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盼君顾》木世青

3、第二章

　　清晨时分，陈大武醉醺醺地回到家，他大力推开门打了个酒嗝就往木板床上倒去，砰砰地一响，立马就惊醒了睡着的母儿女三人。
　　“娘……”陈家小弟唤了一声，把脑袋深深埋进娘亲怀里不愿起来。
　　陈母使力推了推睡在最外侧的女儿：“娃，快起来！”
　　“唔……”她无意识地答应着，双腿蠕动拱起了小屁股，却是睁不开眼。
　　“呼…呼…呼…”
　　陈父陈大武的响呼噜适时响起，她听到闭着眼从床上一弹而起，熟门熟路地奔到屋外一角蹲下，背靠着屋墙，初秋一丝丝的寒意透进肤里，她这才揉揉眼睁开了双眼。
　　今日的清晨弥漫着薄薄的雾霭，她深深地呼吸，果不其然闻到了淡淡一缕香味，悠悠从巷口飘然而来。抬手紧了紧胸口，她不禁咧开嘴出声叫道：“小武！小武！快出来！”
　　“阿姐，干嘛啊？”陈家小弟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
　　“走！阿姐带你吃大肉包子去！”不等阿弟反应，她伸手一拽就带着陈小武跑起来。
　　两个小小的身影后传来娘亲暗哑的呼唤：“娃？娃？娃！”

　　晨曦落在重重房屋残缺的瓦片上，奴儿巷里的穷人们纷纷都开始了劳累又迷茫的一天。
　　她经过一家人家时停了步，抬手捶捶门，听到屋里有了动静才又跑了起来。
　　这家人家里住着她唯一且最好的小姐妹，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江木槿，一种十分美丽的花儿，对面的有钱人家里都栽培着这种花，此时正逢花期，白的粉的紫的花朵簇簇地探出大院的围墙，煞是好看。而她的小姐妹，也是如这木槿花般好看，奴儿巷的脏乱恶臭筑起的围墙都遮掩不了的好看。

　　她牵着阿弟兴冲冲地奔到巷口，卖包子的李大爷正揭开一笼包子，姐弟立马定住都两眼发直地盯着香喷喷的包子。
　　“去！去！去！”李大爷挥手驱赶他们，“也不闻闻自己身上的味！还想吃我的包子呢？”
　　她一听，脸一红，气恼道：“我买三个包子！”
　　“是么。”李大爷停下动作，小小的眼睛眯成条缝，审视地瞧着这对姐弟。
　　她愈加恼火：“我买过！”
　　“陈家女，你的钱怎么得来的？”李大爷皱眉说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别带坏你小弟。”
　　她抬手一拍把手心的碎银拍在桌上：“三个包子！”
　　她的话是大声吼出来的，惊得摊边其他买包子的人们都一愣，李大爷也被吓得慌了神，只怕她跟他爹似的发癫疯，赶紧拿了三个包子和找的铜板打发她：“走，快走，别耽误了我生意。”
　　她伸手取过包子和钱，高高昂起头牵着小弟离开。
　　一走进巷道里，她昂着的头立马就耷拉下来，她把一个包子递给陈小武：“阿弟，吃吧。”
　　“阿姐也吃。”五岁的小弟不知世事地呵呵笑着，“哇，有大包子吃啰！”
　　她摸了摸小弟笑嘻嘻的脸蛋，也笑了：“唔。有大包子吃啰。”
　　奴儿巷里住着穷人，其实穷人间也有着区分，她家就是底层中的底层，而家里四口中，又可说是整条奴儿巷中，仅此她一人，没有名字。
　　陈父说，赔钱货，反正迟早卖了，要啥名字。
　　陈母只是流眼泪，什么都不说。
　　奴儿巷里的人都叫她，陈家女，陈家女……

