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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透也背对海面，在气瓶之后砸碎在水花里。蛙鞋在空中划开个狰狞的弧度，跟着主人一起被淹没。
透子几乎是反射地扑到侧舷，手臂撑在护栏上生生停住向前的惯性。她低下头，看见气泡冒上来，海水能见度很高，她就一直看着透也潜到光线开始无力的深度。透子总觉得这艘渔船在发出她听不见的低鸣，像隔着手套撞上生铁的痛感。
“没事的，”驾驶室里切雷看了看甲板，说，“他只带了一瓶气。”也就是说最多三十米的深度，一小时内就会上来，长期航海的人对此不会没有经验，她无需那么惊诧。
要是一个小时没回来呢？透子差点本能地回了这句话，随即意识到这是不能有的念头，带有一点嫌恶地在脑海里掐灭了它。
“不进来吗？看着也没用的吧。”切雷又说。
透子道过谢，还是想在外面待着。
“你要是感冒我们会很麻烦的。”切雷咕哝似的补充，好像要说服的是自己，有转头看无聊的声纳去了。
一个小时，透子第一次觉得这表盘上十二分之一的刻度漫长到让人背后发冷。兴许是因为眼前失去比例尺的单调画面，兴许是那种不打算让生物活下来的风。
夏天这种东西，到了北冰洋就一点温暖也没有了。
没有值得注意的东西，透子就开始想乱七八糟的事。这情景就像她第一次出海，跟在那个男人后面，想着自己大概很快就会厌倦海洋了。这是件有趣的事，打一开始就笃定自己会从海上逃跑的人，却一直漂到了现在。透子觉得自己大概是刻意在找她害怕的什么，那东西像深处海沟里视觉退化的鱼类，在蓝冻结成黑的地方自在游弋。
N起来后像两人问过早安，再次消失在了船舱里。贝儿则很有献身精神地在透子旁边和她一起蜷着团了一会儿，也跑去着手了自己那份事。
透子承认自己过不下一个小时。
透也在四十分钟时上来的，在脱离浮力的瞬间身子一颤，再抓紧后爬上甲板的姿势也没太狼狈，卸下气瓶，不等弄干就先把自己裹到了羽绒服里。被丢下的大瓶子顺着浪头推起的角度滚到一边。
透子看着他。因为要咬呼吸器，口部是没有防护的。透也嘴唇上还留着细胞死亡的样子，脸色整个很糟。
透也是不适合这种与死亡相关的苍白感的，只会把他红色的眼睛愈发突兀。
“很冷吧？”透子承认自己没有搭讪的天赋。
透也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冻伤的原因，想了想又没说话。
他的样子在透子看来很呆，为以防他真的冻起来，透子站起身，拉住他手开始往船舱带。
透子也没想到，大型犬一样被乖乖牵走的透也就在这时说话了：“这次下水就该带相机，手在外面的也没关系。”
透子只管把透也塞进没风的货舱，再找出老掉牙的炉子，弄着它。
“很暖和。”透也说。又看看透子公事公办的样子，特地得寸进尺：“可以帮我拿衣服过来吗？”不等回答就把去哪也交代得一清二楚。
炉子里火光奋力地跳着，透子觉着这不协调气氛下的透也笑得很欠。
但所谓拿人的手短，她还是说服自己顾客就是上帝，起义也没用。便带上门出去，找驾驶室的切雷。这个目的地已经充分说明了现在货舱里那家伙是在哪换的潜水服，回来路上透子揉了揉太阳穴，他们当这是谁的船……再次忏悔自己当初见钱眼开。
再打开货舱时，透也正把潜水服脱下来。
前因后果一次性秋后算账，透子往里砸完衣服，一把砸上了门。
这个大逆不道的行径倒没惹来什么神罚，透也换完衣服出来，一只手抓大马哈鱼似的提着冻硬了的潜水服，笑着冲她说：“你不像美国人。”
