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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作茧自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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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冰冷,刀尖滴血,雪地上绽开一串艳丽的花。
握刀的手更冷,在风中轻轻地颤抖。
身在江湖虽然不忌讳杀人,但证刀之路,从未想过要取人性命。
不,这不关自己的事。
花脸刀者控制住情绪,轻轻地叹了口气,收刀在腰间,俯身抱起冷却的尸体向雪原外掠去。
不管怎样,人已死了,死者为大,自己做为曾经的对手,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尸体送回给他的家人。
雪落无声,寂寞山庄一片银白。
家丁看到尸体,飞快地去报信,没多久就有一群人跑出来。
尸体被放到地上,几道人影立刻扑上去,周围响起悲哭声,夹杂着无数愤怒的眼神。
刀者无言。
“只是刀决,你竟然这么狠!”
“你这样冷血,不会有好下场的!”
……
高手决战虽然偶尔也会有失手的时候,但一般情况下,双方都会尽量把握分寸,会控制,顶多受点伤,很少有性命之忧,像上次柳成荫飞刀封喉的情况,就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事后传扬开,也对他的名声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议论声、谴责声越来越大,那刀者忽然开口了:“是他偷袭,吾无奈下手。”
“胡说!”
“他怎有可能偷袭你!”
真相被所有人否认,对方是武林中很有名的人物,谁也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卑鄙的事,加上决斗的地点太偏僻,这几天天气恶劣,根本没有观战的人可以作证。
面对非议谩骂,刀者无从辩解,唯有沉默。
忽然,混乱的人群中冒出一个拔高的声音:“冷血无情,什么江山快手,他就是个刽子手!”
被他提起,所有人都附和着骂起来。
“杀人凶手!”
“你这个刽子手!”
“江山刽子手!”
……
听到那声“江山刽子手”,握刀的手骤然收紧。
“哎呀,他还想杀人!”有人高叫。
众人纷纷后退,生怕离他太近,眼神既畏惧又厌恶。
紫眸冷暗,刀者紧紧地抿了下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吾再说一句,是他咎由自取,与吾无关。”
话一出,引来更多漫骂。
刀者固执地抬起脸,不再理会那些声音,维持着骄傲的姿态,转身大步离开。
一袭红袖白衣翻飞,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暗处,两个人悄悄地撤出人群。
漫天风雪,看不见脚下的路,绮罗生独自行走在雪地里,只感觉步伐越来越沉重。
不关自己的事。
是对方饮败之后,趁自己转身离开时实施偷袭,距离太近,自己也是被迫无奈才砍出那一刀。
当时的情况,不是他死,就是自己死。
为了维护名誉,一位高手竟做出这种卑鄙的事,不只别人不信,连自己都没想到。
对方有错不假,自己的本意却也不是杀人。
只是没有想到,证刀之路会有血腥。
不想过多地解释,是不想让死者名誉蒙尘,但听到那句“江山刽子手”,不可能不在意。
江山快手,从没想做刽子手。
不关自己的事!
意琦行!
电光火石间,脑海里浮现这个名字。
告诉意琦行!他一定会相信,知道这不关自己的事!
绮罗生想也不想便转身朝着那个方向狂奔,完全没想过这种行为有多傻多可笑,因为就算用轻功不停地赶路,至少也要好几天才会到叫唤渊薮……
原来,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刻意地淡忘,却是从不曾淡忘过。无论南下北上,终日漂泊,从未离开玉阳江,是不愿放弃的一丝期待。
但他没有来找过。
是习惯了没有陪伴,还是已经不再需要?
绮罗生猛然停住身形,站在雪中,望着那个方向很久,才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背后,脚印很快被大雪重新掩去。
玉阳江表面已被冰封,平日来往不绝的客船也没了踪迹,要返航恐怕至少要等到半个月之后了。汛河入江处的活水渡头,一艘画舫停在岸边,两头的琉璃灯映着漆黑的水面,昏暗朦胧,为了遮挡寒气,画舫四面都用了非常厚重的帘布。
花脸刀者从远处走来。
夜色中看不见飞雪,只感受到雪花飘落在脸上的冷。
船上有人。
心照例微微地缩了下,绮罗生停住脚步。
等了很久,船里的人也没有出声。
不是他,不是。
一样的等待,一样的失望。
既然做了决定,现在又失望什么?绮罗生调整心情踏上船,边掀门帘边开口道:“哪里来的小贼私入民船,快快束手就擒,否则艳刀无情!”
