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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胭脂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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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的难辨出处的地方传来了咿咿呀呀的歌声,像三十年代时那样捏紧了嗓子将声音逼到最高再细细地颤抖着唱出:天~涯~~呀……
白炽灯下的无人房间死一般寂静,灯光闪动时,能听见交流电嗡嗡的声音。
除了一座满布灰尘的梳妆台,所有的家具都蒙着一层白布。台子上孤零零地倚着一只破旧的小小人偶,正对着的镜子也只能隐隐照出它的一个影。
老久的淡黄色木偶,粗糙得像刚从坟中挖出。五官几乎已经看不清楚了,只留有模糊的一点轮廓可以认出它的眼睛和嘴,以及两颊已变成黄褐色的班驳的胭脂。
轻轻的咯咯声中,人偶小幅度地晃了晃,没有预兆地一块块裂开,散落在台面上。只有头颅继续滚动着,最后面部朝上地在地板一角停了下来。
一行细细的液体从它眼中流下,褪了色的胭脂沾了水,依稀恢复了些许往日的娇艳……
风卷过树梢时,她听见沙沙的声音,细碎的。抬头看去,满树的樱花在星光下安静地灿烂着,待开到最绚烂时便毫不留恋地散落。
虽然星星遥远得有些冷峻,也不曾遮掩了半分这个夜晚的美。
“先生……”让这个名字再次在唇齿间流转一次,她窃窃地笑了。那时,她听人是这么称呼他的,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优雅男人。
初遇他的那个晚上,樱花如今夜一般盛放。
那是双多么纯粹的兰色眼睛啊!就像撒下第一缕阳光的清晨晴空。
他没有丝毫厌恶地拉起过她脏兮兮的手,微笑着问她:“小姐,你没事吧?”而那件带着他体温的昂贵大衣至今妥善地安放在柜子的最深处。即使是最困难的时候,即使只能出卖身体才能活下去,她也没有想过卖掉它。
“小姐,去哪?”黄包车的车夫打断了她的回忆。
全国都在战乱之中,上海的这个夜晚却依旧挥霍着,迷醉着。
拉紧了有些暴露的短旗袍外的大披肩:“静安寺,百乐门。”
车夫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蔑视,这个动乱而奢靡的时代,如何活下去才是最最重要的。
她叹口气。
如果,还能再见到他一面就好了……
这次街头的相遇是她完全没有准备的。
却不是她先看见他们的。他们那么突然地出现在街上,没有一点征兆。
“哦呀?你……?”她被一个长发如海藻般微微曲卷的女子唤住,才发现那女子身边的他。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仿佛没有丝毫的改变,晴空般的兰色双眼,挂着淡淡的笑意。新派的西装革履,却持着一只沉木烟斗。
“先生……!”她诧异地轻唤出声,心脏急速跃动着,胸口像要炸开来。
女子掩口笑了起来:“哦呀哦呀~怎么?是先生的旧识?”这时她才认出,这个一身潇洒男装却更添妩媚的女子当时也一直站在男人身旁,听到的那句“先生”便是她喊的。
她红着脸低下头,那女子早已不记得她的存在了。他,也一样吧。
“是你啊。”看她惊喜又带着些错愕地抬起了头,男人笑着,打趣道,“小姐,别担心。我不会叫你还那大衣的。”
“这位是您的太太吗?”谈话途中,她小心地问道。
男人还没回答,那女子就错愕地惨叫起来,用近乎颤抖的声音道:“不是吧,小姐!我做了什么让你产生了这么可怕的想法?”
不是吗?她有些安心又有些疑惑,他们之间的默契,即使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也满满地溢出来。
小小的会面结束时,她犹豫着是否要开口询问如何再次联系他,那个不怎么说话,一直在一边笑眯眯打量她的女子开口道:“别担心……我想,我们会快就会再见了。”
急急地喘了口气,冲出了烟雾弥漫的舞厅后她才开始颤抖起来。
她看到了什么?
一阵刺骨的恐惧顺着脊椎向上蔓延:“那是什么?”她几乎是哭泣着尖叫了出来。
明明在她进入舞厅时,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分别的啊。
只是一向交好的姐妹suan异常的安静,让她有些担心。或许是病了,她猜测着,却没有机会去跟她说上一句话。
一支支舞,她旋转着,疲倦而甜美地笑着。
suan却一直静静呆坐在一边。
究竟是怎么了?她实在忍不住,抽了个空子来到suan身边。
“suan?”她小声唤道,“若实在不舒服,便请上一天假……”她的话没有说完便呆在原地。
suan抬头朝她笑了起来。这一笑,才发现她那双看起来漂亮而安静的眼睛是没有瞳孔的,黑漆漆的两个空洞,笑时便流出了粘粘的液体,五彩灯光下看不出那是什么,只能闻到一股腥甜味……
“啊——!!!”她尖声叫了出来,后退几步撞上一个温热的身体,又是一声惨叫,却被那熟悉的声音止住。
是他!“别怕。”他的气味和沉稳的语调让她安心了不少,“来,我们出去。”
惊惧之间,她没有发现,舞厅中的人群没有因为刚刚的骚动做出反应……
冲到门口,才看到那女子也在,她正怜悯地望着自己:“你啊……为什么那么害怕?”
“可那是什么?suan她怎么了?”
女子微微叹息着:“她已经死了。”
“什么?!”她捂住嘴巴,结结巴巴地问:“你难道是说,她是、是……鬼?”被自己尖厉的嗓音吓到,她又打了个寒战。
女子的眼神愈发怜悯:“是的。而且,你也……”
男人抬起手打断了女子的话。
“她说……我也什么……?”
百乐门入口大红的霓灯印在他的眼中,让他的一双眼变成了紫红的,像是泪水打湿了胭脂又像是干涸了的血块在他的瞳孔中无声妖娆……
“我也什么?!”她迷迷糊糊地听到自己又高又尖的声音响起,顶上的霓虹灯“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男人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头顶:“别怕。慢慢地……都想起来吧。”
想起什么?
对了。
那个晚上。那个蛮横魁梧的客人。
青石板的拱桥,下过雨后总是那样的滑。她要小心翼翼地行走高跟鞋才不至于打滑。
客人在路上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她也喝了些酒,脑子晕晕的。
樱花都落了。在青石上铺了一层白毯。她又想起了他,仅有一面之缘的兰色眼睛的温柔男人。
不受控制地,她推开了那个客人。只一下,她想,也许客人会把这当作小小的情趣……
然后,然后……
她看到那个客人“嘁”了一声,骂一声“晦气”就转头离去的背影。
她看到自己半个身子躺在桥的阶梯上,半个身子在地上。
头颈以一个古怪的角度扭曲着。
深色的液体渐渐在她身下坚硬的石板扩散开。
她看到……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混着颊上的胭脂,变成娇艳的红。
如果,还能再见到他一面就好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