　　她把自己的那个大包子掰成了两半，一手拿着半边包子高兴地往江木槿家走去。她记得木槿也是喜欢吃巷口的包子的，能和小姐妹一起分享，她觉得十分喜悦，但这番喜悦却没能持续多久。
　　江木槿家门前围了满满一圈的人，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看着一个人，这人穿着艳丽的红绸裙，上面绣着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花，她正和江父说着什么，绘得红艳艳的大嘴快速地张合，纷纷抖落下脸上褶子里的脂粉。
　　她认识她，奴儿巷里的每户人都认识她，他们都叫她花夫人，皇城最大青楼花满楼的鸨儿，她曾美艳娇媚，也曾生在奴儿巷。

　　江父手捂鼓囊囊的胸口，向着花夫人连连作揖谄笑时，一顶小坐轿就从屋里抬出来。江木槿端坐轿上，面容覆着薄纱，娇嫩的美颜忽隐忽现，添了份勾人的神秘感，她穿着崭新的衣裙，粉木槿花的颜色，衣领袖口都别致地绣着粉木槿的花骨朵。
　　陈家女见过这件衣裙，是在木槿家的小院里那株木槿恰恰开花的一天，她穿着新裙裳摘了一朵木槿花，舞动起柔软的腰肢，看得她晃了神，美得隔壁马家男娃摔下了墙头。
　　木槿家是算得上奴儿巷里的有钱人，然而对江木槿而言，这件衣裙也是她的第一件新衣裙，而且还是这么美丽的一件新衣裙，更不用说陈家女，她们都惊艳于新裙的华美，忘记了询问江父将之带回家送给自家女儿的原因。
　　这天之后，江木槿把这件新裙妥帖地收在衣箱，每天夜里都取出在烛下细细摩挲，眉目含笑地想着自己有朝一日穿着新裙在一株木槿旁邂逅一人，他的模样最糟糕也要有隔壁马大力那般，更要如他那般待她好。
　　江木槿，是年十四，入花籍，名木槿。

　　“木……”陈家女站在人群外围，她想开口叫江木槿一声，却是叫不出声音。阿弟在身边扯着她，使劲地往人群里挤：“阿姐，怎么了？木槿阿姐好美啊。”
　　她呐呐地回道：“我不知道。”
　　她恍惚地牵着阿弟，随着人群簇拥着轿上的江木槿往巷口走去，手里的两半包子不知何时已从手中跌落，被来往的人一脚一脚踩压，渐渐变得又脏又烂。
　　行到巷口许多人便就停下步子，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花夫人将带着她新近的宠儿走上皇城最热闹的街道，十里长街，精致奢华溢目，车水马龙。
　　花满楼就在这条街旁，十里街上的风流人儿都会瞧见她半遮面的玉颜，花满楼迎进新姝，这消息不久就能传遍皇城里的大街小巷。花夫人如此高调宣扬必是寄予厚望，这朵待放的花蕊在她的花开满楼里必将绽放得倍加动人。

　　“阿姐，阿姐，阿姐！”
　　她浑身一颤，被阿弟的叫声惊回神来：“……”
　　陈家小弟眨着大眼睛问阿姐：“阿姐，木槿阿姐进去的屋子好大啊，还闪闪发光，屋子的红木头上面粘着金子么？”
　　“……”
　　“阿姐！”久不得阿姐回答，陈小弟有点气恼，大声叫道。
　　“呃，是吧。”
　　“那我们去摸点下来？”陈小弟呵呵笑道，为自己的好法子感到得意。
　　“会被打死的！”陈家女忽然转头冲他吼道，一手指着花满楼门口魁梧的汉子，“陈小武！看见门口的人没？我们只要走近点，手还没能碰到红柱子，就会被他们推倒在地，一脚一脚地踩，狠狠地踩，踩死你都行！”
　　陈小弟被吓得退了一步，瘪起嘴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他踮脚抬起手摸摸阿姐的脸蛋，怯怯地说：“阿姐，阿弟错了，你不要哭。”
　　陈家女闻言一愣，她也抬手摸摸眼，手心一片湿意。她攥住衣袖擦了擦脸，再揉揉鼻子，冲陈小弟一笑：“阿姐没哭了。”
　　“阿姐，木槿姐姐进去了，我们回家吧？”
　　“嗯。好。”
　　她侧身再望了望花满楼，正好看到最高一层楼阁的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每扇窗边都站着位着各色裙衫的小姐姐，她们手中都握着一束粉红缎带，微微一松手，秋风就吹走了缎带，随风飘飞的还有片片粉红木槿花瓣。
　　花满楼下的人一片惊呼，行人纷纷扬手抓住缎带。
　　陈家女垂眼回过身，推了推瞧得呆愣的陈小弟：“阿弟，走吧，回家吧。”
　　偷偷看了眼阿姐，陈小弟学着样也垂下头，乖乖地回道：“好。”

