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秒一生锦》一震

1、第 1 章

　　一尾红色的锦鲤静静地停在水中，不时摆摆尾巴。
　　颜色如天边的朝霞，灿烂辉煌。
　　一只手忽的触过来，探向那美丽的尾。锦鲤一甩红尾，背脊划过指尖，飞快游开，躲在石缝中偷偷看向来人。
　　面目清秀的小和尚蹲在溪边，挽着僧袍，探着手去拨弄水纹。
　　小和尚依旧将手掌浸在水中，望着锦鲤藏身的石头：“真漂亮！”眼睛清亮。
　　锦鲤悄悄探出头，看着小和尚的指尖，游过去，绕着指尖转圈。
　　天地养芳华，锦鲤自有灵，僧人的善意与佛光让锦鲤不自觉地亲近。
　　“红如锦，动如霞。”小和尚笑弯了眉眼，说，“叫你红锦好不好？”
　　山水灵气养了这尾锦鲤许久，却只有如今有了名字才算是真正开了灵智。锦鲤吐出一串气泡，在水面绽开细小精致的花，亲昵地蹭蹭小和尚的手心。
　　小和尚笑得更开心，忽的用另一只手一拍脑袋，说：“我叫普清，是近光寺的弟子。”

　　少女托着腮坐在当初小和尚蹲着的位置，双脚浸在溪中，想起当年她还是一尾锦鲤的时候，第一次与少年相遇，小和尚叫她“红锦”。
　　红锦手中捻着一瓣桃花，放入口中，轻笑起来，鱼会吃花瓣吗？

　　普清抱着竹篮，小跑着奔向溪边，粉嫩的桃花飞出来绕在他身旁。红锦把头露出水面，看普清跑来。
　　普清伸手摸摸红锦光滑的鳞片，说：“红锦！昨天我问了师父，师父说你是锦鲤，很珍贵的呢！师父说你是杂食的，什么都吃，我觉得不对，你这么漂亮，吃的东西也一定是很漂亮的！喏，这是寺外桃树落下的花瓣，很香的。我已经把它洗干净晾干了，你吃吗？”
　　竟忘了鱼是听不懂人话的。
　　普清将花瓣撒在水面上，清波漾着粉红，很美。
　　“我尝过了，很香的。”普清微笑着看着红锦，红锦火红的鳞片在花瓣中更显艳丽。
　　红锦慢慢地靠过去，啄食一点花瓣。红锦灵智初开，只知道普清很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自己的心里也高兴起来了。

　　很香。有一点涩，又甜甜的。红锦想着，含着口中的花瓣，回忆当时普清俊朗的眉眼。
　　有时普清会给红锦讲经，也不管红锦听懂了没有，直到讲完了，才会看着水中的红锦，遗憾地叹气。
　　红锦躺下来，望着天空一字一句背出拗口的经文，声音与百年前普清清朗的声音重叠。

　　普清背着却皱起眉，反复念这么一句，又问红锦又好似在自言自语：“什么意思呢？”普清便盘着腿沉思。红锦抬头望着普清端正严肃的表情，心中闷闷的。
　　不一会儿，普清便笑着告诉红锦：“我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是……”

　　“万物轮回，因果报应。”红锦说着。当时红锦还不能理解，后来能化为人形了去问了近光寺里的师父才明白，后半句却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

　　万物轮回，总有轮回。
　　普清由天真的稚童长成了翩翩少年，黄色的僧袍也难掩其俊俏。红锦也长大了，却依然是一尾锦鲤，在溪水中盼着普清的到来。光阴随溪水流去。普清由少年变成青年，而后是壮年，又是老年。

　　红锦记得普清说过，锦鲤的寿命有六七十年，甚至有活了二百多年的，他们可以一起长大。
　　可当普清的白须覆盖住下巴，红锦依旧是一尾锦鲤，形貌甚至没有多大变化。
　　直至那一天——
　　一个从未见过的僧人走到溪边，看着红锦，疑惑而悲伤。
　　“红锦吗？普清方丈，圆寂了。这些花瓣是方丈让我带来的。”似乎不愿再多说，只沉默着将花瓣扬入水中。
　　洋洋洒洒地花瓣落在溪中，打着旋。
　　红锦怔了一怔，还想，没有普清好看。看着漫天的花瓣飞下，眼睛胀胀的。

　　红锦抚上眼角，湿的。鱼是不会流泪的。所以那时自己只是觉得难受，却没有一滴眼泪。原来普清早已不是那个小和尚，普清已是方丈了，还好他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桃花。
　　只要他记得。红锦呼出口气，浅笑。

　　红锦见过普清的眼泪。
　　普清坐在石头上，看着红锦，眼睛里却是灰败一片。
　　“红锦，方丈圆寂了。死了。”
　　那时普清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无法控制的悲伤让眼泪落下来，砸在水面上，烫到红锦的鳞片上。红锦躲不过，只觉得普清眼中的水很烫。
　　万物轮回，总有轮回。

　　几百年后红锦终于能化为人，她清楚地记得普清说过，万物轮回。
　　红锦下山去找普清的轮回。尘世之间，千奇百怪，红锦明白了许多从前不懂的东西，却不明白了为何过了几百年，其他事情都已模糊，却忘不了普清的模样。
　　可找了这么久，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普清。
　　只有回到这里，离近光寺不远的小溪。
　　为什么忘不了普清？大概是因为这么多人来过这溪边，却只有普清与她玩耍，为她取名，交予真心吧。

