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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锁阳》

      送给亲爱的小辣椒。
      祝你生日快乐。其他的话去我板子上看。
      ^^

      《锁阳》

      阿塔

      一

      他低下头的时候把羊皮袍子的领子用力的翻了过来,粘腻的薄汗密密的一层紧紧的贴着他的胸口然后蜿蜒的流下去,他擦都擦不及。
      那挂在天边亮晃晃的好象明镜一样又圆又小的日头毒辣辣的,每一道光都好象一把利剑,刺到他的太阳穴刺到他的喉咙刺到他的眼睛,叫他难受得哼都哼不出来。热哼哼的太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喉咙里好象有火在窜眼睛肿得厉害热烧热烧的好象能喷出火来一样。
      他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向前走就好象一条挂满了盐渍的干鱼。他的力气一点点的蒸发在这燥热的空气中。
      热啊渴啊,还有这日头晒得他心发慌腿发软,只想找个荫凉的地方好好的做下来然后大口的喝上那么几瓢凉阴阴的井水。
      可他知道这不能。他得赶时间,赶在日落之前淌过这片光秃秃的石滩绕到土城后面去。
      他在半道上被石头给绊到了于是软软的摔了下去,倒在那里下颌和肩膀都撞在了坚硬的石滩上,结果他吃痛的睁开了眼睛,脑袋里面嗡嗡作响。

      他坐在滚烫的石滩上楞了半天的神,半眯起了眼睛想要站起身来可身子晃晃悠悠的立不稳,模模糊糊的,他好象听到秦老六那有些沙的涩嗓子在远处恍恍惚惚的叫着他的名字。
      ……锁阳,锁阳!前面来!
      他抬眼,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大太阳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摇摇晃晃的看不清楚,他知道自己又产生幻觉了。
      他掐着自己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的,手里的牛角刀贴着他的心口,眯起眼睛的时候似乎可以听到血哗啦啦的流过胸腔的声音。
      光秃秃的石滩上一无所有,只有芨芨草倔强而且安静的遮蔽着暴虐的阳光。
      他叹了一口气,抿抿嘴唇,干涩而且焦躁的滋味已经涌到了尽头,他觉得他就要撑不下去了,也许就这么倒了下去然后再也起不来,被太阳晒成干巴巴的尸体然后在夜里被那些瞪圆了眼睛的土狼撕裂然后贪婪的吃掉。

      渴啊!
      他又抿了抿嘴唇,真渴。
      热啊!
      好象全身上下都要着起火来一样的燥热,心脏突突的跳着几乎要跳出胸口找一个凉快的地方浸一浸才不会这么的难过。
      他抖了抖,手指探向那零碎的石块下面,那茂密的芨芨草的根的下面。那土坚硬的仿佛石板一样,干涸而且枯裂,他使劲的抠着,憋着气热红的脸胀了起来,脑门上一层干汗。
      粗糙的手指触到那些深色的微微有些潮的沙一样的土壤后他终于松了一大口气,然后把那些拼命的挖起来然后贴着自己的脸,那么的舒服他真想挖一个足够深的坑把自己也埋进去。
      不过他还是站起来了,用一块破布包了几捧土然后贴着胸口捂了起来,有些凉气熨得他心口那块舒畅多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那层凝结起来的干巴巴的汗壳子然后继续向前走。
      如果是骑马的话趟过那石滩只要半天就够了,可现在他只是赤条条精溜溜的一个人。他已经赶了两天的路了,原本以为今天就能越过那石滩赶到那土城,却没想到那匹黄线马死活都不肯过石滩,他费尽了气力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那畜生死活都不肯往石滩里迈哪怕是一小步,就算是因为有狼群的气味也不至于怕成那个样子,他想。
      最后他松开小缰绳然后拍了拍它的屁股然后放它回去了。
      他想要是东家发现他偷了这马还不知道要怎么发脾气呢,可是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那些了。

      这地方离秦家庄已经很远了,他记得秦老六曾经跟他说过的那土城就在石滩的前方。
      “那土城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修下的,邻着黑山湖傍着疏勒河,宝地啊!”
      秦老六匝吧着嘴,摇着头对他说道。
      那里常有狼群出没,所以连放牧的人都很少过去。也难怪,这鸟不拉屎的大戈壁滩上总得给人个活路吧?有水就什么都有了,飞禽走兽,但凡是路过这里的都要在湖边歇歇脚,更不要说是整日价在这石滩上游荡的土狼了。
      “可惜荒掉了,成了狼窝。”秦老六磕磕旱烟管,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瞪大了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叹气道。

      对,就是那里,就是那个狼窝。他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他要来的就是那里。
      他要在那里等那白狼。

      那石滩的尽头是土黄色的土城,三人高的城墙被卷着沙石的狂风年复一年的鞭打着依然傲立不倒,一层一层的好象被爬犁扒过一样凌厉的痕迹,他走了进去,看到了早在那里等着他的福禄。
      他疼爱的摸着福禄的白花鼻梁然后把脑袋贴在那马的颈子上亲昵的搂着它。
      “好福禄,好样的!”

