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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命 ...

  •   一支燃箭在他的咫尺烧开一条轨迹。接着又是一支。火花爆裂的声音,和着箭簇钉入岩石的响声,越来越紧密,越来越刺耳。
      他的眼闪过一丝不屑,转身的瞬间,挥剑、收剑。空中炸开了一团团血色的花朵。那些从崖壁上跃起的射手,还没来得急落下去,就被他的剑气击碎。
      血雾溅开的同时,有更大的爆炸声从他的脚下传来,大量的炸药被燃箭点燃,一瞬间,木架、山石、血肉,封禅台上的一切被扯了开来。这是一刹那,又仿佛是一千年。
      死寂刚刚来临的时候,他重新落在了这片焦土上。地面有些烫脚,黏黏的,移步有些不便。饶是他功力深厚,在方才的爆炸中也还是燃着了一片衣角。封禅台本就建在峰顶,炸药清扫后,风刮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前一刻还簇拥在他身周的下属,此刻已经混杂在尘土中,被他踩在了脚下。
      他溜着金色纹络的黑袍在风中猎猎,手中的铁剑迅速地冷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纯金的面具还好好地戴在那儿,面具下的脸在冷笑。阴沉沉的天压在他的头顶,弥漫的烟尘缓慢地消散,脚下的千山万壑笼罩在阴影之下,他像是来自地狱的妖魔,正在享受这末日的盛宴。
      然而这并不是末日,相反,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他站定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燃箭的目标不是他,更不是他的下属,而是躺在地上的尸身。七十三具尸体,全部是武林中位重望隆之人,包括中原武林盟主李若迁和西域璃焰宫宫主白戟。敌人定是巧妙地在尸体身上藏了炸药,然后借他的手,把这七十三捆炸药运到自己的身边,之后引爆。做这件事的,只可能是“那个人”。
      他一直认为,那人是对方的军师。他用八年时间让自己成为绝世高手,用十五年时间暗中积蓄实力,用两年时间给予武林致命的打击。一切原本很顺利,然而就在他离武林至尊宝座近在咫尺的时候,突然有一股力量每每阻碍他的计划。
      棋逢对手。
      然而这局棋开始的时候,力量已经过于悬殊。
      他用二十五年部署,而那个人只能用一年反击。当武林最重要的两人躺在自己的脚下,他以为他胜了,尽管胜得并不公平。但他终究是低估了对方。他低估了那个人的野心。
      如果将帅阵亡,而相依然能够第一时间联合各方力量给予对手致命的打击,那么只可能是一种情况:相,早已积累了篡位的资本。
      他认错了对方的身份。甚至还有别的,譬如武功。两年里,他并没有对自己的武功有所保留,那人城府深沉如此,必然知道七十三捆人肉炸药未必能伤他。既如此,对方必定准备了一些东西对付他,也许是一个局,也许是那人自己。
      现在他手下的精英已在刚才消耗殆尽,剩余部队也分散在千里之外;而武林也早已透支了力量,方才三十几名射手,只怕是强弩之末。他们,都是孤军。剩下的一局,是决胜局、生死局。
      见到那个人的渴望突然变得异常强烈。争这个武林,原本是为了家族,但一路至此,他只剩孤身一人。孤独,使他觉得自己的心老得快过身体太多。知道有一个对手的时候,他的心终于重新开始跳动;意识到对手强大如斯,竟生生扳回劣势时,他重新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流淌;而现在,即将和对手面对面较量的时候,他觉得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鲜艳轻狂的青春。
      呵,或许他们还会发现,相见恨晚?

      如果一个人早已无所谓生死,那他还会不会在乎权势?
      她曾经失去过最爱的人,曾经眼睁睁看着亲人在一夜之间相继死去,曾经做一个局杀死自己,也曾经在黑暗阴冷的棺椁中醒来,她无所谓生死,也不在乎权势。
      但她终究逃不开权势。就像教书先生总是无意识地纠正别人的谬句,习惯于站在顶峰的人也总是无意识地握住权柄。
      往峰顶封禅台的梯级,像是通天之路,漫长而崎岖。她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她算过,这样上去,时间刚刚好。她的速度对一般人而言算是极快的了,行完这段路,不过一刻。而这一刻,已足够把一生回想一遍。
      她曾经艳羡过浪迹江湖的逍遥客,曾经放下过权倾江湖的地位,也曾经追寻过自由平淡的生活,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待她环顾四周,发现又回到了高处。
      高处不胜寒。但她只适合高处。因为她放不下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所以她不会有自由。
      天空像是一块灰色的石头,压抑着世人。也许是因为太多次看到这样的天空,她反而加快了脚步——前面,是决胜局、生死局。
      但她并不为此兴奋,这样的气氛,早该习以为常。她不再是那个会为风云聚散而心情起伏的少年了。她的青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埋葬在大漠的黄沙里了。

