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Subject: 《 珍珠》 第一部(全)

      《 珍珠》 第一部(全)
      阿塔
      楔子
      他立在大堂之上,顶着一张木刻似的脸。倘若此刻有人想与他搭话,那便真是十二分的不知趣了。他的头发短得厉害,身上的衣服也奇怪得厉害,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打扮。可是这样打扮的一个人却有一张汉人的脸。
      “娘永。”暗处的老人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今晚你去看管水牢如何?长筠去了襄王府。”老人将一块漆黑的令牌递与他。老人是顺王府的总管,姓江名逸,府里的人都称他为江总管。
      “难道不该我休息么。”娘永一脸的不情愿,“我昨个儿才打漳州回来。”他的口气如此地糟,好象七十三岁的老总管竟是他的手下一样。
      江总管笑笑,“算我求你如何?”
      娘永把头偏向一旁,细长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天翔人呢?”
      “那人是甄珍之弟,同父异母。”江总管似笑非笑地看着娘永大变的脸色。“如何?”
      “去吧。”他在娘永的肩上推了一把,手中的烛台随着他的身体摇晃,滴下了两滴烛泪。
      娘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江逸手中的烛光随之暗灭,大厅里一片黑暗。
      江总管摇摇头,心中叹息道,怎么去了一趟漳州,还是这样的脾气。
      一
      从阁楼上可以看到明亮的月光,若是在水牢里就不行了吧?
      娘永看着守护的侍卫慢慢地掏出钥匙,又慢慢儿地打开一道又一道的牢门,看到最后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实在是太困了,他不眠不休地守在漳州最有名的青楼一共七天,然后又连夜赶了回来。这样折腾下来,他的体力消耗的很厉害,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觉。
      可是他一回来就被江逸抓差,要到水牢去看守“重要”的人。
      去不去是一回事,至于用不用心看守又是另一回事了。当然,这是娘永的想法。
      重要的人,甄珍的弟弟。
      他长的……什么样?娘永摸摸怀里温暖的刀鞘,开始好奇起来。那个绝世美人的弟弟,不晓得是个什么样?
      “甄诛……”他居然念出了声来。
      “那个家伙真真的难缠!”大胆的守卫小声地抱怨着。
      守卫的话倒教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的小孩。
      教他想起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一段时光。
      据守卫说道,那个少年的嘴巴极其恶毒,一点儿也不曾吃亏。这几天的看管已经让他们无法忍受,要审问,又不允许动刑,受着 那少年的气还要好饭好菜的伺候着,这哪里象是他们做得出来的事情?
      结果连续几堂的审问毫无头绪,守卫们都开始议论纷纷,既然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何不把他软禁在沙棋阁?关到水牢里算什么?
      娘永心想:审什么?怕只是幌子罢?
      那个喋喋不休的守卫终于打开了那把大锁,娘永皱着眉头看那把大锁,心想这个人怎么如此地不爽利。
      “混蛋!王八蛋!放我出去!”那少年大约是听到了牢门打开的动静罢,娘永一进来便听到他的破口大骂。那少年一边骂着一边剧烈地挣扎着,于是包围着少年身体的冰冷的水开始激荡起来。
      在娘永听起来,那个不停咒骂的声音十分地刺耳,那是一种嘶哑的、痛苦的、夹杂着愤怒和憎恨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又教他想起了那个孩子。
      其实,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孩子还是五年前。现在他已经记不清那张脸了,那个十岁小孩的脸,一张极其普通的脸。但是他却记得很多,他和那个孩子之间的事情,奇怪得很,他想。
      水牢里没有火把,只有淡淡的月光从几条狭窄的细缝中照进来。
      娘永只能看到一个单薄的少年。那个少年的手和脚都被又粗又长的铁链捆着,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整个脸,看上去十 分的狼狈。
      还是一个孩子呢。娘永开始觉得好笑,才十六七吧?就这么一个小孩,居然还要他来看守。
      杀鸡焉用牛刀耳?
      娘永已经困得不得了了,他坐在石凳上,斜斜地靠着冰冷的石墙,开始打盹儿。
      那个出言不逊的少年曾经抬起头来,想要仔细地瞧瞧进来的人,可是看到后却又大吃一惊。少年放弃了本来想要辱骂对方的念头,安安静静地站在水中,看着打盹的娘永。
      娘永已经睡着了,他甚至在做梦。这真是一件怪事,因为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他梦到了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叫永乐。
      他哭哭啼啼地站在自家的草房前面,他的爹爹拽着他可怜的娘,他娘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可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拉走。
      那个时候,他娘已经病得很厉害了,病到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地步。可是听到永乐要被树仁买掉的消息后,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哭哭啼啼地央求树仁放过她可怜的小儿子。
      永乐跪在地上,边哭边给他爹磕头,“求求你,别卖我,我什么都能干,别卖我,求求你了!” 他的额头都磕出了鲜血,可是那个树仁只是摇头。
      永乐还是被卖了,他被卖到春乐坊,卖的钱用来偿还他爹的赌债。
      永乐逃了出来。他一共逃了七次,第七次他终于成功了,可他的背上却被满满地烙上了六个烙印,春乐坊的烙印。
      第七次出逃,永乐在城西遇到了刀客。
      刀客是来杀人的,手起刀落,黑暗中满是鲜血的人头便直直地滚到了永乐的脚边。
      当时的永乐已经有三天粒米未进,因为他要躲避春乐坊的追捕。他跪在那个刀客的面前,不顾一切地请求那个高大的关东汉子带 他出城,他要到城外去看他的娘。他说这是他唯一的心愿,看到之后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来报答刀客。
      刀客在深夜把他带出了城。永乐跌跌撞撞地回到草房前,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娘的牌位供在堂前。
      刀客对他说,你替你娘守三天的坟,然后与我一起去关外罢。
      永乐在他娘的坟前守了三天三夜,然后把头发割了下来,埋在了他娘的坟旁。
      他在那里给自己改了名字,他对他娘说,娘,我从此就叫娘永了。娘,你多保重。孩儿不孝,孩儿走了。
      他就这样,跟着那个刀客来到了关外。
      那漫天黄沙的关外,那冰冷美丽的孔雀河边,那险峻的黑山脚下。
      二
      甄诛根本未曾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娘永。
      襄王曾告诉他娘永还在关外游荡。他真不应该相信襄王的话,甄诛咬牙切齿地想。
      娘永倚在墙上打着盹儿,水牢里异常的安静,甄诛甚至屏住了呼吸。他看着娘永,看着他变了很多的脸,看他毫无防备的脸,他坚硬的心好像变得柔软了许多。
      在襄王府里那么久,他几乎都要忘记这种感觉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个白衣男人轻轻地打开牢门,走了进来。
      这个人的出现令甄诛吃惊,但他更加吃惊的是娘永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记得的娘永,就算是睡着了也是极警戒的。他怀疑地嗅着空气,却并没有嗅到什么令人怀疑的气味。
      “喂!娘永!”那个男人用扇子背敲着娘永的头,轻轻地说道:“莫要打搅我们,睡吧。”
      娘永完全没有反抗,好象一个木偶一样摔下了石凳,掉入了漆黑的水中。
      “你做了什么?!”甄诛几乎是在喊,他努力地想要挣脱束缚,却好象忘记了那是不可能的。“你想淹死他吗!!”他狂叫着,他的脸因为过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了。
      “莫要叫嚷,你想把人都招过来么?”那个男人摇着一把折扇,小声地制止着甄诛。“让大家都晓得他这么容易就被弄倒了么?”