      二

      秦老六带着驼队回来的时候生了一种奇怪的病症,浑身发冷抖得象是在筛糠一样,在柴房里不停的嚎叫着直到那声音哑得听不出来。
      马婆娘一脸难看的说瞧不出是个什么病,推开门的时候转身过来对着锁阳絮絮叨叨的罗嗦着说那兴许是狼精给他的报复。
      他压根儿不信,杀狼难道不是除害?
      他不信老天爷没长眼。

      他去求东家给秦老六请个大夫来瞧瞧。
      可他哪见得到秦树仁,站在他面前的是管家秦孝义,那半干的老头子瞧都不瞧他一眼然后尖声尖气说唉呦那家伙丢了老爷的货把晦气带回秦家庄,老爷没把他撵出去就是好的。
      他垂着手站在台阶下面结结巴巴的接话说道就求您看在秦老六给东家干了这么些年的份上,求老爷给开恩请个大夫给瞧瞧吧。
      他打小没求过人,这么说话他的舌头都不利索了,一句话在他舌尖上逛悠了半天才硬是被吭哧出来。
      可惜秦管家根本不吃那一套,自从福禄死了以后他就没给过他们爷俩什么好脸色过。
      他还要继续说只瞧见那秦管家的脸色变了变就瞪着他尖声尖气的说着,“喝呦,锁阳我说你是蹬鼻子上脸哪!当年是他求东家养了你这么个吃白饭的,如今是你要死要活的替那个晦气的老家伙折腾我们东家是嘛!得!我跟东家说去,干脆把东家让给你们爷俩去做得了!”
      还没等他答话呢秦管家就拍拍袍子转身走人了。

      唯一的活路也给断掉了,他端着水盆回柴房的时候瞧见秦六爷那要死不活昏迷不醒的样子他的心口就好象拿火钳子狠狠的揪着拧着一样,他受不了这个,他堂堂的七尺男儿连自己的爹都救不了。
      他抱着头蹲在柴房外面,几乎要把脑壳捏碎一样的愤怒着。
      他身无分文哪里来的钱去请大夫呢?就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啊。
      他是谁?他不过是个蛮子,是秦六爷拣回来的什么都不是的小蛮子,秦六爷也什么都不是,也不过是秦树仁脚下一条没用了的癞皮狗。

      路上的黄土坑坑洼洼的,他垂着头从道边上溜着走,然后被人拦住了。
      干瘦干瘦的小老头,一说话那山羊胡子就跟着他的下巴抖啊抖的,他问锁阳:你是秦树仁家的锁阳吧?
      他木楞楞的点点头,他当然认识这个人,他见过的,这人就是那个姓谭的收诊金收得极高的家伙。
      “锁阳啊,我说,你知道那莫家滩上有条白狼是吧?”那老头意味深长的捻着他的胡子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拖长了问着锁阳。
      ……

      “你把那白狼的皮扒下来给我我就给刘老六医病,而且分文不取。”那老头眯起来的眼睛好象两条狭长而且细长的缝,他盯着都不敢喘气连眨眼都不敢,他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允诺来得太过匆忙太不真实,那种突然和宝贵把他给震住了让他来不及想更多,他整张脸都木掉了然后一动不动的盯着那老头看。

      等他回过神来后那人已经走远了,道上是飞扬了半天还没能安静下来的尘土,他摸着胸口欣喜若狂的在赤黄色的土道上拼命的奔跑着然后推开柴房的门,似乎连燥热的空气也变得没什么了。
      但他回到闷热的柴房里后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那老头要的是白狼的皮。
      白狼的皮。
      那意味着他得去一趟莫家滩,去一趟那个被秦老六称为狼窝的石滩。

      他的确见过那白狼。
      就是那白狼领着狼群跟在他们驼队的后面然后发动了突袭,那次他们损失了五头骆驼,秦老六被咬中右臂后回来头刚沾到柴房的枕头就成了那个样子。
      他想不知道是不是那狼牙上有毒。

      红得仿佛明玉一般的夕阳躲在云堆里缓缓的沉了下去。
      他记得那天他们的驼队和往常一样围成了一个圆形,秦老六带着他还有王忠他们把那些干枯枯的芨芨草还有红柳枝堆成好几堆点起来,然后他们坐下来脸被那火光映得通红。
      他眨了眨眼睛想起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情。

      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这次他是只身一个人来到这里。
      也许再晚一点就会有狼群过来,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太阳才沉下去不久,云层下面是半透明的灰色的流动着的气,远初看起来整个戈壁滩上是一层活泼的绿,其实那不过是一丛又一丛的芨芨草。
      近处看起来就好象皮肤上生的癣一样,一块一块的,像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破抹布。