      风中出现了一股轻微的扰动,他察觉到,知道他等的人,到了。
      他抬眼,看见了她。长发,白衣,面纱,宛如谪仙。
      人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青春?就如他,明明脱胎换骨,恍若重生,可青春,就刻在他的骨子里,磨成灰,也无法分离。那些爱过的、恨过的、经历过的,你以为忘了,其实早就成了你自己。他不用看她的脸,不用听她的声音,只看她的身形、步履,就知道她是谁。
      他认出了她,然后看到了她手中的剑。他知道她也认出了自己,因为她的气息突然有些许颤动。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张面具和一块面纱。
      这局棋下到这里,下棋的两人都踌躇了。但这踌躇只是一瞬。
      不知道是谁先拔了剑,他的剑是雷霆般的银光,她的剑是水纹般的青光。
      他知道她剑的走势,因为他们曾一起学剑,一起战斗,一起度过生命中的年少轻狂;但她不知道他剑的变化,因为他们分道扬镳后都走了太远,远到开始陌生。
      他明白他不该留恋那些过往,因为他们都不仅仅是他们,他的身后是整个徐氏家族,而她的身后是璃焰宫;但她还是不自觉的去想、去痛,因为在人生漫漫征程中,他们是彼此心中唯一的温柔,没有那段宁静美好的过往,他们如何在生生死死中坚持下来?
      他的心在叫嚣,他脑海里面有冲动让他取下他的面具,摘下她的面纱,因为还想拥有那段美好,哪怕只是一天、一刻、一瞬;但她知道他们不能相认,因为他们无法相认,他们该怎样叙述二十几年的路途?他是训练场上的孤,是徐氏仅剩的嫡系血脉徐原,是名震江湖的杀手血残,还是企图坐拥武林的定坤门主?而她,是那年他认识的荒,是青龙庄的外戚青城雨,是璃焰宫前任宫主瞬影,还是运筹帷幄抵抗定坤门的客浥尘?
      青春太美好,让人甘愿用一辈子去追忆。但与岁月中太多的是非和坎坷相比,青春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其实他们早已经放弃了彼此的啊!不然,她不会为了璃焰宫的稳定,灭意欲挑起璃焰与中原武林争端而渔翁得利的徐氏全族,他也不会为了徐氏一直以来的野心,将璃焰宫作为登上至尊宝座的第一牺牲。
      不知多少个回合之后,两人同时停了手。他看向她的眼睛,她也看向他的。他们想的一样。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无论是武功,还是计谋,他们都是平手。这是一场没有终结的比武,如果拖到双方的人马赶至,那么又是一场厮杀。他们不在乎对方的人命,但是在乎己方的。要避免厮杀,除非他们握手言和,或是一死一生。
      他们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场争斗,到最后,竟是为了相互间的一个承诺,一个容让对方的承诺。
      她把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荒!”他扔下剑,抓住她持剑的手。
      她苦笑:“我的身份太复杂,他们未必信服我。”
      他沉默了。他知道,她既如此说,必是不可能同生了,甚至连他死她生都不可能。
      他放下手,也笑了。
      她忽然道:“孤,你说,去一趟大漠要多长时间?”