透子不可控制的把面前精壮身材的男人和多年前社区里的白皮肤小鬼联系在了一起。她告诉自己这和民族歧视不一样，于是多年前挥之不去的厌恶感在北冰洋上变成刺拉拉的干涩。充满激励效应的无聊回忆变成一种说不清楚的勇气，透子一侧身撑在了舱壁上，以一条胳膊示意“此路不通”。她上扬的眉毛挑了挑，踮起脚凑到更接近平视的高度。接下来怎么样？透子没想过。她看着透也，任由这些年来对于“美国人”的种种感想交织成一种奇异的情感。
甚至出乎透子的意料，面前高大的男人先把身子侧了开来，自顾自说：“下次下水要带相机，也带支臂和闪光灯什么的……船长乐意帮忙准备吗？”透也就这样抬手抓了抓他冻上脆危冰渣的头发，发出踩在雪地上的那种声音。然后重新提稳手上的潜水服，走开。
“‘你不像美国人。’”透子对着他背影重复了一遍。
之后的航程还是没多少进展。切雷专职看着声纳，对时隐时现的几个点没表现出多强烈的追踪欲望。透子乐得清闲，也许是这群人太过年轻的梦想真的感染了这片海洋，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觉得这么漂着也不赖——当然，不是在北冰洋就更好了。
比起冰天雪地，透子还是更喜欢夏威夷。阳光沙滩是她永远想象不出来的东西，像热带的甜美鸡尾酒，可惜她却永远逃不出那个冰冻星球。坚冰连同那些在极寒中延绵不绝的盛大生存方式，从出生开始，就带着宿醉的强烈作用感灌输在她生命当中。
昨晚的梦境将透子不怎么喜欢潜水的抵触一下子发挥出来，她又想到N，梦里那个从云端坠落的男人。
如果N-哈尔莫尼亚想要转型尝试透也开头的极限运动，透子很希望有人站出来阻止一下。
而后不久，在罗盘就快失灵的地方，这个问题如约而来。
时间进入八月，每个人都以为会和声纳一样平静的一天，N就在这时说他打算下水。这个提议首先遭到了切雷的反对，他不认为N这样正统教育出来的精致产品会适合参与透也型心惊肉跳的活动，尤其当这个精致产品还和该玩命行为的经济基础挂钩的时候。几番下来，讨论定格回了几天前透子就认识到的关键点——谁出钱谁说了算。
结果就是N穿上潜水服，依旧带着过分温和的笑容。
比起不多的话，青年表露在外的那种笑意似乎传达了更多东西。如果放在人类尚且信仰上天的年代，N大概会是很接近“奇迹”的存在。想到这，透子发现自己明显已经近墨者黑，染上了环保主义者身上尤为突出的迷信自然的色彩。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有“和动物说话”这种功能吧……透子又一次腹诽，这种充满想象力的诋毁方式成了她能找到的，和N身上隐隐约约的神话色彩兼容性最好的方式，一如她和世界互不干涉的理想生活方式。
本着以资本主义为基础的人道精神，一群人商量出的结果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重点保护动物只身一人。透子感慨这是拿人钱财的一报还一报，很不给组织添麻烦地钻回舱里换了一身行头。透子再上到甲板的时候，迎来的是四双各色眼睛齐刷刷的注目礼，最后还是透子先败下阵，扶着额头表示“拜托你们说点什么吧”，顺带遮了自己大半张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的脸。得到当事人允许，贝儿最先表现出强烈的表达欲望，但只是有意图，透也的行动则直接略过意识的部分，说着“果然还是我去吧”就往船舱跑，一边在气瓶上绊了个踉跄。
最后舍命陪君子的光荣任务留到毛遂自荐的好青年透也身上。见警卫员同志已经觉悟充分，切雷也很给面子地进行了一下战前动员，大意就是见到大白鲨也得割自己一刀分散火力，誓死保卫首长平安凯旋，以保证军饷按时按量发放。透也对此也没皱眉头，回了一句“这地方哪有大白鲨”就算了事，说罢绑好装备，一仰身先下到了水里。
这句话终于让透子回想起了此行的初衷——逆戟鲸，一种可以让“没有大白鲨”变得一点也不值得欣慰的动物。