      他抓住了福禄然后拍拍它的脑袋,那家伙有些不安的咴咴的叫着。
      他从马背上解开那包袱然后开始放夹子,每一圈大约隔了五六十步远,他想了想又把夹子放得疏了些。
      他又去砍河滩上红柳的枝,刺喇喇的抱回来好些然后细心的分成几堆,一侧摆好用来引火的干草团子,然后用石头压好,他怕一会儿来不及。
      那时天已经暗下去了,他皱着眉想着真是不妙,他还计划着要去河里捕几尾鱼回来,可惜这下全不成了。
      要不是那匹黄线马坏他的事他就不会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还有体力在路上。
      可惜现在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从马背里的包袱中取出那柄擦得亮皇皇的火枪,枪杆子乌黑乌黑的,他上上火药然后抱着枪等着。
      他盼着那狼群过来却又不希望它们来。
      他腿肚子有些抖抓着枪的手不停的颤着,他自己跟自己说是饿的。
      静静的等了半天土城周围还是只有风吹过河面轻微的哗啦声,还有擦过坚硬石滩似乎要撕破什么一样的声音。

      他终于瘫坐了下来然后小心的打开包袱,再一次的沉默的看着包袱里那几个硬邦邦的窝头。
      拳头大小硬得砸到地上就可以砸出个坑来似的。
      他认命似的把那窝窝头凑到嘴边。
      福禄把脸贴过来,温顺的轻声叫着,然后用力的蹭着他的脸。
      他摸摸它,安心的笑了笑。

      福禄可是匹好马。
      当初还是秦老六给那母马接的生,生下来的小崽子倔强的扑蹬着腿想要站起来,浑身湿漉漉的跌倒了结果沾了一身的干草,可是它还不服气,拼命地挣扎着然后硬挺挺的硬是给直直的站了起来,虽然腿肚子还抖得厉害。
      秦老六给那匹马取名字叫福禄,他说你替我们福禄受个罪吃个苦,我来生做牛马报答你。
      那马驹见风长,那脖颈又软又滑比上好的缎子都柔都光,那鬃毛漂亮的迎风招摇,一路跑过去没有人不赞叹的。
      锁阳跟它亲得跟兄弟似的,连喂粮草也是独一份的。
      后来秦六爷说锁阳你别把那马给惯坏了,小心将来卖力气的时候它不听话,那时候可是要吃亏的。

      他梗着脖子想了半天,心说将来,将来我骑着它带着您远走高飞远远的离开着秦家庄。

      三

      秦老六姓秦,和他的东家同宗。他见了老东家得恭恭敬敬的叫声三爷,可惜姓是一家人是两样的,他的东家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秦老六黑天白日的给他的东家扛活做事,每天也就只能把自己的肚皮糊弄饱,穿的就是破皮袄积年累月的不见东家给换。

      他带着秦家庄最大的驼队,一共三连子的骆驼。他领着驼队驮着那些货物翻过山然后走过整个戈壁滩,然后到了科尔沁草原上把那些货卖给那些在马背上荡来荡去的蒙古人。
      那些棉布那些陶器那些放得住的果蔬,总之是一切可以带出去换钱的东西。
      不过那不是他的,那些骆驼还有那些骆驼背上的货,还有他的人,都是他的东家秦树仁的。
      庄头庄尾的乡亲们提起秦树仁,连说话都是缩着头的。
      那个山西人……,这话说了前半就听不到后半。

      少东家秦树仁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子,十六岁接过他爹的生意和田产,不到四年就给他表兄在省里捐了个官,好是热闹了一阵子。

      秦老六伺候了老东家又接着伺候少东家,一辈子辛辛苦苦也没得着什么好。三十岁的时候他的女人才开了怀有了头胎,怀了六七个月肚子里安静的跟坟头似的,马婆娘跟他说你这孩子估计活不长,他楞是不信然后眼瞅着他女人把那孩子给生下来了。
      腊月那天东家院里欢欢喜喜的给少东家庆生,柴房这边冷冰冰的马婆娘给他女人接生。
      那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一张粉嫩的脸被憋得青紫,马婆娘慌张的抓起那孩子的脚倒提起来然后使劲的拍。
      半天总听不到响动,马婆娘探出半个脑袋来在寒风中跟他嚷嚷道老六啊你娃是个哑子。
      他紧张巴巴的站在门槛外面干跺脚,又过了一会子马婆娘又拉开门探出半个脑袋灰头土脸丧气的跟他说缨子没啦。
      他女人叫缨子。
      于是他蹲在柴房前面腊月的风里满面的泪怔怔的糊掉了他的脸。

      那孩子瘦瘦弱弱的,生下来才四斤不到,眼瞅着活不长了,秦管家过来瞟了一眼说就叫福禄吧,好好养着。这么个日子里总不成叫他死了吧?
      他一身冷汗,没敢说他女人已经那个了。
      当夜就拉着张草席子把他女人卷了卷然后趁夜给埋到了乱坟岗里。
      回来的时候瞅着那孩子在破破烂烂的被褥里一抽一抽的,他心一慌,赶紧上前去把孩子抱起来,忍不住又流了一脸的泪。