      策马荒原观落日,携手雁双归。
      故地重游,一样的情景,有谁知道岁月已悄悄走过。
      她让他不要惊诧于她年轻的容貌,她说那是因为她死过一次。她在娘胎的时候就中了一种毒。她的母亲是青龙庄的小姐,父亲是璃焰宫的杀手,双方是死敌。母亲怀着她远赴西域寻找父亲,一找就是七年,最终病死在西域一个小村落里。母亲死后,她在一次打劫中被还是护法的白戟所救,就此进入璃焰宫,训练场上,她被叫做荒。十二岁那年,她正式成为一名杀手,号瞬影。十六岁,青龙庄与璃焰开战,她也揭开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年,他为她而死。璃焰损失惨重,但继而反扑,打退了青龙庄。次年,她带着她表哥的骨灰和青家镇家之宝水幕剑到青龙庄认亲,但父亲因为担心死后青龙庄对付璃焰,借她之手灭了青龙庄,父亲也在同一晚因病去世,从此,她得到了叔公留下的水幕剑和父亲留下的宫主之位。五年后,她二十二岁,已经令璃焰重新称霸西域、震慑中原武林,那是璃焰宫的巅峰时期。她为璃焰和中原的和平尝试良多,但终不可得,那时她毒发得越来越频繁,死亡如影随形。于是她设下一个局,一方面将自己打成弑父杀亲的恶人,并不计后果地屠戮武林,另一方面密使白戟策反璃焰弟子,联络中原武林,联手杀死自己,其间她亲手剿灭了徐氏一族。璃焰和中原武林在这一契机以及白戟与武林盟主李若迁的努力下开始走向和平。她被葬在生前所建的陵墓中,却在二十年后突然醒来,她问遍医者道人,皆不知为何,只猜是所中之毒的作用,也不知生死何时。她本只欲过客江湖,却发现定坤门不利于璃焰,于是卷入其中,最后持剑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鬓角已有白发,脸上刻满了沧桑。他是徐氏嫡系长子,徐氏乃前朝国戚,一直以复国为目标,为此,起了称霸武林,以此为凭之念。那时璃焰宫尚且秘密为朝廷办事,因此对徐氏进行追杀。徐氏不得不放弃旧宅四下逃难,他在途中失散,被璃焰当做孤儿带回,取名孤。十五岁,他作为杀手血残开始为璃焰杀人,那年,是她成为杀手的第二年。十八岁,他趁璃焰对抗青龙庄之机倒戈相向,致使璃焰宫沦陷,却在知晓她身世后放弃报仇,为救她的父亲而身受重伤,被她埋葬后又被一名神医救出。三年后他终于醒来,却为了武功全失差点发疯。他花了八年从头练武,未入江湖一步。二十九岁,他重新踏入江湖,才知徐氏一心挑拨中原武林和璃焰宫,最后为璃焰所灭,只余两门远房,而她也已辞世。他发誓完成家族的心愿,开始四处布局。三十岁,他获得乾坤门门主的信任,在乾坤门秘密发展党羽,收集资金。三十四岁,他设计害死门主,接掌乾坤门,开始染指其余小门派的内务。次年,改乾坤门为定坤门。四十四岁,他认为时机成熟,启动了称霸武林的计划。两年之后,他设计废去璃焰宫中军帅秦萧的武功,杀死武林盟主李若迁和璃焰宫主白戟,屠戮武林各派,然后再次遇到了她。
      他骑在马上,拥着她。她的马随在一旁。他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的场景,那时青龙庄与璃焰宫的争斗初见端倪,那时他说,待得这场争斗结束,他们就远走高飞,可惜之后,他们就渐行渐远。如今他们回到这里,却是物是人非。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西域,追寻的究竟是那段不知所踪的爱情,还是他们曾经低贱却无忧无虑的青春?他们之间真的有过爱情吗?那种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只是无可选择的相依为命?他们都没有为他们的“爱情”留下任何纪念,都辜负过彼此的感情,都遇到过别人。这答案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他们都不会去问。因为无济于事。
      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场梦。其实人生,是一场更大的梦。你曾经以为无可比拟的东西,回头看时竟会变得无足轻重,很多时候,人都会质疑那些走过的路究竟有什么意义。
      而关于人生的大多问题,其实都没有答案。
      她闭上了眼,听风的声音。她听见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她算过,当夕阳完全落下的那一刻,她的人和他的人,会同时到达。
      他拥紧了她,眼光落到他的铁剑上。他看到远方的尘嚣,越来越浓。
      他知道,当夕阳完全落下的那一刻,他的人和她的人,会在这里见证一场死亡。

      夕阳只剩下一道余辉时,她睁了眼,他停了马。双方的人马已经很近了,一者西南,一者东北,依着他们的安排,丝毫不差。她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完成最后的表演,然而他没有让她得逞。
      他就这样拥着她,抽出了铁剑,刺进了她的胸膛。
      她感到一股冰凉穿透自己的身体,然后她意识到它也同时穿透了他的。他们的心脏开始以同样的频率渐渐停止跳动。

      为什么?
      我想任性一次。

      人们怀着厮杀的心情奔波而来,看见他们的首领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同归于尽,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绝大多数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面容。
      人们开始猜测发生了什么,从静默,到讨论,最后争论。第二天他们带着各自的疑惑和猜想离开。
      后来,人们从一些前辈的口中拼凑出了故事的大概。这个故事被热议了一段时间,然后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
      人们依然你死我活,但格局总是千变万化。有的盟友,因为一件小事就分崩离析,而有的死敌,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好友。一切的爱恨情仇,总有一天会无足轻重。

      秦萧虽然被废去了武功,却仍凭借威望成为了璃焰宫的新一任宫主。他常常带一壶酒去瞬影的陵墓前悼唁,虽然他知道里面只有一具空着的棺椁。事实上没有人说得清他们的尸身去哪儿了,因为那天的情况实在是……太混乱了。
      秦萧有时会在墓前喝醉,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上一宿。其实总结起来也就是一句话:你以为你放不下,其实只是不知道放下了能去哪儿。
      秦萧最后死在了任上,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他一个老处男放下了能去哪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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