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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叶阑珊觉得,鼻子是可以嗅到味道的。例证是她可以从气味分辨出黄桃与猕猴桃来:前者甜腻,后者酸涩,仿佛她的鼻子可以当作舌头来用。她甚至可以用鼻子来判断老妈的饺子馅里,是否放够了盐。
      很实用的功能。
      可就是这样的狗鼻子,在当下的情形,也没有办法分析空气中弥漫的那些复杂气味,究竟是由什么构成。
      抬起眼帘,面前的灯光晃了片刻又定住了。身边的班长终于停止呕吐,乖乖的任她擦了嘴,躺平在了椅子上。南瓜粥的淡淡清香,高度白酒那醇厚醉人的香气,烤肉的油腻气味,与呕吐物的诡异的混着胃酸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让阑珊惊异自己超乎预期的承受力。
      几个“幸存者”还在和兴致高昂的导师探讨着什么问题,说到兴奋处还会手舞足蹈起来,乖乖的小女生则是早早向大家告别离去,剩下的多是像班长一样乖乖躺着,也有像阑珊的闺蜜那样一会儿吵着要喝,一会儿又突然流泪的耍酒疯的。阑珊看着,想着自己本来也应该成为那个样子,但这些家伙忘记了灌她,意外的留下了个本不该清醒的,却异常清醒的人,面对空气中糜烂又忧伤的气味。
      突然之间,一股呛人的烟味从中间弥漫了过来。焦油和烤烟的气味通过燃烧混合在一起,强硬地冲击着叶阑珊的鼻腔,狠狠地,几乎要将她撞到落下泪来。思考的能力消失了片刻,而本能指使着她扭过头追寻着气味望去。
      白色的断裂的烟雾不停的向空中散去,红光在手指间一闪一灭,一张陌生的脸孔上摆放着并不真诚的微笑,一张大口不时地吞吐着白烟。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身边的班长又开始干呕起来,阑珊的目光被唤了回来,嗅觉却逃不开强烈的烟熏,竟直直,掉下泪来。

      本以为会迎回一个醉鬼的叶梅,却意外的发现阑珊只是红了眼角,神态却清醒的很。
      第二天早起整理东西,远远的便闻见阑珊的衣服上散发出的混合烟酒气的味道。理所应当的把它拎到洗衣机边上,例行的掏干净全部口袋。
      掏出来的东西迟了片刻才被辨认出来。
      随即响起急躁的脚步声,通向卧室。鞋底摩擦着地面,仿佛蹭在心头一般的不舒服。
      但突然声音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叶梅转过身去,停住,又缓缓走回去,将掏出的那盒烟放在鼻子边嗅了下,颤抖着慢慢放了回去。

      阑珊觉得身边抽烟的人突然多起来。聚成一团叽叽喳喳的留学生,企业管理班那些在走廊放风的老总,翻修教学楼的蹲在门口休息的工人……白色的烟雾时刻向她袭来。
      庆幸的是,也许是已经习惯,这一种苦辣的气味再没有轻易的勾下她的泪水。
      大四的课太少,自习空余总靠着窗台,掏出兜中那包烟,抽出最外面被揉的有了褶皱的那根,放在鼻下闻着。淡淡的焦味进入鼻腔 ,很快又消失不见。
      元夕留给自己的纪念。还记得他离开的时候,笑着把这盒递给她:“你爸爱抽的烟。这样我走了你也有东西可以凭借来想他啦。”
      武元夕,大她两届的师兄。被她用作父亲的“替代品”。因为他们身上相似的淡淡烟味。
      十几年来第一次,父亲不再是回忆中一个不甚清晰的影子,而是有了一个形象。
      尽管这个形象除了那淡淡烟味,离阑珊的父亲相差甚远。
      只是,聊胜于无。

