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沉沦的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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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尘，先天风采；澡雪，剑者气势。
历经一甲子光阴，终又重逢，道袍广袖一如从前，高高的发髻仍是昔年亲手为他所束的模样，只是髻顶垂下的那条黑色发带变成了褐色，其上绣着丝丝金纹，镶嵌的衣领衣边也是同样质地，看起来更加厚重，显得整个人也更加庄重严谨。
完全没变的，是那张黑脸，和那双凌厉的眼睛，还有眼睛里的一闪而逝的温柔。
来不及细看，窗前人忽然消失。
绮罗生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下一刻，船头上就多了个人。
他打着伞走下船。
人未到，整面伞已经朝这边倾斜过来，似曾相识的场景，多年前的心情一闪而逝。
伞即将覆上头顶，绮罗生先行举步了。
无声地，错身而过。
剑者止步站在那里，手中伞仍是高高地向前倾斜，罩着一片无人的空地。
雪白缎靴一步一步地向前移，极其缓慢，短短的距离竟用了比平时多出几倍的时间，终于，绮罗生走上船头站定，紧接着便觉足底一沉，船身轻微地晃了下。
他还是执著地跟上来了。
绮罗生没有回头，含笑开口：“多年不见，剑宿别来无恙。”
话音刚落，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一声低哼，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人满脸不悦的表情。
“站在外面淋雨，难道不是要吾亲自来迎接你？”
“你忘了，这是吾之居所。”
“这是怪吾反客为主？”
“岂敢，剑宿大驾光临，吾怠慢了，请进。”绮罗生自顾自地打起幔子走进舱内。
意琦行收起雨伞放在外面，然后也跟着掀起幔子走进来。
雨天沉沉，舱内光线不太好，绮罗生先去点燃了桌上的灯，方才回身微笑着招呼：“请坐，用茶。”
意琦行只是看着他，直到他开始生火炉烹茶，才走到对面坐下，问道：“这些年你究竟……”
“有什么话，等吾煮完这壶茶再讲吧，”绮罗生打断他，“错了火候与时间，这茶就不堪招待贵客了。”
“吾非为喝茶而来。”
“吾知晓，但好友欲问之事，吾不想回答。”
沉寂。
失去音信多年，终于听到他的消息，剑者在画舫上等了整整三天，惟恐离开片刻，画舫便会就此消失。然而此时相见，听到的却是一句生疏的“好友”，一句“不想回答”，正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意琦行握紧手想要发作，可是面前人低垂的眉眼，让他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
渐渐地，久违的茶香弥漫整个船舱。
绮罗生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然后也在他对面坐下：“请。”
“是牡丹花茶。”
“是。”
意琦行伸手端起茶喝了口，又放下，直视他：“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绮罗生重新拾起折扇：“漂泊江湖，四海为家。”
“吾一直在找你。”
“多谢好友挂心……”
“你想错了，”意琦行冷硬地打断他，“吾挂心的不是什么好友，而是吾之兄弟，七修刀道，绮罗生。”
“绮罗生还是绮罗生，只是不再用刀而已，”绮罗生似乎没感受到他的怒气，微笑道，“难道剑宿很介意有一个不用刀的朋友？”
“不再用刀？”乍听此言，意琦行倏地站起来，“到底发生何事？”
“吾无事，”绮罗生摇头道，“刀与剑始终是杀人凶器，放下，对吾来说只是必然。”
“杀人凶器，当初你又如何执着于它？”
“人的想法会变，如今醒悟也不迟，你又何必这么激动，坐吧。”
相比果断强势的意琦行，性情软和的绮罗生未免显得有些优柔寡断，因此两人在一起时，通常都是绮罗生屈服顺从。但在言谈辩论上头，意琦行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意琦行果然说不过，慢慢地重新坐下来。
事情终究到了这一步，当初的谨慎之举竟是害了几个兄弟，也误了他。
好在意琦行并不是个纠结于过去的性子，立即道：“不管怎样，你回来就好，吾会陪你走完证刀之路。”
绮罗生摇头：“吾讲过，吾已不再用刀。”
同一双紫眸，不见昔日风发意气，如死灰般消沉、清冷，什么样的经历和打击，才会让一个醉心刀道的刀者放弃他的刀？
意琦行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做事也从来不会辩解，在他看来，事情已经发生，一切辩解都只是毫无意义的行为，何况他的性子向来骄傲，固守自我的原则，从不在意他人的想法。
可是面对着眼前人，不能不在意。
“他们是因吾而死。”意琦行终于开口辩解了。
若非自己提出要求，律弹铗他们不会回渊薮，若非自己当夜离开，他们也不至惨死，面对平生最大的遗憾，自己选择了先报仇。
只是没想到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证刀之约是自己食言，他污名一身时，自己却为了兄弟之仇不得不放任他独自承担。如果当初自己在，决不会让任何人诋毁他的刀，更不会容许任何让他弃刀的理由发生。
绮罗生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转移话题问道：“一留衣可还好？”
意琦行道：“日吹烟死后，他便留下鬼手带着鬼瞳与天机谶离开了。”
绮罗生低头。