      甄诛瞪着他,闭紧了嘴巴。
      “只可惜你平常就爱大呼小叫,别人都习以为常了罢?”那个男人慢慢地从水中把娘永拖起来,轻轻地放在石凳上,“你何必那么着急呢?我怎么会害朋友呢?那只是一种很轻的迷香罢了,不会致命,只会做梦罢了。”他轻笑着,“你那么在意他会不会淹死啊?甄少爷?”
      甄诛咬着牙,不予理会。只是他心里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会有连他都分辨不出来的迷香。
      “看来传言的确不假。”
      “什么传言?”甄诛一脸的警戒。
      “你是襄王的男宠啊。”他依旧一幅轻浮的样子,“对男人很有兴趣,到处勾引男人。”
      “呸!”甄诛气得浑身发抖,心却因为这一句话痛了起来。
      “你好像很用心地想要寻访娘永的下落是吧?看上娘永了?”他轻佻地笑了起来。甄诛觉得厌恶起来,这个人,以前并不是这样儿的。
      “这样吧,我们做笔交易可好?”那男人居然又笑了起来,“我就成全你和你的小哥哥。”
      甄诛直直地看着他,他很想带娘永离开顺王府,可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犹豫着,可是这个一脸悠闲的男人用眼睛示意他要快些做出决定。
      “……你想要我做什么?”
      “和我一同走啊!”那个男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甄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才没有破口大骂,他把头扭向一边,“我为何要与你一同走?!”
      “哦,我只是想,襄王为了赎回他最宠幸的人,会付出何种的代价?”男人嘻嘻地笑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纸扇。
      “那你还真是失策了,他怎样也不会拿我姐姐来换我的。”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唰的一下变白,甄诛的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笑容。
      甄诛开始得意的大笑起来,“现如今你还想带我一起走么?楚天翔?”那个男人吃惊地盯着他,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甄诛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我见过你的,在龙城啊!”他高高地挑起眉毛,“不过那个时候你疯疯癫癫的,恐怕就是我姐姐从你面前走过你都认不出来呢!”
      楚天翔皱起了眉毛,脸色变的十分的严肃,“我不管你怎么讲。你最好乖乖地与我一同离开这里,莫想要给我搞出什么花样来。”
      甄诛狠狠地瞪着他,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楚天翔用纸扇轻轻地敲了甄诛身上的铁链几下,那些铁链就好象纸屑一样碎碎地坠入了水中。
      甄诛吃惊地看着他,连反抗都忘记了。他记得的那个楚天翔一直都是个文弱书生,可是眼前的一切让甄诛迷惑起来。
      “穿上。”楚天翔拿出一套女人的衣服,“照我说的做,否则,我便……”
      “怎么样?”甄诛挑衅般冷冷地瞪着他。
      “杀了钟娘永。”楚天翔啪的一声打开了折扇,然后转过身去。“快点!”
      甄诛吃惊地看着他,“娘永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下得了手!”
      楚天翔摇着扇子,在石阶上摇头晃脑,“你以为我做不出来?!”
