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终始·下 ...
-
004
窗外一声清脆的鸟鸣，将楚家小少爷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透过雕花的窗柩，碎散的阳光透过书房外那棵茂盛的榕树叶片的缝隙撒下点点金斑。叶与叶之间的阴影中依稀能见着一只灰白色的鹊儿，背对着他的方向停落在树杆上，细长的尾巴平展在身后，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教书的老先生不满地一声清咳。
小少爷握着毛笔的手颤了颤，一滴墨落在宣纸上。彼时他正在抄写论语的那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那滴墨恰巧落在“君”子上，渐渐将其吞溶为一体。他不安地抬起头，偷偷瞄了眼老先生的表情。
老先生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掌心，无奈地摇头叹息。
楚氏乃京城有名的富户，所涉生意遍布整个江北地区。楚老爷老来得子，便是一心培养接班人的心思。经商之道，珠盘心算，四书五经，无一不漏。楚老爷心界宽广，野望颇大，他甚至从不知何处请来了洋人的传教士，专门教授小少爷洋人的语言，以便日后扩展他的商业版图。
别家孩子六七岁的年龄都是玩得正疯的年纪，可楚家的小少爷只能坐在书房内，透过窗框艳慕地望着院中灿烂阳光。
他埋头继续抄写今日先生布置的课业，沮丧地想着或许自己一辈子就被困在着金银数字中，做一个铜臭满身的商人，是爹爹为他安排好的既定的未来。
他不知楚家太过高调的行径已经引起了东厂的注意。那不男不女的阉人一个手势之下，就决定了楚家翻天覆地的命运。
乔纳森先生在古稀之年的生辰宴会上，收到了一份来自东方的贺礼。
急于巴结楚家的中年商人笑得谄媚，将一长条形布包双手递到乔纳森先生面前。一层一层剥去精致华美的丝绸，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架古琴。
杉木面板，梓木为底，七根银色丝线在散发着不输于灯火的夺目光华，可惜的是琴身上的花纹经岁月流逝已有几分模糊，材质不算上佳，但还是勉强能看出独具匠心之处。
宾客纷纷夸赞古琴精美，中年商人更是滔滔不绝地讲述古琴的来历，言语间不乏溜须奉承之词。他知晓乔纳森先生来自东方的国度，自认是投其喜好，定能促成与楚氏家族之间的合作。
他没看见位于上位的老人眼中的那一点光芒，不再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琴面，他的神情，好似是见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旧友。
“你是在什么地方得到它的？”老人开口，语气平淡地听不出丝毫喜乐。
商人得意的演讲被突然打断，他噎了片刻，很快回答道：“根据我的家仆回报，是存在传说中的昆仑山附近的那一片荒漠之中。”
老人怔了怔，一贯精明的眼中闪现过些许回忆的神采，不过，其最终化为嘴角一抹僵化的笑容。他来到这个自称“日不落”的帝国已有几十年，说着纯正的英语口语，习惯了消化牛奶与面包。如今再回想身为魅者的楚烟开，就像追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
“既是这般了解，那你可知有关‘高山流水’的典故？”老人将琴交给自己的长子，微笑着问献宝的商人。
“这……”来人迟疑了许久，面上显出尴尬的神情。
适时地家仆进门，通报有贵客到。这为中年商人寻了个台阶，不着痕迹地退场躲入人群。老人精神矍铄地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同夫人儿女一道迎向前门。
那架古琴同其余礼物摆放在一起，在一众珍奇之中，这样黯淡的深棕显得朴素而又低调。
005
村中的孩童们都传言说，那座位于村外的孤坟闹鬼。冯木匠的儿子大毛曾与刘屠户的儿子石头打赌，晚上要将那鬼捉回来，结果是吓得屁滚尿流一路尖叫地跑回来，窝在被子里哆嗦了三天。
“喂，阿央，我、我们真的要去吗？”男孩缩在女孩身后，扯着她的衣袖，不安地环顾四周。一阵阴风吹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拽着衣袖的手指又多用了两分力。
女孩不过也才六七岁的模样，长发一左一右地扯了两个辫子，弯弯地垂在肩膀上，她瞥了眼躲在他身后的男孩，一脸不屑的模样，“石头讲这种事不就是为了吓唬你？你什么时候见过大毛躲在家里三天没出门的样子？特地说这种事，就是为了吓唬你这个胆小鬼。”说完她一把拍掉男孩紧抓着她衣袖的手，自顾自地向着墓地的方向走去。