甲板上，切雷把安好支臂的摄影设备递下去。防水罩里的苏哈看起来愣头愣脑。切雷其实挺好奇透也为什么会把N拉进项目——对有实力置办这套装备的人，一次北冰洋之行不会是难事。这样一想，贝儿也充满神秘色彩，加之看起来年龄相差不大的船长小姐，孤零零的
汪洋之上，切雷不止一次思考过“是世界错了还是他错了”这个很哲学的问题。
稳着支臂下去一会儿，透也抬起一只胳膊，把手放到头顶上。
透子从俯看的姿势抬起头：“没问题，状况不错。”
N咬上呼吸器，从透子旁边倒了下去。
海水溅起来，在即将扑向透子的地方被重力无情拉回海里。
哪里不对，透子感觉什么很真实的东西正横亘在心口。透子知道这种想法不好，消逝感却像被完结的故事一样挥之不去。
接下来又是海水一样漫无边际的等待。
三十八分钟，有人浮了上来，没带一系列复杂的设备。
N看起来感觉不错，就像得到了什么让人开心的消息。
五分钟后，海面呈现有节奏的浪花。“他只带了一瓶气”，“要是一小时没回来呢？”……几天前的无聊念头开始恶意地灵验。
透子大口吞下冻结的空气，强压住最后的理智让自己不要跳下去。
“我听到了……”上到甲板的N在回船舱的路上转过头说。
什么？
不等问出口，悠长的鸣声溶开极地的大气笼罩下来。
“鲸！”没有精确定义的单词几乎是吼出来，透子从舷上撑起身子就往船舱跑。
切雷和贝儿听见声音跑到甲板上，直到看到提着两个气瓶的透子。她把头盔扣上安全索，打手势告诉切雷一小时后拉她上来，也不管他明白不明白，背上两瓶氧气就把自己沉进海里。
透子不喜欢潜水，但被蓝色包围的感觉让她安心。深入海洋就像吸毒一样，充斥着戒不掉的强大幻想。水压成了一种十分具象的混沌感，第一次潜水时的耳压不平衡还留在身体的记忆里，每次都随着下潜的缓慢坠落涣散成仿佛回归的感觉。
没看到透也。
透子在这时觉得，透也入水的样子是那么熟悉，就像是蓝色世界里悠哉的大动物回到它本来的地方。这是特属于透也的回归感，像他的红色眼睛，隔着镜头游离在真实之外，把世界规划成绝美的光学现象。第四次停顿时，透子甚至可以轻松地想象出透也变成了一条鱼。
“也许他不会回来了。”透子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接受了出海就是这样的事情，大概是某个深谙命运的人，在教会透子之后，便顺理成章地从她生命里消失了。
但她不想透也这样，如果他变成了一条鱼，那当她以后看到那些漂亮的照片时或许就没办法觉得开心了。就像妈妈带着她到美国，不再等那个男人的时候，透子就不那么喜欢海了。
“五米三分钟”，也就是所谓的安全停留。透子忽然想试试快速下潜会怎么样，透也则恰好地出现在了视野里。
他的支臂卡在了岩缝里。
透子下到他旁边，比“OK”问他怎么样。
透也放弃和岩石的斗争，抬平手掌在脖子的位置左右移了移，边打手势边吐出一小串泡泡。
“空气耗尽”，也许是有前科的关系，透子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把如此性命攸关的问题也笑着说了。
知道对方看不见还是皱了皱眉头，透子反手摸向身后，没怎么尝试就放弃了重新接气瓶给透也的想法。她动了动蛙鞋游到透也旁边，伸直右手掌放到脸侧。透也没有动，可能是没理解这个手势，也可能是空气消耗得比想象中更糟。透子只得又一次抓过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旁边。吐出呼吸器，把管子拉到透也嘴旁边。透也仍旧没有回应的情况让她有点着急，腾不出手，透子就用头盔顶了顶他额头的位置。终于，透也放弃自己告罄的气瓶，咬住了透子的呼吸器。