      甄诛紧紧地捏着拳头,却照着他所说的开始换衣服。他对楚天翔了解不深,他怎么敢拿娘永的生命冒险?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受人指示。可现在他就象一个痴儿一样,楚天翔怎么说他怎么做,而且还十分屈辱地换上女人的衣服。
      他小心地为娘永擦拭着脸上的水,然后把他搀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外走。
      “不能带他走。”楚天翔只是轻轻一拍,娘永便从甄诛身旁滑落。
      “不行!他若不走我就不走!”甄诛狠狠地强调着那个他字。
      “莫胡闹!”楚天翔气恼的盯着甄诛,完全失去了刚开始的悠闲风度。他以极其凛俐的手法点了甄诛的几处穴位,让甄诛靠在他的身上。“叫你废话少说。”他又点了甄诛的哑穴。
      混蛋!甄诛焦急地在心里咒骂着,可是他现在根本无法反抗,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担心的倒不是楚天翔会对他做什么,他担心的是顺王不会放过娘永。
      顺王为了抓甄诛,甚至损失了浅阳的一只眼睛。如今甄诛在娘永的看守期间出逃,娘永就算是失职了,不知道顺王会怎么处罚娘永。
      他只能用眼神表达他的恨意。可是楚天翔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
      楚天翔装作喝醉了的样子,跌跌撞撞地拉着甄诛离开了水牢。刚刚换上来的看守来没有来得及查看,他就装作要吐了的样子,向那个可怜的看守靠了过去。那个看守骂了几声,然后摆摆手,让他们出去了。
      甄诛狠狠地瞪了那个不负责任的看守,暗暗地记住了他的相貌。
      三
      楚天翔带他去了北方,去了孔雀河,去了那个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地方。浩瀚的沙漠,明亮的圆月,他曾经希望在这里渡过一 生。
      楚天翔在小屋里生起了火,那火光模糊了甄诛的双眼,还是那小屋,还是那暖暖的火光,有那么一瞬间,甄诛以为娘永也在身旁。
      但是他马上清醒过来了,在火堆旁的是楚天翔,不是娘永。
      楚天翔烤了河鱼,递给他一条,他竟然愣住了。
      五年前,娘永曾经烤过许多条鱼给他。娘永待他的好,他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
      那个时候,他们还年少无知,不晓得人世间原来是那么的险恶,不晓得人世间的路是那么的难走。
      这些年,他吃了很多苦,晓得了不少事情。可是他想,他宁愿不要晓得那么多,宁愿只是个孩子,宁愿还在五年前,他和娘永两个人静静地在孔雀河边度过一生。
      可惜,这世间的事,不是他能左右的了的。只是想起当年的他和娘永,他仍是心酸、心乱、心里如乱麻一般,却又有些甜、淡淡的。
      ……
      五年前,他十岁。
      那时候,他在襄王府里是一等的贵客,还有他的姐姐甄珍,据说他们姐弟是襄王结拜兄弟的儿女。可是旁人中倒有很多别的传说:说襄王迷恋他姐姐的美色,或者说襄王有龙阳之兴的。
      他那时什么都不懂,他只晓得襄王待他很好,像父亲、像兄弟、还像朋友。不过他的人皮面具倒真是襄王的主意。在襄王府里,他不是那个住在王府深处的红磬阁的“甄诛”,他是襄王的内侍青青,虽然他什么也不用做。
      本来这样就极好了。
      他喜欢襄王府,他在这里长大,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般。可是他的姐姐看上了襄王的谋士楚天翔,要与他私奔,要离开襄王 府。
      甄诛却不愿意,他实在是不想与他姐姐在一起。他不喜欢甄珍。甄珍在襄王府里,用尽了手段,可就是得不到襄王的宠爱,于是她便要逃,尽力地逃开,逃出那个金丝鸟笼。
      他瞧不起这样的甄珍,在他心底:甄珍和他,就好象一根丝绳上拴着的鱼和鹰,一个要往水里去,一个要向天上飞,根本不应有同行的那一天。
      不过一个十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再加上襄王进京去了,他没有了靠山。甄珍竟带着他,和楚天翔一起逃离了襄王府,去了关外,去投奔鹿中远。那个人如今是关中数一数二的刀客,落难时曾与楚天翔结为异姓兄弟。
      于是,他便认识了娘永。十六岁的娘永,鹿中远唯一的徒弟,明明是个清俊的汉人,却有蛮夷的彪悍之气,倒教他有些心惊。
      他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娘永的情形。
      那个看甄珍看呆了的少年,背着一个很大的药篓子,紧紧地抿着嘴,呆呆地看着甄珍。那个时候他就不自在起来,他恨甄珍多半 也是这个缘故,每个人都会为她的美色所迷。他也恨世人都长了一双浊眼,看不清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
      所以他很可怜楚天翔。他想: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他的女人断送了大好前程,还差点儿送了命,何苦?
      人,大都逃不过一个色字,甄珍那一层皮相凭空地瞒住了那许多人!
      有这样的心思存着,他看娘永的眼神也就有了几分不屑,想那娘永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也只是个俗人。
      没料想那娘永只是在最初的时候为甄珍的容貌所震惊,之后却很淡然,好像不把那花容月貌看在眼里一般。甄诛便有些不懂了,这个人的意思倒教他想起了襄王。襄王对着甄珍也是那么淡淡的,好像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根本不曾入了襄王的眼一般。
      甄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此便常常地看着那个人,心里猜着,这个人倒有些不一样。
      四
      那迷药的药效还未曾过。
      娘永还在沉睡。
      他想着他得赶快回去。这次上山他采了不少草药,他和师傅可以美美地打些上等的雪里红来喝了。
      娘永背着药篓回到山下的时候,发现屋里多了几个人。他觉得很奇怪,他知道师傅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所以他便好奇起来:什么样的人让师傅破了例?