“阿央！”男孩在她身后虚虚地喊了声。
女孩头也不回，“你要是害怕，就回去吧，顺便转告大毛，我会把他娘亲留给他的玉佩取回来，这样他就不会挨他爹的揍了。”
——这样他就欠我个人情了，看他下次还敢在我面前说女孩子的坏话。
男孩读懂了她话里隐藏的意思，一脸哀戚地看着她渐渐缩小的背影。
这是座奇怪的坟。就一普通的坟包，坟前立了块木板以代替墓碑。木板上半个字表示身份的字都没，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莫名其妙地就被埋在了这个地方。
坟边稀稀疏疏地生了些野花小草，但是在坟的一侧，却生着一棵干枯的树木。一枯一荣，安置在坟的两侧，分明是对立的比较，又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和谐之感。
女孩在老远就看见了大毛的宝贝玉佩。它用红色细绳挂在碑上，棕黄色面上一点雪白格外醒目。
她并未急着将玉佩取下，而是先双手作揖，对着坟拜了拜，嘴里叽里咕噜默念了几句，才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玉佩从碑上取下。
“这不是你的东西。”身后突然传来了个清朗动听的男声，只是她自觉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女孩回头，发现是一个穿着黑袍的陌生少年从枯萎的树杆后转了出来。他生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正盯着她手中拿着的玉佩。只是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女孩发现少年的目光中划过一丝惊喜。
女孩倒也不怕生。她不以为意地晃了晃手中的小玩意儿，微笑着回答道：“是啊，不过他胆子小，不敢再回来了，所以我答应他帮他把这个东西取回去。”
就连笑的时候散漫的态度，都是那么相似。
“我从未见过你。”女孩将玉佩收好，又补了一句，“我是蒲家村的人。”她强调。
这回是少年笑了。严肃的面容在微笑时会给人一种冰雪消融般的感受，但是女孩总觉得他的笑容里藏了点哀伤，或许还有别的，她不懂的情感。只是这个笑容转瞬即逝，再看，她发现少年仍然是肃穆的神情。
“不，”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让两人的视线保持齐平的位置，“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他笃定地说。
女孩困惑地回望着他。
少年没有解释。他执起女孩的手，使她的食指指尖对着他心脏的位置。随后，他无声地念了句什么，一道淡淡的金线从她指尖出现，连向他的心口。
她没有抗拒，就这么怔忪地看着他，看着那道细细的金光，使两人连接在了一起。
“阿央，你在哪儿！”这时，从远方传来一声隐有哭腔的呼唤。女孩调转视线，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应了一声，“哎！我在这里！”
男孩气喘吁吁地跑来，见到她时忍不住在面上露出喜色，又在看清她身后那作坟头时表现出恐惧的神情，再次拽住了她的衣袖。
“我们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他哆嗦了下，似是哀求。
女孩点点头，这才发现那黑衣少年已然不见了踪影。枯树荒坟，只余下她与男孩两人，显得愈发冷冷清清。可是指尖依旧残留着一丝丝热度，好像是联接两人的金光留下的余温。
“落央，你还愣着做什么啊？”男孩扯了着她走了两步，才注意到她的目光仍旧落在身后那荒凉萧瑟的景致上。
女孩回头，显得有些迷惑，“阿松，你相信世界上有妖魔鬼怪吗？”
男孩又打了个哆嗦，如果不是忌惮女孩平日的强悍，他恐怕就要推着她往村子跑了，“拜托，我们别说这样的事情了好吗？……玉佩，玉佩你拿到了吗？”
听了这话，女孩显得有些得意，“那是当然。”她拿出玉佩，在男孩眼前晃了晃，在他出神时小跑两步走到他前面，“走吧，回去吧，看大毛这次有什么话要说！”
两个小小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
黑袍少年坐在坟前，头轻轻地靠着木质坟碑，一声轻叹很快就消散在林间。
—END—
作者有话说第9章 终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