      那年他的少东家秦树仁十三岁,冷着脸已经能查帐了。
      福禄倒是长大了,秦管家说那是沾了少东家的光染了少东家的福气才活下来的,然后说是少东家的意思叫福禄跟着他,秦老六匆忙的哈着腰感激得简直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了。
      他以为福禄跟着少东家总不象跟着他一样在风沙里来去而且吃睡都在柴房,他想着他的少东家那么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福禄跟着他总不会有坏处。

      福禄被派着跟着少东家,他虽然不会说话可是人挺乖巧,该做的事样样都做得好,一张脸却像个丫头似的,长到了十四五的时候秦树仁在书房里捏着他的脸似笑非笑的问他道你想过女人么?
      福禄那张白净的脸登时就跟火烧一样的红了起来,他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摇头,然后他觉着少爷的手不安分起来,揉着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
      秦树仁当然知道那孩子还未经人事。

      那孩子经过那场折腾整个人都变了似的。
      眼神都变得媚起来,瞧人的时候好象有个小勾子在人心里挠啊挠的,痒痒酥酥的使不上气力,那嘴唇红润润的,好象樱桃果子一样,眼光也跟流波似的,活泛的不得了。
      可是他似乎是木楞起来了,也不知道多去瞧瞧秦六爷,他好象已经把这个人给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就算碰着面也立刻扭过头去当作没瞧见的样。

      锁阳没个名没个姓,他娘是科尔沁草原上查音王爷的绣奴,被尖嘴猴腮的桑达管家给糟蹋了以后被罚去背盐。
      在那见不到头风沙漫漫的戈壁滩里生下了他以后就那么含恨死去。
      秦老六带着驼队经过那里的时候看着那母子可怜就用一匹白布换回了他。那时候福禄七岁,秦树仁十九岁。
      秦老六看着戈壁滩上粗粗矮矮傻楞楞的锁阳就顺嘴给他取了名字叫锁阳。他说你的命要硬过那锁阳,这年月命够硬才活得下去。
      抱着那孩子回去的时候正好在马房外面碰着了少东家。秦树仁冷眼瞧了两眼说秦老六啊东家待你怎么样啊?
      他惶恐的低下头颤巍巍的回答说东家待我好。
      “可再添一张口……,”秦树仁拿着扇柄敲敲手心,然后又瞟了两眼锁阳红彤彤的脸膛,“还是个蛮子,那就不好说了是吧。”
      “吃闲饭的人,我们秦家有一个就够了。”扇子敲到了门框上,坷拉一声脆脆的,扇骨折了,
      秦树仁哼了一声,把扇子扔开然后甩了甩袍子转身离去了。
      福禄紧紧的跟着少东家,匆忙的回头白着脸看了看秦老六什么也没说。

      秦老六眼睁睁的看着福禄从他跟前过去陌生的好象是个什么人一样,他气咧咧的回了柴房心酸的瞅着锁阳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说什么也要把他养起来。

      锁阳还是被秦六爷给留下了。
      秦树仁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默许了,秦管家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冲着其他的人发干火,秦老六小心翼翼的给他赔着不是,怀里的锁阳安静的不哭也不闹,只是不停的吮着福禄曾经吮过的那个小木头鱼。

      他也曾在那汉子的怀里嗷嗷的哭叫着,声嘶力竭的。
      他饿,他一个刚出世的小孩懂得什么叫应该不应该什么叫眉高眼低什么叫命,可是他的力气也有使完的时候,秦老六把那个小木鱼塞给他的时候他就贪婪的抓住了然后拼命的吮吸起来,安静的好象一尾水缸里待宰的草鱼。
      没有奶水秦老六就喂那孩子苞米糊糊,眼瞅着那孩子从那么一丁点大张到了他下巴那么高。那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就杵着条羊鞭子出去给东家赶羊了,人不丁点大,站在头羊的身后就被挡的严严实实的。
      七八岁的时候秦老六就带着那孩子跟着他的驼队一起外出了。
      锁阳十四岁的时候已经高头大马的了,他的眼睛比夜里的狼还要亮,干活的时候卖力气得很,一个顶两个使,脾气是出奇的倔强,一句话不合就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了。
      锁阳那孩子圆圆的脸盘,他的拳头比开山的石锤还要硬,他的肩膀结实的象座小山。乡亲们说锁阳就象那黑山上的石头一样冷不怕热不怕,耐得住铁锤的敲打。
      可是他性子太硬,被鞭打的时候连哼都不哼一声,秦综观阴阳怪气的说锁阳就跟那黑山上的石头一个性子,冷冰冰硬邦邦的。
      虽然锁阳那孩子又俊又硬朗,可是怎么看起来似乎都不像汉人,锁阳一天天的长大秦老六的心也一天天的绷紧了。

