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芳洲》绮白

31、婀娜长袖巧言色

　　“那你记得抄给我。”曲尘把窗户关上，躲回房里去了。果然新制成的香饼力道不够，不能让人神魂颠倒。她羞愧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苍朝雨还是憋不住笑，大声笑了，说：“我吃了酒，会忘的。你记得再提醒我。”为什么那么想笑呢？因为看着她穿着红衣服，红色不适合她，好像是一个长久隐忍的婢女终于成了侍妾，着急把梅色绯色血色檀色炎色披上了身，装扮艳丽，向世人告知她身份的转换。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呢，她的一袭绿衣清新脱俗，似被谪贬下凡的仙子，也像是草木成精幻化的人形，他的心砰砰跳着，毫不犹豫下令把追在她身后的人全杀掉了。不管谁对威胁了她的生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诛灭。她何必穿上红衣呢，他很想念她原来的样子。就是这夜里暗暗发的香气，都令他想笑。和她有什么关系吗？缠绕她那么紧，却和她的气息一点也不搭。
　　可是他还是心绪不宁，受了什么召唤或者蛊惑，却没有落到实处。虚悬着一颗心，无心落脚，他闻见暗夜里暗渡的香气了，他沿着香气散发的路径，越走越远，却始终有一根丝线拴着他，提着他，让他往一个地方走下去。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后花园里，香气的丝线断了，他正要回头走开，却看见一个婀娜的影子在池塘边款摆起舞。是低回的软舞，似一缕还未飘散的烟，停驻一时是一时，顷刻间就会消散不见。除了新绿的裙子，其余的感觉都对了，这个影子，袅娜的舞步，都是香气的另一半。两下里合在一处才是完整的。他还是想笑，为什么要穿绿呢，太小家子气了，压不住舒展的舞步身法。月夜、玉颜、红衣、曼舞，这四样叠加在一起，足可让人失魂。缺了一样，甚为可惜。他伫立不出声，怕惊扰了对面的舞步。待那影子凝立不动，他不由自主击掌赞许。
　　雪信在练舞。折腰舞不是为高承均一个人舞的，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会用到，得不时时练一练，否则等荒疏了又要用时，只能干瞪眼了。击筑声在她心里，一曲舞罢，她听见有人击掌，不是她心里幻化出来的，一回头，看着这个人的紫金冠了，有一点点慌。看见他，就猜到曲尘的小伎俩失败了，真应该老实告诉她，她从来做不好这种事，也不需要她做。曲尘失败了，她便只好自己出场，补上曲尘的失误。她无所忌怕地看着对方。
　　“你是白天越王二公子来府里找的人。”苍朝雨不是问她，他确信自己的判断。
　　“我是曲尘的姐姐。”她说。曲尘是怎么向他编故事的，她听曲尘说过了，曲尘还没和她商量怎么公布她的身份，不过没关系，她也能临时编一个：父亲在来安城的途中遇害了，庶母把住家政大权，把她嫁给越王家的二公子做妾，她不肯，听说妹妹还活着，她从家里逃出来想先找着了妹妹，再合计下一步怎么走。不想二公子也来了安城，她进世子府内与妹妹相见，被二公子的人看见了，就追上门来了。给世子惹来许多麻烦。
　　苍朝雨说：“你是逃出来的，怎么还有心思跳舞？”
　　她说：“一定要哭哭啼啼才像样吗？我不是那样的人。早知道妹妹被世子照顾着，我也就放心了。我来这里，见到了妹妹的样子，更知道我的事有人管了，我当然没有心事了。”
　　“你肯定我会管？我为什么要管呢？虽然和越王他们一家素来没有交情，今天以前也没见过他家的二公子，可说来我和他也是堂兄弟，不该为一个女子闹僵。”苍朝雨笑着对她说。
　　如果是曲尘，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就低下头去，用脚尖划地，让你不忍心为难她，自说自话替她把场面绕回来。可是雪信才不会认输，她撅了一下嘴，只一下，很快放平了，说：“你愿意你和曲尘妹妹闹僵吗？你愿意我和曲尘妹妹闹僵吗？你愿意和我闹僵吗？你刚刚白看了一场舞，怎么好说你不管？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情，对你们来说，却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了。”她几乎是咄咄逼人地指责他了，可是那撅嘴的神情又那么可爱，仿佛是说，她说重了，也不准计较，不准生气。
　　他赞同她的话，舞是不能白看的，几方的情分也是不能闹僵的。但是她发脾气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了，他忍不住多考验她两句：“那你说说，我该怎么管？”
　　“只要世子肯管，我可不敢挑剔你怎么管。”居然是她把话往回带了，给了他世子的颜面。她福了一福，告别他：“那就静候佳音了。”
　　她拿着金簪找人问，她在客店里欠账时候，说话也没底气，求东告西，不敢高声。面对一个世子，她却巧言善辩，嬉笑怒骂。她擅长如此，在鱼缸和鸟笼里逞威风，抖擞给鱼缸和鸟笼边的人看，让他们赞赏——这小东西好生大胆，也挺有趣，嘘，别吓着她，看看她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她越来越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了，也越来越怕摆脱不掉这个自己了。
　　她走过园中的嶙峋的假山。那假山的石头，从山上采下来，雕琢成形后，沉在江南的湖底，任湖水冲刷打磨，三年后捞起，运来安城的这个园子堆叠成一片连绵的古怪样子，他们以为就把江南的山和水绑来了。他们知不知道，它在夜里很像怪物风干的骨架，苍白的，张着无数没了眼珠的洞眼。
　　一只手从假山的缝隙里伸出来，把她扯了进去，又捂住了她的嘴。
　　雪信当然闻得出这是谁，她太认得这个气味了。她同捂她嘴的手、同箍住她腰的手打了起来。捂住她嘴的手捂得更严，箍住她腰的手箍得更紧。她狠狠踢他的小腿，踩他的脚面。
　　苍海心在她耳朵边悄声说：“别动别动，再闹要被发现了。”
　　她不动了，两眼盯着那条裂缝，清清楚楚地看见苍朝雨从假山旁走过去了，甚至没有像这边看一下。她以为她奋力挣扎过了，会有一些动静被人听到的，原来挣扎还是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