      他轻轻地往屋里看,却发现师傅在和一个文绉绉的男人喝酒,站在旁边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那个小孩长的很普通,可是那个女人却非常的美丽。娘永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竟然呆得说不出话来。她穿着异族女人的衣服,头发辫成了辫子盘在头上。可娘永只是轻轻地一瞥就知道了,那是个汉人,而且还是江南的女人。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那个女人竟然能够驯服追星。
      追星是他的马,是一匹脾气非常暴躁的烈马。为了驯服追星,他曾经花了三个月住在黑山的孔雀河边,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这 么轻松地就驯服了追星。
      这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能。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他出去提水,却看到那个女人正骑着追星,在孔雀河边痛快地飞驰着。
      那个女人的胸前缀着一粒很大的珍珠,那珍珠随着她的身体轻快地跳跃着,竟好像是活物一般。娘永吃了一惊,那么大的珍珠他倒是极少见过,只是离得太远,教他看不出真假。
      娘永正盯着那珠子出神时,甄珍眼角的光竟然像是飞箭一样,直直地就朝着他射了过来。
      娘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丢掉了水桶逃回了屋里,他捂着他的心,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他害怕,忽然很害怕,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抓住了他的全身。那个女人的眼神叫他很不舒服,虽然他也不晓得为什么……
      那天夜里,他看见她站在孔雀河边吻着追星的额头,冰冷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那匹不驯的野马安静地立在那个女人身旁。那时他便觉得有一股彻骨的寒意游遍了他的全身,虽然那副景象美得惊人。
      那种美,娘永想,若是有魔的话,便应该是那样的。
      不是妖、不是神、不是鬼、亦不是怪……
      是魔……
      ……
      是魔。
      五
      与甄珍一起的那个孩子,他说他叫青青。娘永倒也没有怎么看他。那个青青长得不很出色,尤其是立在甄珍的旁边时。
      甄珍仿佛很在意他,无时无刻都在照顾他,可青青总是一脸的不高兴。看在娘永的眼里,不免觉得奇怪。
      这也未免太不合常理:没有听过男女私奔,还要带上一个十岁小孩的。可是他们是师傅的朋友,他不能太多嘴。
      师傅要带着楚天翔和甄珍顺着孔雀河向西逃走,他嘱咐娘永要照顾好青青。娘永说:知道。
      甄珍走过的时候也很郑重地说道:请好好保护他。
      娘永便对她发了毒誓,于是那女人就放心地走了。
      人说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早上还晴朗的天空,下午就布满了乌云。他背着药篓顶着雨回到屋里的时候才发现青青居然不在。
      他坐在窗边等了半天,却还是不见那个孩子回来,他心里有些着急起来,青青应该很快地回来才对。他心里起疑,便进了里屋,细细搜寻,这才发现,青青竟然是走了。
      那个孩子带走了干粮,带走了几件衣服,还牵走了一匹白马。
      他披上了蓑衣,骑上追星,向南方追去。他想,应该吧?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一向都极准。
      他急急地向前追去,在雨中,马蹄溅起点点泥迹。
      半夜,雨停了,月亮竟露出了半边脸来,好像是为他照路一般。
      在一个破旧的客栈里,他看到了那个浑身是水的孩子。他还没有开口,青青便把一把短刀架在了脖子上,狠狠地说道:“不要逼 我,我若是回不去,宁愿死在这里。”
      他便站住了,轻声地说:“我不是要你回去。我会来,只是因为我答应了师傅,要保你平安而已。”
      青青不信:“胡说。这样的话,我如何能信?”
      娘永本想悄悄上前夺过那把短刀。只是,待他仔细地看到那刀时,却愣住了。
      那真真是把好刀,那月光映在刀上竟然如流水一般。他屏住了呼吸,仿佛那刀光会因他的呼吸而流去似的。
      那少年见他如此,便把刀鞘扔到他手中,不无得意地说道:“如何?”
      那刀鞘是银质的,可是又与他平日里见到的大大不同,他心里纳罕,便直直地问了出来:“这可是银的么?”
      那孩子便笑了出来:为何不是?!
      那刀鞘上竟然镶着一颗珍珠。
      那珠被剖成两半,仔细地镶在刀鞘上。仔细看时,他便吃惊起来。他见过的珍珠也不算少,颜色和光泽都是上上品,他心底暗暗地估着,那价钱竟然惊出了他一身冷汗。这一颗,只怕……比起甄珍的那一颗,更是宝贵许多吧。他抬头,头一回仔细地瞧着那个孩子。这么一瞧之后,才觉得那张脸有些不对,可就是不知道有哪里不对。
      只是那时他不知道:那把刀,竟然就是天下第一的珍珠刀;他也不知道,青青脸上的,竟是极精妙的人皮面具。
      于是,他便走上前去,轻轻巧巧地拿下了那把刀。他只是细细地看着那刀,却没有看到青青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
      他看完之后,竟然又还了回去,他说:从来未曾见过如此好刀。谢了。
      他便离开了,走时还扣好了门,留下青青一个人在房里思量了半天。
      第二天青青起得很早,很快地就结了帐。到后院牵马的时候竟然看到娘永立在追星旁边,好像是在等他的样子,他心下一惊,装作不知,刚想牵马,只听得那马嘶叫起来,踢开了青青,然后狂奔起来直向大道去了。
      于是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狠狠地看向娘永,他说:“是你!”那口气,竟好像是确定了就是娘永动得手脚一般。
      娘永竟然也不分辩,只是拿他那双细眼把青青瞟了一眼。青青一怒,便把马鞭甩了起来,那鞭竟是劈面而去的,青青想着,给他一个教训也好。却没有想到那鞭竟然好像风里的柳条儿似的,软软地就伏在了娘永的肩上。于是他的脸红涨起来,一双手,竟然就晾在那里,不知是要往回收,还是要再甩一鞭。
      娘永说:“我只是要保你。等你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离开。”
      他想了想,十分不情愿地说道:“随你。”
      不然又如何?他哪里是那个人的对手,而且又失了坐骑。既然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那就让那个人跟着吧。
      哪里晓得,这样的决定,竟然让他……
      为了那个人,赔上了一生。
      六
      于是,两个人便一同骑着追星上路了。
      两人都是孩子,追星也还好,只是走得慢了些。路上倒悠闲得很,哪里有些避难的样子。
      娘永本来就是个不记仇的人,青青也只是个小孩子,两个人很快就忘掉了几日前的尴尬,称兄道弟起来。
      两个人路上买些酒喝,看着风景,入关只不过是几日的路程,竟然被他们走了十几日。
      一日,他问娘永:哥哥你与我一同到中原,长远相伴如何?
      “不好。”娘永答道:“我不爱中原,那里的人如豺狼虎豹。野蛮可笑。”
      “怎么会?你们那里的人才野蛮!”青青倒觉得娘永说话可笑。你们那里的人,风化未开,男女不分,连书也未有,居然敢说中原人野蛮?!