　　两个人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行在繁华的街道上。陈家女叹一声气，抬头一瞧就看见身边的酿酒坊，她掂量掂量胸口的银两，牵着陈小弟走了进去。
　　“掌柜的，一斤，哦，不，一两酒！”
　　“一两？”酒掌柜弯下腰探出头看着柜台下的两人，皱眉斥道，“小叫花子，去，快去去，别再这捣乱！”
　　她举起银两：“我有钱！”
　　掌柜看到银子斥责的话滞住，快速地取了一两酒递给她，拿了银两再找了钱，不耐地说：“小叫花，快走吧，别耽误我生意。”
　　把小酒壶抱在怀里，她瞪了眼掌柜再大步走出酿酒坊，迎面就瞧见庄夕走进来。
　　他穿着件暗纹青衫，显得清瘦又修长，秋风吹起他的黑发，阳光落在他的发梢和眉眼，真是好看极了。
　　陈家女站在酿酒坊门前，两眼发直地瞅着庄夕。
　　他随意地瞟了眼门前的两个小孩，认出了她，偏移了步走过她的身侧，只当是陌生人。
　　鼻子闻到有种矜贵的清香味飘过身旁，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经过他身边的少年身形一滞，随后就加快了步子远离。她揉鼻子挠头，小大人般忧郁地叹了口气，朝正不解地瞧着她的阿弟眨了眨眼，牵他离开酿酒坊。
　　走大路上，一条粉红缎带落在脚边，她低身捡起瞧看，发现缎带上绣了字，可她不识字，眼珠滴溜溜转一圈，她一手紧紧抓着阿弟，壮起胆子靠近少年。
　　她小声地问：“小公子，带子上的字什么意思？”
　　正在跟掌柜说话的庄夕闻言止了话语，他侧身看着她说：“我也不喜欢。”
　　“啊？”
　　他却没再多解释，径直从她手里抽出缎带，看着上面绣的字，平缓地说道：“木槿花开满楼。”
　　“木槿？这是指木槿的名字么？”
　　“……”
　　“木槿，”她急切地求解，“木槿花的木槿么？”
　　“……”
　　“这话到底指什么？”
　　他知道这些粉色缎带是从花满楼上飘落，也明白这是花夫人宣传她新进稚妓的手法，他思索了下回答道：“字面上是说花满楼里木槿花开了，暗指花满楼来了位名木槿的女子。”
　　“那就是木槿啊。”她接着问，“小公子，花满楼是个好地方吗？”
　　“……”
　　“吃得饱穿得暖吗？不会受欺负吗？”
　　“花满楼当然是个好地方！”一旁的掌柜眼露鄙夷，插话道，“进了那里的姑娘可是天天珠翠罗绮，日日被人疼爱哟。哼，像你这种干瘪黝黑的小丫头可是没得资格进去的。”
　　掌柜冲着她说完话，一转头又对着庄夕谄媚：“庄四小公子，年纪虽小，脾性确是这么好，跟个臭小丫头片子还废话这么久，庄家一族，果真是不一般啊。”
　　掌柜笑得满脸的褶子，双目殷切地瞅着庄夕，他想自己一番话不仅替庄小公子赶走了烦人丫头，还夸赞了庄家和他，庄小公子必定听得十分舒坦。
　　可庄夕没有看到，他仍是瞧着她，语气依然平缓：“好与不好，就看个人念想了，只有自己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她没忍住，突然问道。
　　他微愣，然后回答了她：“庄夕。”
　　她轻轻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庄，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