      四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爹的眼睛亮堂堂的低头连针尖都看得到。
      秦老六不晓得是怎么知道了福禄的事,气得把他拉进柴房扒了他的衣服要用浸了水的羊鞭狠狠的抽他一顿。
      没料想扯下福禄的衣服才瞧见那一身显眼的印子,秦老六气得连鞭子都握不住了,背过身去把羊鞭扔到地方然后气哼哼的哭了起来,那么大的老头了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吭哧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福禄那孩子是个哑子,就算天塌下来都嚎不出来的闷葫芦,这阵子也不动作了,抽着气拽着秦老六的裤腿比着手势求他爹别气然后还拣起羊鞭递过去要他打。
      眼泪糊了那爷俩一脸,福禄哭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锁阳推开柴房的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么幅光景。
      虽然那时他也不大,不过那些事情他也是知道一二的。
      瞧见福禄光漆漆的身子上全是奇怪的痕迹,又瞧见秦老六气成那个样子,再想想平日里见着的,他多么机灵的脑袋,一下子就明白了。

      瞧见锁阳推门进来的时候秦老六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暴跳起来然后解下了裤带扔到了福禄的面前,转过脸去声音怒得几乎都变得要人听不出来了:你把自己给勒死吧!

      福禄哆嗦着向锁阳比着手势,眼泪一滴一滴的顺着他白净的脸庞淌了下来,锁阳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福禄是说他舍不得他爹。

      秦老六那天到底也没下得去手,最后是锁阳把福禄送出柴房,回来的时候看到秦老六捏着个酒碗坐在马厩的外面。
      他红着眼睛捏着粗瓷碗打着酒嗝冲着锁阳说:野兔有洞野鸡有窝,我秦老六怎么就连个活路都没有?我就那么一个儿子啊!
      他哭得那么委屈那么窝心,他哽咽着对锁阳说福禄那畜生我是真指望不了了,天打雷劈啊我秦老六上辈子做了亏心事这一世少东家这么糟蹋他。

      那天秦老六把那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锁阳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秦老六的眼,一直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干干的什么都没有了。

      五

      他看着远处黑山那岿然不动沉默安详的影子咽了咽吐沫,曾经秦六爷带着他们还带着那一连子一连子的骆驼慢悠悠的走过这石滩啊。
      地上热乎乎的还有些烫手,他把手按在那石滩上巴巴的望着黑乎乎的远处。

      那黑漆漆的夜好象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然后忽然有一滴清水晕了进去。
      有东西过来了。
      那石滩上有个白蒙蒙的影子晃啊晃得晃了过来。
      他眯了眯眼睛忽然打了个冷战,好象有股子冷风从他的后背吹过去,凉飕飕的直捅他的心窝子。

      那团影子渐渐的近了清楚了,他瞧见那是个人,骑在骆驼上活生生的人。那人穿着一件松垮垮的短白衫子,长裤没有绑腿所以轻飘飘地兜着风在夜色里荡来荡去的。
      只是瞧不见那人的脸。
      那人又骑着骆驼向前了几步,他忽然被那驼铃声惊得跳了起来。
      他怎么听不出来?
      那铃铛是他亲手做的,每一只的声音都不同,在风沙里他们就是靠这个来分辨每头骆驼的方位的。
      这一只的铃声有点钝,闷闷的,王忠还笑话他说他的铃子就跟他的人一样,半天砸不出一个响屁来。

      可那头骆驼已经在五天前在石滩上被狼群咬死了。
      他亲眼瞧见的。
      被那白狼窜起来咬住了颈子,挣扎着也没甩开那畜生,最后血流得太多,腿脚都软了然后就那么着倒了过去。

      他的手抠在青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土壁上,他走了出来然后叫住了那人。
      他瞧见那人的脸的时候惊得不能动,反应过来后他举起了火枪。

      福禄。
      那个人活脱脱的就是福禄。
      他搁心底猛猛地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是福禄?
      死了三个多月的福禄,那尸体明明是他亲自埋起来了,他裹的草席他挖的土坑,末了连个牌位都没有,因为老爷不许。说是大喜的日子太不吉利。

      他的火枪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来人的心口,他的身体在夜风中颤抖着他托着枪利声的喝道:你究竟是谁?

      福禄是在少东家成亲的那晚吊死的。
      他进去解开绳子的时候还摸了摸,福禄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可是瞧他那脸竟不象是个吊死的,也不青也不胀,连舌头也没吐出来。
      那张脸就跟福禄活着的时候一个样子,生灵活现的,眼睛半睁着,还是那种不经意的媚。他抬起手有点抖,他狠了了狠心还是把福禄的眼皮子给抹下来了。
      把手收回来的时候他眯起了眼睛,想了半天把脖子上那个光溜溜赤条条的木头鱼给扯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挂在了福禄的脖子上。
      他给他净脸,净身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不过还是把他的衣服给脱了。

      后来他摸着福禄的脖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觉着那死因蹊跷得很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怪异。
      总没摸出个头绪来最后那事也就那么着就给搁下了。

      成亲的那天唢呐还有喇叭吹响了天,一路的红纸和鞭炮铺满了整条迎亲的道。
      他牵着福禄漠然的走在那条焕然一新喜气洋洋的大道上,秦树仁骑在福禄身上神气活现的,平常那张冷冰冰的脸也有了些笑意,只是那笑脸看在锁阳的眼里格外的刺眼。