      娘永斜着眼睛看他:“中原的人好比人面狼,防不胜防。”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然惹恼了他,他说:“我何时算计过你?!”
      娘永倒是不说话了,可他的心里却挽了一个疙瘩,从此解不开了。
      两个人,竟然一日没有说话。
      可是,第二天,娘永喝酒的时候,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居然错把醋壶当成酒壶,就那么对着嘴喝了下去,结果呲牙咧嘴了一回,惹得青青笑个不停,于是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那时青青只是个孩子,之前他在襄王府里虽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并没有真心的朋友。他与娘永只是短短地几日,可竟好像处了一世似的,令他欢喜非常。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他想,若是总这样走着,不回襄王府也没甚大不了的。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们已经入了关了。
      七
      还没有到呢,就听得一路上的人都在传说,襄王被软禁在京里了。他想,既然那样就不必回去了。
      一路上,他与娘永两人也结下了几分情谊,于是娘永便劝他,“我们回去如何?我带你去孔雀河源头看看,那里才是极美的风景。”
      所以他们一起回去了。
      当时青青不疑有他。
      只是几年以后,他便想:那次,是真的被骗了罢。
      他们回到了孔雀河,却遇到了甄珍他们,他这才晓得是怎么回事。
      他坐在河边,背对着娘永,抽出刀来在清澈的河水中浸着。
      他恨恨地想:他居然骗我!
      他还没有气得太久,襄王府的人便围了过来,也不晓得为什么竟那么的巧。因为他和娘永赌气的缘故,他与娘永他们离得较远,便被那些人拿住了。他那个时候倒不吃惊,他心里明白,若真的是襄王的手下,就一定不会伤他。
      那些人要杀的果然不是他,他们只是奉命带他和甄珍回去而已。只是,他没有想到,襄王居然命令他们:除了甄珍姐弟之外的人一概杀。
      他骇然,为着他和甄珍的缘故,竟然要陪上这么些人命,而其中竟然还有娘永的命。他求那个人,可是他只是铁着脸,命手下护着青青。
      那两队人马围住了鹿中远等人,然后便厮杀起来。
      他从来没有见到那样的凶景,二十几个大汉提着刀,围着一个中年汉子,一个书生,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竟好像砍菜瓜一般,生生地就往人身上砍去。
      竟好像是山贼一般的行径。
      楚天翔护着甄珍,娘永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竟然也提着一把长刀,护在甄珍的前面。他顿时不舒服起来。
      为什么?只是这么一个女人,长得比常人美了些,就有那么多的人为她出生入死,连娘永竟然也……
      想到娘永,他的手便抖了起来,心里气他居然为了甄珍如此拼命。却没有想到娘永此时若是不拼命,便要平白地作了刀下冤魂。
      可是等他再看的时候,楚天翔竟然已经倒下了。他想:死了罢?那么一个书生,在襄王府里曾经是如何地威风,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送了命,连尸骨也无人收敛。
      他看不到娘永,不知道那些人到底去了那里,只留下了一个黑脸的侍卫守着他。
      河边扔着卷了刃的刀,被河水冲刷着,却怎么也冲不去那一层血色似的,总是有着淡淡的红。
      他心里想着娘永,便偷偷地动着手脚,从腰间摸出珍珠刀来,只一下,便割断了绳子,那侍卫居然没有看到。他悄悄地一刀过去,那侍卫连哼都未哼一声,便如死猪一般倒了下去。他想自己真是白白地心惊了半天,却没有想到能够这么轻易地就得手。
      他纵马狂奔,穿过了一片红柳林这才看到娘永等人。
      他被那幅景象骇住了,只是不能动。林子里尽是尸首,血好像水一样地流着,鹿中远也倒在了地上,旁边跪着血人似的娘永,甄珍早已不知去向。鹿中原止留了一口气在胸中,硬撑着对娘永说道:“莫要记仇。”他担心他的徒弟,年少的娘永又如何是襄王 的对手。
      他抓着娘永的手,狠狠地捏着,想要叫他发誓,可是娘永青着脸,只是不点头,也不答话。鹿中远瞪着双眼,那一口气竟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似的。娘永见他如此,心一狠,便伸手替他硬生生地合上了眼。鹿中远想要再睁开,却已无力……
      娘永知道师傅已经断气,他呆呆地立在师傅面前,看了半天,然后磕了三个头。只是那娘永,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待他转过身来时,青青竟然叫了起来。原来娘永的面上全是血污,青青一时被吓倒,所以才会叫出声来。青青能够看到他的手也在流血,脸上也是,面目极其狰狞可怕。青青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用袖子使劲儿地擦着娘永脸上的血水,可那痕迹竟是擦不掉似的,青青越发地害怕,便伏在娘永肩上哭了起来。娘永倒是不哭,冷冷的,好似冰人一般,浑身上下发出一股寒气。
      等到青青不哭了,娘永便用力地吹了一声口哨呼唤追星前来,然后拉了他的手,带他上了追星,向孔雀河边奔去。
      在河边,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静的可怕,除了水声。
      娘永在追星身上抖了起来,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抖动,追星不能忍受,把他和青青一起摔下了马背。
