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brecha

7、一个人的旅行

　　（现在：H市）
　　梦里有个软绵绵的东西拂在脸上，轻轻柔柔，挠痒痒似的，舒服得连皱起的眉头都张开了。易安从梦里醒来，但是没睁开眼睛，弯起嘴角惬意地笑。
　　那个软绵绵的东西抚到他的嘴角，有些困惑地继续摸摸碰碰，接着又去捏捏嘴唇，正玩得不亦乐乎，手指头突然被嘴唇的主人一口含进了嘴里。
　　易安睁开眼睛，假装津津有味地吃起指头，“么么么。”好吃、真好吃。
　　软绵绵愣了一会儿，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瞳仁，像只好奇的小动物，认真考究着眼前的大人，然后眨一眨眼睫毛，咯咯地笑，居然一点不怕生，也不担心自己的指头会不会真的被吃掉。
　　易安放过她的指头，学怪兽说话：“指头都是骨头，不好吃，我要吃肉多一点的，嗯，让我瞧一瞧吃哪里呢？”
　　易安抱紧小东西，自己往后退了一点，跟自己的食物商量着：“吃脸蛋？”
　　小东西咯咯笑，完全不知道脸蛋是什么。
　　易安问：“那吃手臂？”
　　小东西照样笑嘻嘻，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易安跟她讲起自己的烦恼：“不知道吃哪里好呢。”
　　“整个都吃掉好了，这么烦的小孩，一点都不喜欢。”
　　易安立马捂住小东西的耳朵，瞪了舒晴一眼，“有你这么当妈的吗？不会说话，不代表她听不懂大人的话，你这样吓她，她会有阴影的。”
　　舒晴向易安展示自己的两个黑眼圈，避开自己女儿的手，很没形象地躺倒在易安的床上，引来易安一阵不满意的嘘声。
　　舒晴说：“小孩子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是天使，其它醒着的任何时候都是恶魔！”
　　“那你就是恶魔她妈。”易安举起小东西，问她：“是不是啊？”
　　小东西晃着短短粗粗的腿，更欢实了。
　　易安说：“我们小花花这么可爱，什么时候都是小天使。”
　　接下来换舒晴不满意了，她冷眼旁观这两个非我族类，一副痛心疾首状：“女大不中留啊！”接着严肃地跟自家女儿说：“小恶魔，看上他的话你是得不到回应的!”
　　易安无语了，这就是一个无良妈！
　　王家小花歪着脑袋，认真思考妈妈的告诫。
　　舒晴抱过女儿，让易安起床洗漱吃早饭。
　　看着桌上的早饭，易安跟昨晚一样不置信，他问舒晴：“这是早上我们要吃的？”
　　舒晴耸耸肩代替回答，接着还是解释了一下，“我老公去上班了。”
　　易安心想，你老公上班去了跟你用婴儿的米糊当早饭有什么直接因果关系吗？
　　舒晴左脸转右脸，问易安：“你有没有发现我皮肤变好了？都是吃这个当早饭吃出来的！”
　　易安说：“我只看到两个黑眼圈。”
　　舒晴火了：“爱吃不吃，先声明，要等我老公回来做饭给我们吃，那得等到晚饭了。”
　　易安无奈地舀起一勺子，大口吞了。舒晴开开心心喂宝宝吃饭，再顺道解决了自己的。
　　“哎呀呀哎呀呀，吃完饭不用洗碗真爽啊！”
　　易安围起围裙，原本就不太大的眼睛好像又小了三分之一。
　　舒晴心情好，逗着女儿说：“谁让他这么过分，一走就是五六年，这么酷！一会儿让他把我们花花的衣服都洗了，好不好啊？”
　　花花咧开小嘴，乐呵呵地抓妈妈头发玩。外面蓝天白云，已经是日中时分，洗好衣服晒在太阳底下，收进来就会有香喷喷的味道。
　　（过去：H市）
　　刘小婕掀开被子，手脚利落地拆卸被套，不顾床上还赖着的人，麻利地动作，半分钟不到的功夫连床单枕头套也一并拆了下来。
　　可是这人居然没被子没枕头，床垫也光着的情况下，依旧故我地闭着眼睛，巍然不动。
　　易安开始成天躺在家里，他告诉自己再等等，等心里的难过少一点了，他就背着书包，重新回到学校里去。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在齐伍的葬礼上，高树会没来。看着墓碑上齐伍的黑白照，他真想撕下来，他不懂为什么纪念死去的人要用一张没有颜色的照片。
　　这种不美丽的哀戚，齐伍并不愿见到吧。她那么爱美的一个人。