      叶梅认得那包烟。她自己也藏了一包在阳台上。
      十几年的老牌子了。并不是很贵,中档价位。未点燃时是烟叶的烤焦的香味,点上了却是呛人的很。她和欧阳东曾经为这个吵过很多次。她会抱怨毛巾上吸满了那样的味道,抱怨睡觉会被呛醒,抱怨烟对小阑珊身体不好。可欧阳只是打着哈哈糊弄过去,还一把将阑珊抱起,用自己的大胡子蹭蹭她的小脸,逗得她“咯咯”笑个不停。父女两个还蹭蹭鼻子,玩着:“阑珊喜不喜欢爸爸?”这样不需要智商的问答游戏。
      “啊……”不知不觉烟烧到了手上。叶梅的手一颤,很长一截烟灰便落在了地上。灰白的粉末落在洁白的瓷砖上,煞是刺眼。叶梅忙找扫帚来扫,却还是有部分落在缝隙里,除不掉。她又拿来抹布,坐在地上细细擦着。
      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突然就恼了,把抹布往地上一扔,心里念着凭什么就是我收拾残局啊。我受够了!我不要再撑下去了!
      坐了一会儿,闻着屋里散发的香气,想起熬着的鸡翅该收汤了,便还是拣起抹布站起来,走回厨房去。

      阑珊本不是热情奔放的人,朋友仅限于相处时间很长的人。而元夕可以在开学短短两周内“骗取”她的信任,充分体现了他在这方面的独特才能。阑珊听师姐们讲,元夕号称从教室走回寝室,一路上的人三分之一他都认识。
      同寝室的姐妹那时候总问她,这么受欢迎的男朋友,不会没有安全感么?刚开始阑珊还费力向她们解释她和元夕的“复杂关系”,后来就懒得费口舌了。元夕是有女友的,还会带来给阑珊过目。阑珊先前还乖乖的记住各位师姐的名字,但后来实在不想挑战自己的记忆力了,而且万一叫错了还有麻烦,干脆统一称师姐。
      这么花心的人本是阑珊唾弃的对象。但仅仅因为元夕的那股烟味,就被阑珊轻易的原谅了。每一次看见火光在他狭长的手指间闪烁,白烟将他的面孔模糊,总有一种看到父亲回来的感觉。呛鼻的味道飘过来,好像可以感受到爸爸在故意逗她,把刺鼻的烟雾向她喷来。
      只是烟雾散去,元夕那带笑的眼角一露出来,阑珊就觉得自己的梦破碎了。于是没好气地打他的头,转身就走。元夕总是抱怨说:“好歹我一个正当妙龄的大好青年,怎么就比不上一个老头呢?”
      下场当然是换来另一顿好打。
      两年前系里那次聚餐是阑珊第一次看到元夕有一点像爸爸的时候。那次是大四的要毕业师兄师姐们最后一次的聚会了。元夕到处和人碰杯,脸上少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让阑珊有一点点害怕,都不敢拦他少喝一点。直到元夕发现她在微微发抖时问起,阑珊对他说害怕看他喝醉,他才收敛了一些,最终成为了那些未倒下的人之中的一员。
      杯盘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让人难以忽略的酒精味道。元夕的表情很平静,眼神中带着一点点醉意,歪着头看着阑珊,手指间夹着烟,对着她淡淡一笑:“阑珊,阑珊,其实我很喜欢你啊……”
      阑珊一时觉得自己听错,嘴却不受酒精浸泡的脑袋的控制:“我也很喜欢你啊……元夕爸爸。”
      那一刻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然后就爆发出来笑声。
      元夕不满的对周围嚷嚷:“嘿!过分了吧!我刚失恋!有没有同情心啊!”
      “少来。您一天谈几次恋爱啊!”立刻有人反击回来。
      大家骂骂嚷嚷的就把这件事抛去脑后了。好像只有阑珊还在想着。
      想着他那认真的样子,与记忆中的老爸,真的好像。
      负责送她们回去的时候,元夕将她留下了,嬉皮笑脸的说:“不是说喜欢爸爸我么,让元夕爸爸抱抱吧。”阑珊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他紧紧抱住了。阑珊刚想掐他,却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道,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却听见他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我拿到offer了。”
      阑珊一愣,身体有一点僵住:“US?”
      “嗯。”
      “那……签证怎么样……是哪个学校来着……你还得学做饭吧……”
      元夕揉揉她的头,阻止了她继续念下去的企图:“乖,现在转身上楼,早点睡吧。”
      阑珊却拽住他的衣服不放,眼睛无意识的湿润了,在他混着烟味与酒味的衣服上蹭来蹭去的。元夕无奈的任她发泄着:“大小姐,别把鼻涕蹭上来啊,我洗衣票可用完了……”