      他跪在河边,狠狠地抓着柔嫩多汁的青草,还有那柔软的河泥,血水深深地渗到了泥土里。青青在一旁害怕地看着他,却又不敢离去。
      娘永跳入河中,那血水竟染红了半条河。青青被娘永的眼神骇住了。娘永的眼睛红得就好象河水一般。
      青青不晓得,那时,娘永便在心底发誓道,定要杀尽襄王府内所有的人。
      八
      他们将鹿中原仔细地葬了,还树了一块石碑,娘永用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刻着,通共只有七个字,竟刻了有一天。黑山那里是不能住了,娘永带着青青去了龙城。
      说是龙城,也只不过是一座不知是哪一朝留下来的土堡。两人暂时在那里住了下来。
      两个人还找到了楚天翔,本来想要埋掉,却发现他还未死。娘永和青青两个人把他拖回龙城,尽心救治,竟然从阎王那里捡回了楚天翔的命。只是那楚天翔自睁眼以来便呆呆傻傻,好似发痴了一般。
      那个时候青青也是十二分的混乱,他几时见过那许多的死人?口里不说,梦里也常常会惊醒,于是一身冷汗地坐到天明。
      周围的一切都是娘永在打点。
      只是那时,他还和娘永同吃同住。虽然他想:娘永已变得太多,不再是那个曾和他喝酒嬉耍的少年了。
      他应该回去,他知道娘永不会阻止他,可是他就是无法离开。
      看到娘永,他就觉得,好象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呼吸不上来。
      自从鹿中远死后,娘永就变得沉默而且阴森。早上起来抬腿就走,中午匆匆地回来,晚上再出去,连一句我走了都不会说,有的时候青青连着很多天都看不到娘永的影子。
      他不是不知道娘永在做什么。
      白天娘永上山采药,安神的药留给给青青还有楚天翔。那些珍贵难得的药,以前他从来不去采的,现在他竟然也冒着危险采了来,到集市上去买。
      青青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这般劳苦。若是为钱,他心底又不觉得娘永是那样的人,他想不明白。
      而且,更教他不安的是:夜里娘永总在骑着追星狂奔到孔雀河旁,象发疯一样地清洗着鹿中远的刀。
      那一夜,青青又偷偷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来到了孔雀河旁。他想悄悄地守着娘永,他怕,怕出事。
      却不防娘永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细眼,冷冷地看着他,竟好像刀光一样教他起了一身的寒意。他硬着头皮喊他的名字,却不见他回答。只是,当他看到娘永身上竟然密密地划着刀痕,他便心疼起来,也忘掉了害怕,竟然走到了娘永身边,嗔怪地说道:“怎么伤得这么厉害?”说完才觉得自己的口气过于亲密,便脸红起来。他想,我们这两日就如生人一般,不知他可会见怪?
      娘永也不说话,眼神却柔和下来,弯下腰去,在河水里摸了半天,这才抬起头来看他。青青也不敢看他的脸,只是低着头。娘永便把手伸到他的眼前。
      原来竟然是个蚌,娘永撬开了蚌壳以后,给青青看蚌壳里的东西。
      是珍珠。
      其实珍珠在青青眼里并不算什么希罕物什,他在襄王府里见过的奇珍异宝如何的多,这样小小的珠他何曾在意过?只是他却脸红起来,竟然觉得那冰凉的河水暖了起来,暖着他的脚,暖着他的手,一直暖到他的心底。
      他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娘永,娘永也看着他,两个人竟然好像傻了一般在冰冷的河水里站了半夜。
      青青把那粒小小的珍珠戴了起来,贴着心,热乎乎地不知道是那珍珠还是他的心。他想要送些什么东西给娘永,可是除了珍珠刀 他身上再无他物,而那把珍珠刀是江湖上多少人争抢之物,他如何能害了娘永?
      于是他便恼了起来,怎么就没得一件可以送给娘永的物什?!
      九
      楚天翔还是糊涂得很,一日一日地,倒也自在,只是看到青青眼里不免觉得有些恨意。
      他想:若不是这个姓楚的多事,鹿中远也不会死,娘永也不会性情大变。可是他转念一想:要不是楚天翔多事,他又如何见得了娘永?又如何认识得了这样的一个人呢?
      所以他便不气了,反而尽心地照顾起楚天翔来。他本来以为:他和娘永,虽然还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楚天翔,就可以这样相伴而活,不必受什么拘束,安静地过完此生。
      可是,那一日,他从山上回来时,看到娘永的脸色不同以往。
      后来,他才隐隐地想着,那一日的娘永,眼中多得应该是刻骨的恨意与决然。而楚天翔,应该是那时就回复了罢!不然,他的眼 神为何的竟是那么的萧杀肃冷,有如冻水一般。
      那时,娘永递给他一囊钱,对他说道:“你快些走罢,我与天翔要去别的地方,带着你多有不便,你好自为之。”
      他竟然楞了,他从未想到过竟然会有这样一天,娘永要抛下他。虽然娘永和他相识只是一年,却和他情深意重,仿佛处了一世一 般。
      可此时,娘永竟然要抛下他独自远走,教他如何能忍受?
      他不肯,如何也不肯。
      于是娘永柔声地哄他道:“我们去做一件事,不能带着你。那件事做完我便去找你,总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你只快些走罢,到了桃花镇里等我,短则几日,迟则几个月,我必去寻你。”
      青青虽然聪明,到底只是个孩子,他初时听得娘永要与他分离便有些慌乱,而后娘永又如此细声地安慰他,他便信了,心想不要 误了娘永的事才好,便接过了钱要走。走时却又想起一件事来,他取出那把珍珠刀,塞在娘永怀中,他说:“哥哥自己珍重罢。莫忘了要来接我,管他几天几月几年,我只是等。”
      娘永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他一把拉了过来,替他整了整衣衫,然后推了他一把,说道:“走罢!”