　　她说过，要一直跳舞，身上的锁套才不会让她感觉痛。现在，她挣脱了她的锁套。易安残酷地想，这或许不是一件太坏的事。
　　可是他难过，那个让他觉得有了她世界不会太糟的女孩，离开了。
　　刘小婕抱着儿子，轻轻地喊他宝贝。她的爱哭的宝贝在她的怀里，哭得像只可怜的小狗。她拍着他的肩，说：“宝贝，痛痛快快地哭吧。”
　　那一年除夕，刘小婕陪在儿子身边，努力地做了许多好吃的，那是易安有记忆以来母子俩第一回一起看完整场春晚。
　　一直待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易安才离开考场，它代表着他中学生涯里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
　　站在高考倒计时的牌下，易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齐伍的墓边长了一些杂草，之前种下的夹竹桃小苗，已经开始健壮。或许再过一两年它们就会开出红色白色的花来。
　　那座她一直想去的小岛，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她跟他说，岛上开着灿烂的夹竹桃，在花香的慢性毒里，她会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齐伍痴痴地笑着，眼神因为美妙的遐想放着柔和的光芒。他知道她的身体已经虚弱至缥缈，那个时候他做了这辈子最多的誓言。他说他们要一块去，除了去岛上看夹竹桃，他们还要一起去北方看大雪，一起去拉萨，一起去所有好玩的好看的地方。
　　然而，他们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成。
　　那一天，易安又见到了韩邺。在陵园长长的石阶上，易安看见人，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鼻子，他最满意的部位还是好好地长在他的脸上。
　　两个人难得心平气和地走在一块，韩邺说：“来看齐伍吗？”
　　易安说：“嗯。”
　　韩邺说：“我来看我爸爸。”
　　易安面对这个人，第一次感觉局促，然后他问他：“你还好吗？”
　　“嗯。他离开我好多年了。”韩邺说：“人是很强大的一种动物，就算曾经痛苦到想死，最后还是能挺过来。”
　　易安说：“嗯。”
　　韩邺突然觉得身边这个一直跟他相处得不甚愉快的刺猬有点像木头，他说：“所以，别太伤心，离开我们的人他们也不愿意留给我们的只有伤心。”
　　易安昂起脑袋看他，看了一会儿，才点了个头，说：“嗯。”他想，眼前这个一直很欠扁的人都能讲出这种话来，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让离开的齐伍以及叫他“宝贝”的刘小婕担心呢。
　　对韩邺的改观只维持了不到十分钟，他们走出陵园的时候，管理人跟他们说，最后一班到市区的车刚刚开走了。
　　易安的父母前后打来电话祝贺。
　　刘小婕让他搬去她的新家，她结了人生第三次婚。他们坐在阳光房晒太阳的时候，易安偷偷睁开眼睛看她，她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一些年龄的斑痕越来越清晰，但是她一直热爱阳光轻纱一样罩在脸上身上的感觉，她说，这比她擦的任何一种香水都要好闻。
　　易安去母亲的新家吃了一顿中饭，舒晴也一块去了，四个人氛围挺好。他们让舒晴和易安都搬过来住，易安说东西太多，舒晴说在易安家里住得舒服，搬家太麻烦。
　　之后刘小婕偷偷同易安讲，虽然舒晴比他大了几岁，“但是年龄不是问题，妈妈不是一个死脑筋的人，只要你喜欢就行。”
　　易安想问母亲是不是真的只要自己喜欢就行，话出口的是：“我知道，但是我跟舒晴真的没有什么。”
　　刘小婕显然持保留意见。
　　易安说他想出去嗅嗅新的空气。
　　把行李收拾好，把家里该做的打扫工作一并做好，把各种注意事项和各家外卖单贴到冰箱门上，在舒晴的监督之下再次保证手机的电池是全格，易安跟她抱了抱，拎起小箱子，背起书包，开始一个人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