      那天少东家喝得酩酊大醉,他发现了福禄冰冷的尸体之后黑着脸要冲进去堂屋里理论的时候却被秦管家拦了下来。
      “不就是死了个下人么?给你点银子赶快抬出去埋了,这大好的日子里。”他满身酒气的嘟囔着。

      那天夜里他偷偷的爬起来从褥子底下摸出那柄牛角刀走出了柴房。
      他回来的时候刀上有一层阴红的血迹,他冷冷的把那刀在干草上蹭了个干净然后用水槽里的水把刀面洗了个清清爽爽。

      他把裹着福禄尸体的草席抱进土坑的时候朝着宅子那边吐了口吐沫,他皱着眉鼓着个腮帮子硬气地对着那草席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福禄,我欠你爹的人情这辈子算是还不清了。
      不过少东家让你家绝了后,我让他们秦家断了子绝了孙,也算是扯平了。
      下辈子投胎转世记得挑个好时辰拣个好人家。

      于是他就把手兜着转身上了黄土道。
      走在半道的时候瞧见路边有土蛇刺溜一下子从他眼前滑过,他忽然怔在那里,想起小时候四五岁的时候他抓着土蛇在福禄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来,那时福禄笑得跟个孩子似的。福禄总喜欢捏着他的脸拿些奇怪的东西逗他笑,然后偷偷的从厨房拿好吃的给他,就算因此被厨娘给扇了耳光都满不在意的笑笑的望着他。
      他站在路边上一下子眼睛就酸了起来,模糊得不成了样子,眼泪是那么陌生的涌了出来然后他拼命的抹下去,最后他终于蹲在道边上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他们曾经是那么的亲密。
      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好象陌生人一样走过的时候连头都不抬一下的?

      他曾经跟福禄说过,绫罗绸缎裹着的是豺狼的心。富人的心思就好象天上的浮云一样琢磨不透。
      他跟福禄说,不要等到天都黑了才去扎灯笼。
      福禄低着头当做没听到一样。
      他冷哼一声然后拔腿走人。
      冰层下面的鱼不觉得水冷。
      他气愤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哽咽的站在路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他那时才知道,等天黑了才扎灯笼的人是他自己啊,是十四岁之前什么都不懂的楞头傻小子,他根本不懂得福禄的心思福禄受的委屈。
      牛和马都不是天生下来就会干活的,鞭子抽在它们身上嘴上套着嚼子,沉默的牲畜老实的不知道反抗。
      福禄不乐意的事情可是他不能反抗。
      因为那人是他的少东家,那人的舌头牵动着他的爹还有锁阳的生计。

      锁阳全都不知道,那时他才十四岁,他以为以后的路还那么的长他以为他总有一天能带着秦老六和福禄离开那鬼地方远走高飞。
      他曾经那么以为。

      六

      那人靠了过来不说话,那骆驼缓缓的跟在他的身后,驼峰有点抖抖的,就像是他熟悉的那头骆驼。
      他皱着眉大拇指慢慢的压了下去,火枪的枪杆子微微的有些颤。

      那人坐了下来然后用手比着手势,那天月亮也躲在了云层后面他没有点火所以看不太清楚。
      他咽了咽吐沫,放下了火枪然后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福禄?

      那空空的声音在土城里飘荡着,他冷不丁的哆嗦了起来,那人又向前走了两步,脑袋微微的向前点了点。
      他犹豫着想要上前,可是福禄在他的身后咴咴的叫着。
      他忽然觉得木楞起来了,觉得这好象是在做梦一样,飘忽忽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不真实。
      福禄继续叫了起来,那是一种不安而且急躁的声音。
      它用力的咬住了锁阳的袍子然后拼命的想要把他往后扯,可是锁阳却跟发了臆症一样傻愣愣的空着手向前木然的走了过去。

      他又喊了一声,福禄!?
      然后便睁大了眼想要上前去拉扯那人的衣服,手伸了过去却扑了个空,他的手就那么木木的晾在凉飕飕的夜风中一时忘记了收回来。
      什么人都没有了,脚下只有那副碜人的白骨,骆驼的骨架,白森森的平躺在黄土上,风突然大了起来,云被风吹着跑,于是匆匆的拉开了黑压压的好象乌鸦翅膀一样的天,月亮露出了圆圆的脸盘,笑吟吟的瞧着他。

      他定定的站在那里,风夹着一股浓重的腥气扑到他面上,他猛的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的走出的自己设的埋伏而且还把火枪扔在了圈里面。

      他不敢转身,他浑身都在抖,他几乎可以听得到那些轻微的脚步声还有贪婪的喘息声,他不敢转身。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冰凉凉的夜风吹过他的身体他禁不住哆嗦了起来。
      他多想摸着那杆火枪好给他壮壮胆,可惜他两手空空只有手掌心那层汗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梦。

      他不敢动,可是他想回头,他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头,他听那声音听不大出来,也许是十七八头,也许是二十多头。
      也许更多更多。

