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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花笑人 终篇 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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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看不到头的花期之中,处处弥漫着粉白之色。
三衫客搬了张椅子,坐在我的旁边。
头顶上的桃树开着烂漫的花朵,繁茂的让人觉得不真实。
花开不落的树,不是树。他说,轻轻叹口气。
那又怎么样,我把它从三限山移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没再把它当成一棵树。
三衫客问:杜若,你到底有多无聊?
我也不知道,摇摇头,将头发绕在指尖。
他默然许久,最后递给我一壶酒:记住,无论如何,你不能见那个人。
任由你更改时空,任由你扭转轮回,任由你干涉自然规律,可是,你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这是古老的法则给与你的惩罚,不管你是杜若,还是黧白。
他最后一句话更像是是说给自己听,缓慢而郑重。
桃花瓣瓣落在他的发间,星星点点一片粉白。
我垂下头,看着他递过来的酒。
那壶酒散发出苦涩的味道,让我不禁皱了皱眉。
三限山上的春天,毫无来由的漫长。
我从蓬山出发,走了许久才到这里。这个我长大的地方,修炼的地方。最初和最后生活过的地方。
这个我遇见你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参透了轮回,明白曾经居住的木屋对面,赠予我狐狸生命的母亲,在那些蛮长的岁月里面,曾一遍又一遍的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轮回一向可以选择,我不知道她是否自己选择了一直陪在我身边。尽管如此,这个山上的生命,都一如往常的寂寞。从我是一棵桃树开始,一直延伸到现在,那种寂寞从未停息过。
我怀疑它的岁月,比这三限山还要长。
寂寞是很可怕的东西。
这一行,我走了十年。
十年以来,我在地底世界行走的时候,听到的滴水声音和山脉奔走的声音,甚至最原始的,世界的呼吸声,都寂寞而空洞。
沉寂的地下世界里,只有守门人们交谈的声音。然而这人类赖以自豪的语言,却怎么都穿不透这弥漫的寂寞。
寂寞浸透的、漫长的时光,究竟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草丛里传来仓皇奔跑的声音,把我从思维的流逝中唤醒。我定睛看着一片墨绿之中,那道白色的光,像是一道闪电般,从山下跑上来。
他腹部受伤了,流着血。
我的腹部突然隐隐一阵刺痛,原来那道伤疤,是那个时候留下,怪不得都没什么印象。想着,我轻轻一挥手,为他把伤口治愈。
可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前世是积了怎样的恩怨,才生出这两只黧色的耳尖的?我笑着说,暗暗嘲讽自己的名字。
他趴在岩石上,闭着眼睛,不理会我。
你不喜欢自己的毛色吗?我问他,同时也问自己。
他依旧闭着眼睛。
我忍俊不禁。既然没死,何必装呢?
他睁开眼睛,不情愿的看着我。他打量着我的头发,我注意到有几缕散在额前,于是伸手拢了上去。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座山的主人,我叫不成,你叫什么?我问他。
不成,散若游魂,终不成仙。
他掉头就走。
真是讨厌的家伙。
我笑着叫住他:黧白,我叫你黧白如何?
他没回答,算作答应了。
黧白长到一百岁的时候,我从记忆里搜索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把狐狸送下山。
他回来之后,日日夜夜守在桃花林里,怎么都不肯离开。我坐在树下,一杯一杯的喝着三衫客给的酒,发泄着自己的怒气。他给的酒是怎么都喝不完的,我却很少想去碰。
因为每次碰那壶酒,就会想起他的警告。
记住,你不能见那个人。
两百岁的时候,他又下山去。回来之后,蹲在桃树枝上,不肯下来。他把脸埋在枝叶之中,安静的向外看着。
我害怕他会想起子湘,想起杜若,想起所有的故事来。
我站在桃园门口,远远地看着他。还有带着妻与子找到山上来的那个人。
那个笑起来总是很阳光的大孩子,阿楚。
他看到我,眼睛里闪着惊喜,大声叫着:黧白!
我却转身逃掉了。
三衫客的警告还在耳边,我很想忘记。
我想见子湘,想得快要发疯了。
三百岁的时候,黧白把一个女孩带了回来。
我的手脚哆嗦个不停,很想发怒,却不知道该对谁。
女孩渐渐的长大,越来越接近我所熟悉的模样。我再也忍不住,只好打发黧白把她送下了山。
我发现自己渐渐地害怕起来,既怕最后结果与当初相同,却又害怕它会改变。
他抑郁了好久,在第三百九十年的时候,终于把陶然忘得干干净净。
但我始终忘不掉,一音一容,一颦一笑。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但是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四百岁的时候,他学会了一支琴曲。有事没事,就在我耳边哼唱。
我脑海中回荡着同样的调子,和烟在琴后抬起脸来对我笑着,然后化成一朵绽放的牡丹。
和烟,对了,那一生,她的名字叫做和烟。
我记得她问过我,相不相信来世。
可我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了。
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呢?我看着黧白,莫名其妙的想笑。
五百岁的时候,黧白带着一身伤回来。我知道那伤的来处,也知道他寻死之心。
我的心口,旧伤也隐隐作痛。我伸手到袖子里去,偷偷地摸着那把短柄的桃木剑。桃木剑上我的体温和青淮鲜血的味道,让我暂且安静下来。
他当然也不会选择死,他选择了遗忘。
六百岁的时候,他从山下回来,问我自己是不是桃花眼。
那家伙似乎又忘了,他变成人的时候,跟我一模一样。
我对着溪水,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了许久。
黧白七百岁的时候,变得沉默许多,他突然自己要求下山,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当年,我自己成长的时候,事情到底是怎么样发生的呢。我已经不记得如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名字,红笺。
我坐在桃花枝上,俯瞰着寒冬腊月,满园盛开的花朵。
终于到了第八百个年头,我问黧白,想做神仙,还是要做妖孽。
我希望他能做出另一个选择,不同的选择,成仙也好,做回妖孽也罢。
只要是跟我不一样的选择就好。
三衫客写来一封信,说他把我门前那株桃花,全都摘下来酿酒了。
我留了一张纸条,然后跑回蓬山,跟三衫客喝光了所有的酒,大醉了一场。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百年之后。
一百年之后,黧白九百岁,遇到了不休和尚。
我能一字不差的,背出不休所念的那一段经文,尽管从未理解经文中的意思。不休一直很无趣,无趣的让人想要笑。
我知道,黧白就要全部记起来了,最后结束的时刻,就快要到了。
漫长又漫长的一千年,马上就到了尾声。我很害怕,却又无比的期待。
你是否还在轮回中等我呢?
三衫客又写信来,催我归位了。
黧白直直望进我的眼睛。
我站在暮春的三限山上,透过薄薄的雾气,盯着一千年前的自己。
我想经历一次轮回。他说,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
轮回,何须要经历?你岂不也是身处于无尽的轮回之中么?只不过你的轮回,是生的轮回罢了。我笑着说,却将他送去轮回之渊。
两千年以前,我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转世成为狐狸黧白,最终却未能逃过天赐的宿命。
你能不能呢?
庄周蝶问,终究是一场幻梦一般的故事。
一千年之后,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化为原形,出现在蝶问的面前。
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只是向她笑着,已经心满意足。
当她长眠在庄周怀里,出现在桃花林入口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三衫客的意思了。
你不能见那个人,你可以逆转时空,但注定再也无缘。
我以为,这一次,会不一样。
我以为,这一次,我能抓住你。
三限山很快又到春天,但是这一次,却不再会有桃花开了。
最后一片桃花,在喁喁的风里,飘落在我脚边。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