“哇呀,又跟吾耍威风!”来人跳起来就是一拳。
绮罗生已经知道来人是谁,熟练地避开拳头。
自己冒雪站在外面,如果是他,早就开口了,只有一留衣才这么有玩心,故意不做声,制造意外的效果。
“你千里迢迢来见吾,就是为了打架?”
“谁说的,”一留衣收拳,“吾这次是专门带了好酒来看望你。”
他之前也曾特地到玉阳江看望过一次,这回又冒雪而来,绮罗生仍然感到高兴,将之前的郁结暂时抛开,两个人坐在桌前对饮。
一杯过后,绮罗生问:“律弹铗他们安好?”
“好得很啦,”一留衣道,“他们倒是很担心你,经常要我出来打听你的消息。”
“劳你们惦记了。”
“最近武林中到处都在谈论江山快手,你真是越来越厉害啦!”
“侥幸而已。”
“在吾面前说这种客气话,你想找打?”
“哈,吾不是谦虚,是说他们太弱,让吾侥幸胜利了。”
一留衣叫道:“够了,你真是会说话,明明很面厚无耻,听起来还谦虚得很,怪不得连意琦行都会被你哄住。”
举杯的动作僵了下,绮罗生问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可不是,吾找得真辛苦,”一留衣马上抱怨,“吾沿着玉阳江走了足足半个多月,幸亏路上听说你跟人在这一带约战,才过来了。”
绮罗生道:“天气恶劣,累你冒雪赶路,吾怎么过意得去。”
一留衣道:“你真的过意不去?”
“当然,”绮罗生道,“虽然吾很高兴你来,但你练功到后面的阶段会畏寒,不该在这种时候外出。”
一留衣歪着头看他,叹气:“你还是这么为别人着想,害吾想捉弄你都下不了手,放心,吾现在不怕冷了,这次来找你,只是想问,除夕快到了,你不准备回渊薮吗?”
绮罗生放下酒杯:“这……”
“回去吧,不只我们,连意琦行都特意问起了。”
绮罗生嘴角微弯。
早就料到,他一定会惦记。外冷内热的人,比谁都更重情重义,对兄弟的关心从来不比别人少。
“剑宿他还好吧?”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他有什么不好,天天站在通天道上望风景,”一留衣拍着桌子,“我们才不好,经常被他叫去修理,你应该担心我们才对。”
绮罗生失笑,紫眸里闪过一丝担忧。
因为想起了风雪中的那个冷清孤寂的身影,还有人去送伞,去拉他回来吗?
不问,只是不想听答案。
自己离开后,他应该会有点不习惯吧?
绮罗生低头道:“吾有一场战约,年底来不及赶回了,请你代吾赔罪,希望他们能原谅吾。”
“真的不能回去吗?”一留衣遗憾地道,“好吧,其实我们知道这是你的抱负,不会责怪你,但你也不能忘了兄弟。”
绮罗生道:“怎么会,吾要是忘记你们,就让你打个够。”
“吾记住这句话了,”一留衣唉声叹气,“这下好了,意琦行要是有意见,吾的日子又不好过了。”
“与剑宿有什么关系?”
“他更希望你回去吧,”一留衣道,“他比谁都重视咱们七修兄弟的感情。”
“这么说,是吾让他失望了。”
“算了算了,不管他,喝酒,明天吾还要赶路。”
绮罗生忙问:“这么急就走?”
“你不急,吾要赶着回去跟他们过除夕呢,”一留衣道,“你要防备外七修,对了,最近没发生什么事吧?”
绮罗生迟疑了下,摇头道:“没事。”
一留衣第二天要赶路,绮罗生有心事,两人都没喝多少酒,胡乱将就着睡了几个时辰,等到天亮,一留衣就起程上路。雪还没停,这种天气马车难行,幸好一留衣是习武之人,步行没什么不便,绮罗生亲自找了套精美的蓑衣和蓑笠给他,眼看着他去远了,才转身往回走。
“那个江山快手真的这么冷血?”
“他不是只证刀道吗?”
“以杀人来证道,他的刀法再好,也会被人唾弃!”
“刽子手!”
……
酒馆里飘出义愤填膺的声音,绮罗生顿了下脚步,接着继续朝前走。
手握紧折扇,控制着内心的激动。
满怀壮志快意江湖,不曾在意名利,然而听到自己全心维护和尊重的刀道被人如此侮辱,还是会愤怒。
没有过错,却落得刽子手之名,百口莫辩。
“是绮罗生公子吗?”前方有人打招呼。
绮罗生回过神,抬眼一看,不由得惊讶:“是阁下。”
“想不到又遇上公子了。”来人抚掌而笑,正是之前两次巧遇的十方铜雀台之主,十方孤凛,他今天穿着身竹叶绿的袍子,映着白面黑须,看起来更显得清雅。
绮罗生看看四周:“巧得很,阁下怎会在此地?。”
“办事路过,谁知风雪封江,不能行舟,无奈停留,”十方孤凛解释完,又问,“公子又怎会在这里?”