      他瑟瑟发抖。
      他想起了马婆娘那张拉得跟驴脸一样长的苦脸,那声音尖得好象在能楔进石墙里一样:呦!他是杀得狼太多了狼精来报复他来啦!
      他咬住了牙,他甚至觉得他能听到他咬动牙齿的咯咯的响动。
      难道刚才真的不是发梦么?
      他的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然后成股了流了下来,冰凉的好象几条细小的湿腻的蛇。

      终于他听到那些家伙安静了下来,四周不再有那些细微的杂乱的声音了,于是他缓缓的回头,于是他吃惊的看着他的身后那匹半坐着的通体雪白的狼。
      就是那天咬中秦老六右臂的那只。
      它安静的坐在那里,沉静却有威严,那种狡猾而且嚣张的神态就和锁阳上次看到它时一模一样。
      锁阳直直的看着他,身体僵直的硬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白狼的眼睛亮得就好象深夜里点燃的火把一般,风越过石滩抚过那光秃秃的土城的时候他看到那白狼雪白的毛温柔而且光滑就好象那厚重的丝缎一样。

      他猜它是那狼群的头狼。
      可是它离他太近了。
      一点点的,好象沙漏里的沙粒缓缓落下,它一点点的接近,好象是在试探什么一样。其他的狼群离它还有一段距离,可是一只只都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那森森的白牙还有那些摄人的猩红色的眼睛,虎视眈眈,贪婪而且饥渴。
      他们缓缓的散开,就好象一个年迈的老渔夫沉重而且温柔的撒下他的网一样,他们想把他包围起来。

      他动也不动,只是静静的与它对望着,那狼的身子微微的向前倾了一下然后他用眼睛估摸了一下离他最近的夹子的位置,看上去不太近所以他的心砰砰的拼命的在他的胸腔里擂起鼓来,他手心的汗又密了一层。
      他知道他怕。
      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暗暗的从怀里摸出他的牛角刀来,那白狼忽然停住了脚步定定的瞧着他一动不动。他心里一惊可是也来不及多想,瞅准了时机就忽然扑了上去。
      他是那么快那么准那么狠,好象离了膛的子弹好象离了弦的箭,他看准了那头白狼的脖子然后一手在一侧用力的把住另一只手握着牛角刀狠狠的刺了进去,只是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脑门子里突然有一种刺入骨髓的痛,他定晴一看原来是那白狼前脚狠狠的抵着地然后那一口白牙用力的咬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额上直冒冷汗,他看见四周那些静坐的狼开始渐渐的骚动了起来,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拼了命似的发疯的向土城的中央跑去。
      好象水滴溅进了沸腾着的油锅,好象竹竿子莽莽撞撞的捅进了马蜂窝,于是在那一个瞬间狼群完全的骚动了起来,他们成群的涌了上来,跟涨潮时的潮水一样不顾一切。

      然后他听到第一只狼那种尖利的几乎可以划破整个夜空的嚎叫,于是他看到狼群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瘫坐在了那些干枯的红柳枝旁,冷汗一股股的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
      事情和他计划的不太一样了,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刚才那种好象见鬼一样的光景,他居然木呆呆的莫名其妙的跟着一个鬼影子走了出去然后被狼群紧紧跟随着。
      那种感觉就好象是中了什么蛊一样。
      他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然后沉默的解开了皮袍子,也许是血的味道刺激了那些疯狂的畜生,它们骚动着在最初停留着的位置上不停的徘徊着还不时的发出低低的叫人心里发毛的嚎叫声。

      他看到那头白狼站了起来,脖子上鲜血淋漓,甚至露出一个骇人的窟窿来。
      他们对望着,他不禁心慌起来。
      那眼神似乎变得奇怪起来了。
      那是一双黑亮而且湿润的眼睛,有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神情。
      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那些干燥的死皮割着他的舌头,火辣辣的疼。
      明明就是那头白狼,可是再爬起来的时候却有着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眼神和气势。
      就好象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

      他曾经听马婆娘跟他说人或者畜生受伤或者生病以后就容易被脏东西附身。
      比如说鬼魂。
      他想起那个长得跟福禄一模一样骑着已经死去的骆驼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他打了个冷战然后挪开了视线。

      他浑身都是湿溻溻的,全是被冷汗濡湿的。
      他有些匆忙的打开了包袱,摸索着掏出了那些硬得跟石块似的窝窝头,闷声的开始啃,他的拳头在身后紧紧的攥成一个硬疙瘩。
      他怕他一会儿会昏过去再也起不来。

      再抬头的时候他发现那些狼群开始试探般的缓缓的向前移动,小心的好象是抱着熟睡的孩子的母亲那样轻柔,生怕吵醒了怀里的幼儿。那些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暗暗前移,就好象是黑夜里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
      他抓起火枪,在暗淡的月光下瞄准了领头的那只灰色的母狼,眯着眼睛然后狠狠的射了出去。
      狼群呜吟着然后稍稍后退,他看到那鲜红色的温热的血迹顺着那母狼高高昂起的头颅缓缓的流了下去,粘稠的液体在黄色的尘土上缓缓流淌着,好象一条蜿蜒的溪。
      他的枪法还是那么的准,他想。