      他倒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那番话只是娘永的权宜之计而已。于是,他在桃花镇里一等就等了半年,却总也等不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他还要等,却被襄王寻着了,带回了襄王府。他本不肯,却又想起襄王平日里待他不薄。
      于是,他便请襄王替他寻访娘永的下落,襄王倒是答应了他,他便回去了。他又想起之前襄王的狠,心底怕襄王对娘永不利,便对襄王说道:他因感谢娘永的救命之恩,一时冲动把珍珠刀送与了娘永。请襄王寻他一是要答谢救命之恩,二则是要寻回珍珠刀。
      只是他自己也不晓得襄王到底是信或不信。
      他在襄王府里竟然又看到了他的姐姐,一身华服、一双素手,竟好像从来未曾受过塞外的苦一般。那时他想到楚天翔,心里不免替他可惜。
      但他那时心里也不很明白,襄王为何如此执着于他?他知道甄珍在王府里的待遇极好,只是襄王对她从来未象对待自己一般。襄王待他,简直就像把心肝都剖与了他似的,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都叫他试遍,只是要他高兴。他那时也隐隐地觉出襄王看他的眼神绝非一般,只是他不敢多想。
      初遇娘永时他还不晓人事,直至回到了襄王府,他又大了些,这才明白襄王果真有龙阳之性。王府里养着的伶人和清俊少年他倒也见过不少,却没有想到被他撞见两个小倌做那种事。他登时就红了脸,急急地跑了出去,伸手一摸,脸居然烫得如炭火一般。
      那天夜里他便做了那梦,梦里抱着他的居然是娘永。醒时他便觉得自己的可恶,觉得自己龌鹾,于是便自己罚自己,要饿几日。却没想到自从那日起,他夜夜都能梦到娘永,醒时又免不了自责一番。只是,他已不能自己了。
      他又大了些的时候,上元节夜里,一时兴起多吃了几杯酒,糊里糊涂地,襄王便要了他。自那日起,襄王便不要他总戴着那人皮面具了。他心里明白,却已经晚了。
      夜里醒来,对着烛火照镜的时候,想起那个人来。这些年,襄王总说是如何如何用心地替他查访,可是从来没有确切的消息。他自然有疑,只是此时的他,有如笼中鸟,想要展翅而飞,难了。
      于是,每年上元节的时候,他都要生一场大病。一病便是个把个月,人瘦得没了形容。
      病重之时,他只是握着胸前的珠子恨恨地坠泪。一年也只哭那么一次,却又好像要把一生的泪都哭尽了似的。
      十
      三个月前是襄王的妹妹从府里出嫁,迎亲的队伍有如长龙一般,整个城里的人都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看热闹。
      那天夜里他一时兴起要看迎亲,下迷药迷昏了随从的小厮,却被顺王府的人给盯上了。那些人竟然费了极大的气力杀掉了暗处的影侍,抓他到了顺王府。
      他想,那些人一定是早早就谋划好的吧,如何布局,如何行动,不然怎能得手?
      不晓得盯了多少时日,才得了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好容易拿他到手。如今楚天翔竟从水牢中掳了他去,自然要教顺王火冒三丈。
      负责看守他的娘永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处罚。
      他想,那个人,真真绝情,一去便是那么的久啊!
      可是甄诛却不怨他,在水牢里看到娘永时,他心里只是高兴、只是乱、只是酸甜苦辣那许多。到最后,百味都淡了去,只留了一 味甜,浓得散不开。
      如今,又到了黑山,又到了那小屋,他心里只是担心娘永的安危,又有些焦急,却又不能说话。
      楚天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可不用担心,放你出来是总管的意思,自然不会怪到娘永头上去。”
      被说破了心思,甄诛倒也不尴尬,只是奇怪他如何看出来。
      他也曾暗暗求人寻访娘永的下落,却没有想到还是一无所获,却不知道这些人暗自把他的事告与襄王。而顺王安插在襄王府里的眼线自然是把这消息告之了江总管。
      他正忧心时,有飞鸽传来书信,楚天翔看了以后笑着告诉他:“襄王的手下夜闯了顺王府。”
      那又如何?甄诛不看他。
      “皇上今夜不在宫中……”楚天翔意味深长地看着甄诛。
      这时他忽然一惊:难道顺王想要……
      此刻,他竟然好像豁然了一般:娘永为何要投于顺王手下,顺王为何要千方百计地抓他。
      ……当今的天下,还不知是不是圣上的了。
      为了一个小小的甄诛,襄王便有些乱了分寸,楚天翔想道,居然夜闯顺王府,真真是失策。
      他再看甄诛的时候,却又吃了一惊。原来此时甄诛已经梳洗干净,那张脸竟然比甄珍还胜出许多,他不敢再看,便偏过头去。心里想到:怪不得襄王如此。
      为了这样一个人,有何不可为?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娘永骑着追星也来了,甄诛的心竟狂喜地好像要跳出胸口似的,他用手按者胸口,几乎不能信自己的一双眼。
      可惜娘永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那时,他的心,竟好像硬生生地被撕成了两半。他想:他居然不看我?他为何不看我?
      他忽然想起楚天翔称他为男宠,难道娘永也是如此?
      他的心便狠狠地缩了起来,他发着抖,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他不再言语。他只是默默地,偶尔抬起眼来,看娘永有些疲累的脸,心里便有些疼。
      那天夜里他在孔雀河里洗浴。一下一下地,在身上恨恨地抓出一道道伤痕来,极其用力,哪里是在洗身,倒象是在泄恨一般。
      跌倒时,他也不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想着:他不认得我了?他不认得我了!千遍万遍地想着,脑子里,心里都乱了,眼泪也流 了下来。
      他如今是真真地不晓得要如何是好了。
      娘永见他洗得太久,心里便不满起来,想着过来看看。不看倒好,这一看却瞧见了他颈子上的那粒珍珠。那珠子白天藏在衣衫里,如何看得到。娘永一见那珠子,登时就楞了。回过神来时,便匆匆地淌水走到甄诛的身旁,竟然伸手去摸。
      那珠子温润圆滑,还有人的温度。那时,他的心也乱了,他一把抓过甄诛的手,激动地不能自抑,他颤颤地说道:“是你吗?青青?是你吗?”
      甄诛这才清醒过来,看着娘永,竟然又滴下泪来,他喃喃地说道:“你居然不认得我?”