昔日宴上欢笑犹在耳，转眼却是死别生离，七修兄弟阴阳两隔相聚无期，如果自己不执著刀道离开渊薮，也许和他们并肩战死才是最好的结果，胜过如今苟活于世。
意琦行哼了声，语调恢复平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外七修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你可记得律弹铗之子？”
“哈，律己秋？”绮罗生岂会不明白他的用意，配合地笑道，“他刚满月时，吾与你前去道贺，吾还曾抱过他，如今他也该长大了。”
意琦行点头道：“他资质尚可，吾已作主收他入武道，为二代七修，想必你也不会反对。”
“如此甚好，七修之事原不必问吾，你作主就是。”
“这么快就要划清界限吗？”
见他不悦，绮罗生摇着扇子笑道：“非也，这些事一向是你作主，当年吾入渊薮不也是你的决定吗？”
意琦行神色稍霁：“事实证明吾没看错，为刀道发现了一名举世罕见的天才。”
“这是在夸吾，还是夸你自己？”
“当然是你，你在刀上的天赋，当世无人能及，不过短短数年，江山艳刀已经在江湖上享有盛名，你在刀道的成就，江湖上至今无人能越过，吾是感到十分的骄傲。”
知道他的意图，绮罗生也不揭穿，笑道：“剑宿难得称赞人，绮罗生深感荣幸，你不妨再多夸几句。”
意琦行果然道：“你的成就远不止于此，重归刀道，才是你该走的路，艳刀必将更胜以往。”
绮罗生叹了口气，合拢折扇搁到桌上：“好友心意吾明白，只是吾已决意不再用刀，希望你也能体谅吾的选择，放下执念，否则……”
意琦行哼了声：“否则如何？”
绮罗生莞尔：“剑宿面前，吾又能怎样？顶多就是远远地避开，不敢再扰了剑宿的清净而已。”
意琦行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薄唇抿了又抿，却是不再劝说了。
话没有留下半分余地，正如初见时的印象，少年温柔的外表，掩盖不了内心的固执，他说离开是认真的。
绮罗生有点后悔，想自己失去音信多年，他必定是极担心的，好不容易相见却将气氛弄得如此僵硬，念及此，绮罗生忙道：“这些年吾退隐江湖，也听说武道七修之名更胜以往，你的一番苦心终有回报。”
意琦行毫无表示，仿佛没听见。
绮罗生嘴角抽了下。
这么多年，脾气还是没变，在表达不满这一点上，没人比他更直接了。
好在这种情况绮罗生并不陌生，应付起来也是得心应手，绮罗生开始讲自己这些年的游历，历数奇闻怪事，也不管听的人有没有回应，他一个人自说自话长篇大论，居然也不冷场。
意琦行忍了又忍，几次黑着脸欲言又止。
绮罗生差点笑破肚子，连连用扇子挡住脸咳嗽。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抛开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首见心晴。
人在眼前，原来满足就是这么简单。
“此草十分奇特，夜中发光，竟如灯火。”
“当地人采树皮浸泡水中，反复锤打……”
“南有越海族……”
……
“吾不会再食言。”意琦行突然开口。
沉默。
是承诺，也是期待。
滔滔不绝的话题被强行截住，绮罗生慢慢地合拢折扇，道：“赏遍人间风景，不必再为俗事虚名所累，这种生活吾很满足，希望剑宿也能支持吾之选择。”
意琦行没再强迫他：“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继续遨游江海。”
“继续回避？”
“此言差矣，吾并未回避谁，月之画舫随时欢迎好友光临。”
“如此，先随吾回叫唤渊薮一趟。”
“刀已放下，吾就不会再回去，”绮罗生顿了下，道，“放心，吾要是想离开，一定会告知你。”
意琦行确实别有打算，昔年与天佛原乡一战，厉族几已灭尽，虽有余孽也已自顾不暇，如此一来，自己正可趁机陪他游走江湖，只要行事谨慎，应该不会惹来麻烦，只要有充足的时间，总有一天会令他回心转意，然而有件事……必须先回叫唤渊薮处理。
意琦行本就是在顾虑他会再次不告而别，听他这么说，便问道： “当真？”
绮罗生以扇掩面道：“如若食言，任君处罚就是。”
意琦行盯着那双紫眸很久，站起身：“三日后吾会再来，你清楚在吾面前说谎的后果。”
半含威胁的话，正是熟悉的风格。绮罗生失笑：“剑宿的怒气，吾领教过多次，岂敢再犯？”
意琦行低哼了声，看他一眼，掀帘而出。
此番意琦行所要处理之事却有些棘手。昔年他与一留衣合力扫平外七修报仇，只是一来始终顾念着一份同门之情，外七修未曾修炼邪术之时，其出色程度并不逊于内七修；二来若是赶尽杀绝，外七修武学将从此湮灭，当年一诺，揽下七修重担，多年心血岂能轻易放弃？因此意琦行留下了外七修三人性命，囚禁于通天道，期望三人悔过。
日吹烟在那场大战中身亡，他临死时邪气散除，竟回复了清明神志，嘱咐两人一定不能让恶鬼三凶聚集，否则将贻害天下。一留衣痛心之极，决意遵从好友嘱咐，带着鬼瞳与天机谶远走。意琦行则留在叫唤渊薮看守剩余的三人以及保管鬼手，这些年他也选拔了不少习武之才，着力发展二代七修。
多年离尘而居，如今决意下渊薮，通天道所囚三人自然要安顿，还有鬼手也是件麻烦事，三日时间其实十分紧迫。
然而他回来了，满身零落地回来了。
后悔，痛心。
此番决不能再让他一人沉沦下去！
离开月之画舫，意琦行急急地赶回叫唤渊薮。
通天道内邪氛充斥，四面石壁抱绕着一座巨型天坑，坑底岩浆翻涌热浪升腾，将整个通天道内映得通红。天坑中间升起一座石柱，顶上形成圆形平台，从平台又延伸出三条石梁，分别通往坑壁上的三道石门。邪气透过紧闭的石门不断地散发出来，一块奇异的陨铁高悬半空，吸收着这些邪力。
万剑铺道，意琦行从天而降，落在中间那片平台上。
“嗯？有人闯入通天道！”
蓝眸陡变凌厉，语气中满是意外与冷然。
作者有话说第34章 沉沦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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