      他看向那只白狼,几乎是潜意识的。
      那是一种桀骜不逊却又有着莫名温柔的眼神,他想起被他从房梁上小心解下来然后缓缓的抱住平放在床板上的福禄那双仍旧半睁着的眼。
      还有那伤痕累累的脊背。
      他从来都没有帮他上过药,在给福禄净身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受着什么样的苦。
      他不知道福禄身上的鞭痕是怎样的肆虐着,他不知道福禄是怎样的讨好着秦树仁,他不知道福禄是怎样难受怎么过,他不知道的事情好象天上那些频频眨眼的星子那样的多。

      福禄死后秦管家待秦老六和锁阳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秦老六已经将近六十的人了,最后一次带着驼队回来后就窝床不起神神道道的。秦管家嫌他老了不中用了是个废物,整天寻思着怎么把他给打发掉。
      锁阳才十四岁,他才是个孩子。秦管家嫌他不受管教总是顶撞他嫌他是个蛮子嫌他吃得多嫌他那么大点的人总是护着秦老六。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得离开这地方。
      他血管里的血只为了那辽阔无垠的大草原而沸腾,只为了马背上那种飞升一般的感觉沸腾,只为了年迈的秦老六和以前的那个沉静而且温暖的福禄而沸腾。
      那个阴深的庭院那个破旧的柴房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那些无穷无尽的噩梦里,福禄那种苍白的笑容还有秦老六那双粗糙的大手是他唯一留恋的东西。
      他们就像是他的亲人。
      他其实可以离开着地方可是他一直徘徊不走,他放不下。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发昏,
      真的。

      七

      他机械的上着火药,眼睛里满满的全都是木然和淡漠。
      他要它的皮,他要医好秦老六,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哪怕……
      他哆嗦着,哪怕……那白狼真的是狼精。

      他举起了枪。
      那些是他在这世间的温暖,他丢不开。
      枪膛在震动着,他用手轻轻的抚摩着那燥热的枪身,手上的茧子那么的硬,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冷冷的瞪着面前的狼群。

      火光是那么的炽烈,青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烟雾混在了一起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他觉得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他想他就这么倒下去也许就这么被最后的那几只用那利刃一样的白牙撕裂咬碎然后吞咽下去。
      可他咬住了嘴唇然后用枪托狠狠的捣了一下前胸。
      还没完呢。

      最后一个。
      那只白狼安静的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的望着他,那么深沉的目光好象有千言万愈要诉说一样。

      那白狼咬死了身边的三只公狼。
      他看到它嘴边的血迹还有银灰色的暗红色的杂色的狼毛,似乎是笨拙的初次捕猎的猎手却次次都得手那种怪异的神情。

      他举起枪,酸软的肩膀似乎只要轻微的抽动就会剧烈的疼痛起来,他喃喃地自语道:
      福禄。

      福禄么?
      福禄,是你附了它的身?

      那白狼的脑袋微微的歪了一下,他瞧见它的眼睛在黑夜里好象有水光在流溢。
      然后它摇摇晃晃的朝他走了过来。
      他扔下了火枪用力的搂住了它,那身柔软温热的毛皮好象草原上带着泥土香气的热风向他扑来然后软软的包裹着他。

      粘腻的血滴落在他的手臂上,他惊慌失措的用手掌按住那伤口,然后他感觉到怀里的白狼似乎突然软了下去慢慢的下滑。
      他拼命的想要拉住它,沾满鲜血的手用力的揪着它那身被血污脏的毛,然后在颈子上瞧见了那条熟悉的小小的木头鱼。

      那么光滑那么暖的染满了血迹的小小的木头鱼。
      他把它窝在手心里忽然泪涌如泉。

      尾声

      他在秦家庄放了好大的一把火。
      他眯着眼睛在远处安静的瞧着。
      那火从四面烧起来,先是谷仓然后是货仓然后是少东家的书房,那些是秦树仁的全部财产。

      他带着那白狼的毛皮回去柴房才知道秦老六已经被秦管家叫人给抬出去了。
      秦管家说快死的人了,真是晦气,要死也别死在我们秦家!

      那间熟悉的柴房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瞪大了眼睛发狂一般的四处寻找,终于在庄外的乱坟岗瞧见了裹着秦老六尸体的破草席子。
      那双浑浊的眼睛到死也没能安稳的闭上,他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手伸出的时候停在半空中,眼泪滴了下来后他泣不成声的说道:爹,锁阳给您合眼,您千万走好,我一定好好的……

      最后他抓着包袱里那洁白如雪的毛皮跪在秦老六身边响响的磕了三个头。
      还是入土为安。

      他翻身跃上马背,远处的科尔沁草原辽阔而且广袤,骑在马背上似乎就可以看到遥远的地方那清亮的河水还有欢笑着的姑娘小伙子们。
      福禄在他身下兴奋的嘶叫着。
      于是马鞭清脆的扬了起来,他微微的咬了咬唇,然后按了按身后的包袱,那张毛皮温暖而且柔软。

      他说:

      福禄,咱们走。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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