绮罗生随口答道:“也是因为风雪耽误了行程。”
十方孤凛道:“既然你吾都闲着无事,不如找个地方小酌一番?”
两次拒绝他的好意,绮罗生本以为他不会再对自己有兴趣,谁知这次见面,他还是和之前一样热情,看来也是豁达之人,再转念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立场,只要不再起笼络之心,做个点头之交也未尝不可,于是绮罗生没有推辞,说了声“请”,两人随便在路旁找了个酒馆进去坐下,叫了些酒菜。
十方孤凛果然只是闲聊江湖见闻,绮罗生偶尔附和两句,很少说话。
十方孤凛很快就察觉他情绪低落,问道:“吾观公子心事重重,莫非遇上了难题?”
绮罗生摇头道:“无事,只是担心误了行程而已。”
“江上在凿冰,要离开至少也要等半个月之后了,”十方孤凛望着窗外雪地叹气,“其实吾是听说江山快手在这里,所以特意停留,想一睹绝世刀者的风采,谁知问了很多人,都没打听到他们约战的具体地方,错过了一场精彩的战斗,遗憾啊。”
绮罗生闻言更觉苦涩。
很多人关注的决斗,对方没公开具体地点,就是信心不足的表现,不想让人观战,他为了维护名誉不惜偷袭下杀手,结果却反而送了命,让自己蒙受不白之冤。
绮罗生不动声色地道:“吾只听说昨日决战后,江山快手成了江山刽子手,阁下怎么看?”
十方孤凛放下酒杯,想了想道:“这只是片面之辞,吾以为,江山快手并非好杀之人。”
绮罗生紫眸微亮:“阁下认识他?”
“不认识,”十方孤凛摇头,“吾只是推测,之前那些决战并没听说有人受伤,如果他真的好杀,为何到现在才下手?何况入了江湖,就该有生死的觉悟,对方背负高手的名声,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决斗身死,无可责怪,吾相信那江山快手也不至于会作茧自缚吧。”
作茧自缚?
绮罗生愣了下,登时豁然开朗。
是啊,这样可不就是作茧自缚了吗?
雨夜寒江,有人也曾经这么宽慰过自己,如果换成是他,一定不会在意这些流言。
想不通就不用去想,坚持自己的道路,只要刀道还是自己心中的刀道,又何必在意别人的评说?
心结解开,犹如卸下一块大石,所有委屈与愤怒都烟消云散。绮罗生感激地站起身朝十方孤凛作了一礼:“阁下说得是,绮罗生受教了。”
十方孤凛意外了:“公子这是……”
话没说完,酒馆外面忽然响起妇人的惊叫声,对面一个小童不知怎么爬上了房顶,谁知房顶上满覆积雪,小童一脚踩滑,竟失足滚落下来!
情况危急,绮罗生想也没想就掠出去接住那个小童。
“公子?”十方孤凛惊讶地叫,眼底却掠过一丝笑。
身负武功的事已经难以隐瞒下去,绮罗生将小童交与妇人,走回酒馆里主动地赔礼:“绮罗生之前多有隐瞒,情非得已,希望阁下原谅。”
十方孤凛道:“无妨,你隐瞒武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对方坦荡,绮罗生更加惭愧,将真实身份道出。得知他就是江山快手,十方孤凛惊叹不已,当即将话题转为谈论刀法,他谈吐文雅见解独到,为人又宽和,绮罗生也完全放下顾虑,两人颇有些相见恨晚,直到天黑酒馆打烊了才走出门,又约定第二天切磋刀术。
别过十方孤凛,绮罗生独自走回。
无边黑夜,水流无声入寒江,一艘画舫静静地停在那里,琉璃灯映出岸上满地衰草,满眼都是萧瑟与寂寞。
“一切困扰都不算什么,能想通便好,想不通就不用去想,吾一直担心你多虑的个性会导致作茧自缚。”
那夜,他打着伞守在岸上,一瞬间的感动,几乎让自己不顾一切地想要与他同行。
如今这样压抑失望,刻意回避,又何尝不是作茧自缚?
原来,早已在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