本能是种可怕的东西。表盘下降的速度让透子有些担心，透也正以近乎贪婪的速度消耗着水下有限的生机。嘴唇周围已经失去了感觉，胸腔的压迫感告诉大脑自由潜水已经接近极限，透子很害怕自己会凭着呼吸的渴望张开没有知觉的口腔，终于被大海一口吞进去。
所幸，透也在这时把呼吸器递了回来。他指指透子头盔上的安全索，又指指卡住的支臂，罢了就自作主张游下去，把他的苏哈和闪光灯从架子上拆下来。透子只得听着他的胡乱指挥把安全索绑牢。
拉了拉绳索，透子就看到透也打出拇指向上的手势。透子本想回一个“注意空气”的信号，转念一想决定入乡随俗，气势汹汹指了指背后的气瓶，开始上浮的同时一边和透也接近。
继续遵守安全停留，在剩下的半瓶空气见底时抛弃呼吸器，憋着气往水面的光亮发狠地扑腾。
一口呛进尖锐的冷气，头脑霎时被刺得什么也反应不过来。透子只觉得有股力量把她拉到了船边。趴在后弦留给潜水的小台子上，透子很乱来地扯下头盔，又缓了缓，才抬头找透也。透也先把相机弄上了船，正一只手摸索着头盔部件，看样子想拿下来但有些力不从心。透子凑过去搭了只手，也不知道帮没帮上忙，取下来的瞬间鼻血变顺着脸上的轮廓滴下来，而头盔里更好不到哪去，透子这才反应过来嘴巴里有铁的味道。
切雷和N把水里的两个人拖上了船，透子听到切雷冲透也吼：“你不要命了？”，怒不可遏的样子现在看来让人有些打心底的高兴，透也则似乎很清醒，动了动手没摸到自家宝贝相机，蛮自豪地说：“这就是我的命。”
相机就是透也的生命，在穿过白令海峡之后，透也把这个思想根深蒂固到了每个人心里，还不忘每天浇水施肥。透也的这个回答无疑是火上浇油，切雷完全是骂地把他赶去换衣服。
折腾完不大的插曲，指针走向常识里是傍晚的时间，下了锚，把自己好好犒劳一顿，透子便心安理得回了自己的小货舱。刚把自己扔到床板上，门就伴着惨烈的摩擦声被推开。透也的动作定格在舱门开到一半的时候，好像他才是跟不上状况的那一个。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里……不是货舱吗？”
透子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当时把透也弄进来的时候只想着这里是杂物间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次航行中舍己为人的房间分配。透也倒是明白得很快，给了一个“船长大人好样的”手势，眼睛直直看着透子，有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味道。
不说话也挺尴尬的，透子就告诉透也，她去找他的时候一度以为他已经变成鱼了。这个充满暗喻色彩的想象引起了“鱼”的兴趣，透也刨根问底地打探起来。透子只得很不情愿地回首起下潜时的心理状态，告诉透也，他会变成一条很难看的安康鱼。透也就相当认真地思考起这个可能性来。
“你要真把我当船长就不要做这种事了。”透子最后这么跟他说。
“只要把它带回去我就知足了。”透也的回答充满自作主张的意味。
透子就在这时忽然明白了N和透也的差别。
透也会变成鱼的话，N是会变成水吧。毫无眷恋地把自己化身到这个星球的生生不息中去，透子知道他就在那里，却再也找不到了。
N-哈尔莫尼亚，会以一种潜水的姿势，从透子的生命中猝然消失。
“对了，”透也在这个微妙的时候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倒不是我信啦，不过地球物理也学物理学的……”瞎扯一通之后，他以一种像是少年的声音问：“透子你，知道‘平行世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