      娘永便搂着他,也不管他浑身是水。两个人呆呆地抱做一团,又哭又笑。
      日后娘永奇怪地问他:以前见你,容貌也不过一般,为何如今变得如此……
      他这才想起:原来早在狱中的时候他的人皮面具就脱落了。
      因为这么一想,他明白娘永并没有忘了他。他又高兴起来,一颗心仿佛要飞起来似的。
      十一
      三个人在孔雀河边过了一阵儿安静日子。只是看到信鸽飞来的时候,甄诛就会着恼,他想着,娘永还有许多事情瞒着他罢,只是他不好问。
      他也曾背着楚天翔问娘永:“你知不知道楚天翔想要拿我换甄珍?”
      娘永便安抚他:“我们只是拿你做饵,诱他前来而已。”
      甄诛知道襄王待他如何,只是还不能深信,他问道:“他为何要来?”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明白,如此问娘永,只是有意要 试探娘永。
      却不想娘永答道:你是他的命脉,他如何能轻易舍弃?
      他便不懂了,这又是从何说起?
      他想:有说玉石是人的命脉的,有说刀剑是人的命脉的,却未曾听说过人可以为命脉的。
      但是娘永好像倦了,他也就不再多问。
      十二
      他们想到襄王会寻来。
      顺王早已在孔雀河边、桃花镇里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些村民,十个倒有七个是顺王的手下扮成的。
      只是他们却都没有想到襄王居然调了边防军前来。
      等他们发现,镇子周围早已变成血海一般。楚天翔那时不知去了何处,只留得他们两人被困在包围之中。
      那大旗之下,襄王冷笑道:“孤王养你十五年。甄诛,你居然对一个外人动了心。”
      这话听得甄诛心惊。
      他没想到襄王竟然将他的心事看得如此清楚明白,他生怕襄王继续说下去教娘永起疑,便偷偷地看那娘永,并没有发现娘永的神色有异,他便稍觉心安。
      襄王向他招手道:“你过来,孤王便饶他不死。”
      他就好像失了魂一般,移步便要向前。娘永只是看着他,并不拦他。
      那时追星许是受了些惊,竟然嘶叫起来。他的心一震,抬头看襄王时便有了主意。
      他停下步子,转身看着娘永,问他:“我去你也是死,你可明白。”
      娘永只是微微地笑着,却并不答话。
      他看着娘永,心里好似有火在烧一般。他说:“叫我莫去!我去,从今后也只是死人一个。”
      娘永还是不言语,只是拿他那双细眼仔细地瞟着他。
      他忍住泪,心里仿佛搁着黄连一般,苦得没法说。
      他回头想要走,可是娘永一把抓住了他,说道:“莫去,你去我也是死。要死,我们两个也要死在一起才好。”
      他的眼睛,因为这样一句话而热了起来,好像娘永给了他莫大的承诺一样。他的手被娘永紧紧地攥着,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好像说了许多。
      那襄王骑在马上,看着他们两人紧紧相握,便怒声问道:“甄诛,孤王对你如何?你竟然如此?”
      甄诛对着他跪了下来,哽咽着说道:“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只是今生无法相报,但愿来世,甄诛作牛作马,万死不辞,……”
      “够了!”襄王一挥马鞭,咬着牙问道:“你可想好?”
      甄诛用力地点点头。
      襄王骂道:“你竟然都不顾了!”
      他看着娘永,说道:“当初该把你也杀掉,竟成了这么一个祸害!”
      于是,襄王手一抬,那军队中就万箭齐发,一起向那两个人飞去。两人搂得紧紧地,竟好似草人一般做了箭靶,满满地都是血窟窿,缓缓地倒了下去。
      那襄王攥着马缰,将马勒出了血,那马发起狂来,两蹄朝天,险些将襄王摔下马去。待到那马安静了些,他才低声喝道:“收尸!”
      只是刚刚说完,他便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然后,冷冷地看着手下埋了那两个人,他脸上也没有什么喜怒。
      他带着军队才要过玉泉关时,却被阻在关外,他在马上怒喝道:“何人胆敢阻拦孤王?”
      便有官兵现身在城楼之上,叫道:“襄王私自调兵出城,苏将军已快马传书报于京中。当今天子仁厚,命尔等在关外待命。”
      闻得此言,众将士哗然。
      只是他心里早已如明镜一般。
      圣上对他早有防范之心,此次只是一个铲除异己的绝好时机,他如何不懂?
      一切只怨他平日里过于狂傲。
      他派了密探千方百计地进入城中,却打听出来更骇人的消息。
      襄王府被血洗,大军包围了皇宫,圣上下诏让贤于顺王。
      当今圣上竟然是顺王!
      他闻之,于军前大笑,原来如此!这便是顺王的调虎离山之计,且一石二鸟。于是急气攻心,他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见血色如此,便知自己时日不长。他领兵退回了桃花镇,对着众将士说道:“孤王如今已无几日多活,但求速死。待吾死后,可将吾人头带入关中。顺王为人,孤王知之甚深,必不会为难各位。只是从此以后不能提刀跨马……各位好自为之。”
      话毕,他便拔刀出来,将士还未曾来得及阻拦,那一颗头颅便滚了下来。襄王一亲信将他的头发割了下来,将其尸身和头发与甄诛、娘永葬于一处,墓碑深埋于地下,上刻三王墓三字。
      尾声
      江总管站在阶下恭敬地看着顺王,叹道:“属下自愧不如。”
      是呵!他怎么晓得那两个人居然一步步地,竟按着顺王的棋走了下去呢?那个娘永竟然如此地听话,拿命来交换。
      其实,不用那个娘永要求,顺王也是要杀尽襄王府里上上下下全部人口。
      顺王身着龙袍,面色淡然:“等了这许多年。也该是孤王的了!”
      “只是好笑那小六儿,为了一个男宠弄到如此地步!”他觉得无趣了。
      于是,他坐了下去,那龙首好似在笑一般地看着他。
      他挥挥衣袖,对江总管说道:“替……朕宣甄珍。”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