      回忆却被路过的几个大一孩子打断:“咱们院前几年不是出了个大牛去了加州理工?”
      “别提了,路上出了事故。”
      “事故?严重么?”
      “嗯……好像,只有骨灰回来了……”
      阑珊决定把那盒烟收起来。不再想念。

      从猫眼望出去,门外的中年男子既不是物业的也不是水电工的样子。叶梅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找谁?”
      “请问……请问叶梅住在这里么?”
      “我是,请问您是?”
      门外的人迟疑了片刻,把帽子拿了下来。
      叶梅没有说话。门内外的人僵持了五六分钟。
      最后她还是开了门,给她十五年没回家的丈夫开了门。
      两个人相对无言。许久。
      “我们搬了家。你怎么找到的。”叶梅先开了口。
      “有个叫武元夕的孩子,好像是珊珊的朋友。寄信过来。”
      又一次的沉默。
      叶梅起身去端了茶水,稳了稳气息:“什么时候,去把离婚手续办一办吧。”

      传来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欧阳东紧张地站起来。
      阑珊走了进来,抬头看见欧阳,又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怀疑进错了门。
      叶梅站起来:“珊珊,是你爸爸。”
      眼前那个脸上满是皱纹的男子,和阑珊心中十几年前易怒的父亲,怎么也划不上等号。神采飞扬的双眼不见了。乌黑的头发不见了。欢快的大笑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珊珊……”他望着她,眼中带着些许畏怯,半弯的背挺直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阑珊分开双唇,想挤出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挤不出。她回头望向母亲。叶梅却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
      “珊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该……爸爸不该喝那么多酒……”欧阳东声音颤抖着。随着这不再有磁性的嗓音,那尘封已久的记忆慢慢从阑珊心里的角落慢慢冒了出来,一个碎片一个碎片的,重叠着,旋转着,渐渐拼合着。翻倒的桌子,弥漫的酒气,爸爸含混不清的声音,破碎的玻璃,额头的湿润感觉……阑珊不自觉地将食指伸向额角,那道未能退去的疤似乎提醒她这一切的真实。
      “珊珊,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伤我……没有。可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我……”
      “珊珊……”父亲向她又踏进了一步,阑珊下意识的后退,却直觉着什么不对,慢慢又靠回去,迟疑片刻,又向前一步。
      又向前一步。
      阑珊望着父亲:“没有了……没有。为什么……没有烟味了……没有了……”
      欧阳有些担忧的看着面前的女儿:“那年以后我戒了酒。烟,就一起戒了。”

      没有了。淡淡的烟草味道。没有了。
      阑珊突然冲进卧室,疯狂的翻找起来。东西一件件扔到背后,储藏用的盒子碰撞着彼此,发出没有规则的响声。
      最终她找到那包烟。
      抽出一根凑向鼻尖……没有
      再抽出一根凑向鼻尖……没有
      再……
      就像划着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她似乎要从那带着焦味的香气中汲取温暖。
      “元夕……”她终于,可以念出他的名字。“元夕……”
      “元夕,为什么,你也要离开我……”
      烟味中,那张总是笑到看不到眼睛的脸又渐渐浮现在眼前。微醺的样子,带着醉意的眼,望着她:“阑珊,阑珊,其实我很喜欢你啊……”

      烟只剩了最后一只,好像元夕留给她的最后温暖。阑珊将它拿出,却又掉在桌上,手中留下卷成圆柱状的纸。颤抖的手打开它。元夕的字。武元夕那丑丑的,丑到叶阑珊一眼就能认出的字。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娥儿雪柳黄金楼,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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