　　口中的花瓣已被咽下去了，失了香甜，只有满嘴苦涩。
　　红锦坐起来，喃喃自语：“普清，你的轮回在哪里？”
　　红锦踩进溪中，依旧是一尾锦鲤停在溪中，仿佛刚才的少女只是幻觉。
　　红锦不想游动，她只想睡一觉。可惜鱼无法闭眼。
　　只能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没有那个人。
　　溪面上，桃花被水带走，美丽却残酷。
　　红锦想起听过的一句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一只手探进水中，红锦一惊，一甩鱼尾游开。
　　红锦抬头望去，少年僧人含笑看着她：“红如锦，动如霞。”
　　红锦的心飞快地跳起来，她想起后半句佛经的解释——天意难测。
　　她明白了为何自己忘不了普清。
　　红锦用力一跃，火红衣衫的少女站在少年僧人面前，眼睛大睁，却说不出一句话。
　　普清看着眼前的少女，上一世离开后又回到佛祖身边，再回到人间找红锦，与他不过短短一瞬，于红锦却是那么久，久到锦鲤已能化为少女。
　　“普清——”红锦终于能说出话来，心中却有些恨，“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开始时质问，后来却软软的带着委屈，像在撒娇。
　　“阿弥陀佛。对不起……红锦……”普清双手合十，心中有些难过。
　　僧袍精致合身，隐隐有金光闪动。
　　红锦又觉得不安。
　　感受到红锦的疑惑，普清解释：“我本是佛祖座下弟子，上一世下凡历练，修得功德圆满便回去了。红锦……按你的修为，已经能成仙了，别等我了。”
　　红锦瞪着双眼，仿佛不敢相信：“不！普清，我不想成仙！我……我爱你。”留了几百年的话终于说出，红锦却只觉得惶恐。
　　普清叹一口气，道：“红锦，你不懂，我为你取名，你自然会有依恋之情，就像孩子对父母一样。”
　　“我明白的！我在人间过了几百年啊，足够我懂得这些事了，普清，我爱你。”红锦急切地打断，快要哭出来，等了几百年，等来的却是“你不懂”。
　　普清面色沉静一颗一颗地捻着舍利。
　　长久，红锦看着普清，说：“让我跟着你，好吗？我不会妨碍你的。”
　　普清望进红锦的双眼，恳切而坚定，忍不住动容：“我的历练还未结束……”
　　“让我跟着你！你可以消去我的记忆，我只是一条锦鲤，请，让我跟着你！”红锦的泪水终于落下。没关系的，从前那几十年自己还是锦鲤，也能陪着普清走这么久，不化为人形，也没关系的，只要看着你。
　　普清终于点头。

　　转世，一世又一世地过。
　　寺庙门前，僧人与女子对峙着。
　　“施主，请回吧。您还不放弃吗？”僧人俊朗的面庞透着无奈，眼底深处却令人沉醉。
　　女子看着僧人，说：“我不会放弃的。普清，我爱你。”
　　女子转身离去，火红的衣衫划过一道美丽的圆弧，如水中摇曳的鱼尾。
　　云端之上。
　　佛祖看着两人，问：“这是第几世了？”
　　立刻有弟子回答：“八十一世了，最后一世了，师父。”
　　佛祖微笑着，下一刻，僧人与女子出现在佛祖面前。
　　普清尊敬地弯腰行礼：“师父。”
　　红锦也行礼：“佛祖。”目光收回仍盯在普清身上，“普清，最后一世也结束了。”我该怎么办？
　　普清看着佛祖包容的笑，又深深鞠躬。直起身子，走到红锦面前，与红锦对视良久。红锦目光坚定如故，从未变过。普清伸手去点红锦的额头，说：“红锦，对不起。红锦。”
　　却有泪水落下。
　　红锦闭上双眼。
　　普清擦了泪水，笑着看红锦宁静美好的脸，七秒的记忆，来不及的爱情。
　　红锦的情太深，转世失忆也忘不了，普清却无法回应。失去记忆也挣脱不了的网，那么七秒的记忆应该是最好的办法——红锦永远不会记住普清超过七秒，七秒之后，我们是陌生人。
　　“挣脱不了，还是不愿挣脱？”佛祖平静沉稳的声音响起。
　　普清一怔，来不及回答。红锦睁开了双眼。
　　第一秒。普清数着。红锦防备疑惑地看着他。
　　第二秒。红锦稍松了眉头。
　　第三秒。红锦笑起来，毫无芥蒂，没有原因。
　　第四秒。红锦说：“我看见你就觉得开心，想笑呢！”第五秒，第六秒。
　　第七秒。“我爱你。”干脆利落，绝不反悔。
　　第八秒。红锦的双眼又变得疑惑。
　　七秒一次的“我爱你”，红锦说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呢？
　　普清一人在佛祖面前，跪着点头。
　　佛祖的声音无怨无喜，让人心安：“你真的决定了？”
　　普清点头，神情如当年的红锦，带着不容摧毁的决心，说：“是的。”
　　“一魂一魄。失去它们，你明白代表着什么。”
　　“无法再进阶，无法再参悟更深地佛法，失去部分心智。”普清说。
　　“你本可以成为我座下最优秀的弟子，世人敬仰。”佛祖有些惋惜。
　　普清抬头看他敬仰的佛祖：“一魂一魄，我心甘情愿。”

　　近光寺不远处的小溪中，两尾锦鲤游动。一金一红。
　　七秒为一生，前六秒确定我爱你，最后一秒，告诉你。
　　只记得你七秒也没关系，反正总会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