庭院深寂,岁月无惊”*,美少年语气中略带一点期望,问他:“成不成?”
“许仙,你不要太执着”,法海劝道:“红尘,终是苦的。”
许仙揭开茶碗,用盖子拨弄着茶叶,甘冽香气幽然四散,他轻轻朝澄亮茶汤吹了口气,又合上了盏。
“大师,你全心只挂着替天行道,便不算执着么”,他垂下眼睑,无声一笑,“天道无常,该出世的,总会出世。”
法海语亏。
不,或许他是心亏。
许仙走到窗口,掠一掠湖边的低垂的柳丝,黯然道:“像这淡雨,清明到了,总该下一场应应节气,偏生今年未至。”
“天时不顺,必有妖孽作祟”,法海“轰”地一杵金刚禅杖,“是两条蛇。”
“我欲与大师赌上一赌”,许仙信手拈了一片随风漫落的桃花,“我无法无相,却比你更懂镇妖。”
法海定定看着他,他不相信。
“若是我输了,从今不再缠你”,许仙走回桌边坐下,缓缓揭开茶碗啜了一口,“若我赢了,你便随我走。你敢不敢?”
法海蓦地举目,他自认堪破天地,世间万事皆为试炼,有何不敢?
许仙将茶碗交到法海手中,淡然笑道:“那么这赌,便成了。”
他翩翩然出门去,身上一袭天青色宽袖长袍,手中只得一把雨伞。
晴光好日,并未落雨。
法海饮一口茶,凉热适定,非苦非甜。这盏他喝过的残茶。
白素贞携着小青的手迤逦而行,东接断桥,西至栖霞岭,踏过孤山路。孤山路畔,半湖烟柳,一江飞花,西湖春景,山水鲜明。
至慕才亭,见一人。
白素贞顿住脚步,心中一颤。
那人回过身来。啊,眉目比山水更加鲜明,便是描尽临安十里风流的画师,也断不敢轻易落笔。
白素贞神魂激荡不定,未料已失先机。
小青脆生生地问一句:“公子从哪里来,姓甚名谁,也去拜祭先祖吗?”
白素贞上前一步逼退她,低叱道:“小青,不得无礼!”
“无妨”,那人展眉一笑,“小生姓许名仙,家住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正是要去祭拜。”
小青一拧腰,自白素贞背后溜出来,嘻嘻笑问:“那你为何不带香烛、纸马、经幡、钱垛,只拿了一把”,指一指他的手中,“伞?”
许仙笑而不答,半晌才问:“两位姑娘也去祭拜先祖?”
白素贞一时叫小青抢去风头,这下终于计上心来,只把水盈盈眼风一送,朱唇轻启,正见雪白榴子牙,芙蓉俏脸未言先羞,软声答道:“我姊妹二人也趁清明时节前去祭拜,只是祭的不是先祖,却是西陵风松下的苏家小小。”
许仙挑一挑眉,看着亭柱上镌的一幅楹联。
秀骨铮风的两行字: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许仙,你还没答我的问题!”小青不依不挠地跳出来。
“孤家寡人,无先祖可祭。小生祭的,乃是这三春烟柳,两盏灯花,一湖散烟,半片疏风而已。”
“那你带伞做什么?”小青伸手想去接他的伞,却被白素贞轻轻推开,只得指尖堪堪曳过那片天青色袖子。
“啊,清明时节,合该下一场小雨的”,许仙语气惆怅,“西湖烟雨醉人,这日头,可惜了我的伞。”
他“哗”地撑开那把伞。
八十四骨,骨骨匀净,必是取翠屏山上的雨后秋竹,一一剔遍,又放在初冬晌午辣刮刮的太阳下晒过,再用梅枝上的细雪煮水浸了又浸,经由那最最巧手的匠人穿连结引,刷上黏香的浆糊,覆上胭脂色的棉纸,画上几枚瑟瑟红枫,又一遍遍刷上新熬的桐油,临了方才安上亭亭秀秀的紫竹柄。
这样一把好伞,遇不上雨,确是可惜了。
白素贞轻呵一口气,忽见天边暗云滚动,银丝般霏雨将将落地。
她为他唤来一场春雨。
许仙见脚下地湿,便脱了鞋袜。
远处支来一条乌篷小船。
许仙挥一挥手,“阿公,搭我一程。”
法海按了按头上半旧的斗笠,压低声音问:“着了雨,公子何处上岸?”
“涌金门,多谢了。”许仙朝他作了一揖。
二人摇桨欲渡,小青撵上来,连声唤道:“阿公且慢!搭我姊妹一程!”
“两位姑娘何处上岸?”
“巧得很,也是涌金门”,小青弯腰跃上船来,零碎笑声泼在水面。小船摇来晃去,荡得恰到好处。
许仙撑伞自船舱里出去,白素贞莲足一搭,险些坠入水里。
许仙伸出手去,伞下笼着他的脸,罩落一片影红。
白素贞握住他的手,灵巧地躲入伞下。
十指相扣,眼神交缠,她媚眼如丝,却勾得自家心脏呯呯乱蹦。
男人而已,她不怕。她比他多活了一千岁,她有道行。
殊不知,他手中的利器,古往今来折杀了多少生灵。自打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从未漏掉一个。
名曰爱欲。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许仙淡淡扫了掌舟的法海一眼,管你人或妖,无一幸免。
白素贞半倚着许仙,食指点向西湖盛景,问:“公子说予我听,这烟柳、灯花、散烟、疏风,有什么可祭的?”
“姑娘不知”,许仙晃了晃伞,水滴如露,“韶华最易逝,雨霁天青,这一刻便死了;月出日落,这一日便死了。死后葬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静待着从头再来。”
白素贞试探着把头枕在许仙肩上。她活了一千年,从来没想过这些。
“肉眼凡胎,忽而一世”,许仙轻叹。
船桨一顿,法海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涌金门到了。”
许仙踏上岸去,扶着白素贞与小青下了船。
法海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自又楫舟行去。
罢了。
许仙陪着二人走在润湿的青石板路上。石砖下,亭台底,到处压着法海镇下的妖。
他要镇的不是妖,是一颗颗蠢蠢欲动的心。
他不知道,人心,远远比妖的更加不肯安分。这世上,惟有妖甘愿任人欺凌。
白素贞伏在许仙耳边,湿冷的气息绕紧他,痴缠地说:“公子,我们走了。”
姊妹二人衣衫尽湿,孤苦无依,楚楚可怜。*
许仙把伞递过去,“姑娘,这伞借予……”
“唉,这伞借予我们,公子明日来取!多谢!”小青一把将伞夺过去。
青白二影合打一伞,正欲袅娜没入雨雾中。
许仙浅笑,“姑娘好走。”
白素贞回首相望,“公子,你晓得到哪里取伞?”
“不曾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茶坊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书曰‘白寓’……许公子,明日你可准到么?”
“不论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
“是。”*
许仙转身走入灯火深处。
法海立在巷口等他,杵着朱红禅杖,手执金刚钵盂,皂色葛布袈裟随风轻荡,法相庄严。
所谓圈套,总要叫上钩者心甘情愿。
前缘覆后事,因果纠缠。
标注*处化用李碧华原文。
装模作样,博君一哂。如果拍,请轻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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