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阳光》果子暖暖

1、第 1 章

　　一．好雨知时节
　　自从伏念把全国营销经理资格证书拿到手后，就因升迁来了G市，他对照着地图，坐在出租车里，看着掠过的一幕幕风景，千遍一律的一线城市所具有的基础设施，不过气质上与他先前所处的Z市确实有所不同，冷、硬。步履匆匆的行人各自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文件、手表或者公文包里各种资料证件；钢制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这种现代化建筑让坐在出租车里的伏念分外觉得自己渺小得连蝼蚁也不如；花花草草都有着固定的形状，虽然开着花、伸展着枝叶，却感觉不到勃勃生气……

　　下了飞机就直奔公司报到，接着就有一天的安顿修整假期才上任。

　　公司大楼的位置并非伫立在市中心，但也未接近城市边缘，伏念四下走动了一番，虽说现在此处车流湍急，但入夜后会是一处安静可居之地。手里拿着写了公司员工宿舍地址，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过了一条马路，便是一栋商务公寓。现代人的楼房都超过二十层，伏念在电梯里看着10th floor的字眼，“不知公司是怎么安排”的念头一闪而过。

　　抽出刚刚才到手的门匙，打开防盗钢门和实木门，里面蒙上一层陈旧的尘埃和气味，站在屋子中央，头上是简洁大方的光管，把盖着家私的白布轻轻打开，里面的沙发等各种家具都是崭新的，要撕开上面包裹的塑料纸才能用。

　　厨房里，刀具、抽油烟机、微波炉等甚至面包机也一应俱全，卧室里，书架、办公桌、台灯等甚至笔筒也是摆得恰到好处，洗手间里，卫浴设施完备甚至连毛巾也是叠的整齐放在壁柜里，客厅里，摆放了长沙发、电视机、各种摆设等甚至吸尘机也准备了，放在角落……伏念这才真正直面自己职位享受的待遇水平是如何。

　　伏念出身书香门第，家里几乎是没有从商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里一文一理，伏父满嘴的运筹学里各种定理结论，伏母口里的人文精神，都让伏念听得耳朵起茧。他自小就徜徉在父母拥有数个高达天花板的大书架间，带着黑框眼镜的伏念无论是在哪个学校，都是被认为是过目不忘、学富五车的能人，因为他的成绩也确实是顶尖。

　　没人能料到法学与外语双硕士的伏念，主攻刑法的他居然入了一家化妆品公司，花了五年，从底层市场调研到营销经理。

　　忙了两三个小时的伏念，开了水龙头，装了一杯水喝，走到阳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站在扶手边，自然而然往下面街道望去，觉察到这里并非向着大马路的伏念心里又多了一份对这里的喜爱。这里是一条幽静的街道，伏念想了想，在脑海模拟了一下空间，这条巷子应该是从马路向里拐两拐的位置。一个小书店斜对伏念公寓的阳台，挂在外面的毛笔书写着“无繇书屋”，秀丽的楷体，伏念暗暗赞了一句。

　　习惯了摸纸质书的伏念讨厌看电子书，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由于是工作关系，伏念没带一两书本在身，此刻，见到书店，自然有种书香瘾要发作的感觉。

　　抬腕看了看表，午饭刚过，停下清洁的伏念此刻才察觉自己已经是前胸贴后背了，捞上钱包和钥匙，下楼转弯，在一间bakery买了点“骨肉相连”和蜂蜜柚子茶，满意地坐到一个角落里进了可口的午后茶点。

　　说起“骨肉相连”这个词，倒是有段小插曲。伏念还在大学当学生会长的时候，副会长正是他鬼灵精怪的师弟张良。张良负责的好几个部门都是烫手山芋，组织部、校青年志愿者协会还有普法团支部，活动特别多，就只有张良能在其中斡旋，把每一个人都动员起来，办好每一个项目，也没见他怎么逃课，是声名远播的人才。记得张良专业是电商，功课不大紧要，又有位好师兄留下的详尽笔记和小抄，再加上张良的聪慧敏捷，经济系里绩点数一数二，各种保研、出国交流等都不约而同地找上他。

　　某日晚上的座谈会和例行会议让满课的张良扶额，伏念便接到张良言简意赅的电话：“师兄，帮忙买包，我在二教405……”

　　虽然伏念不习惯跑腿，但这般帮得了手的师弟，自己下午又没课，义不容辞地买了一袋红豆包给张良送去。谁知张良却几乎把眼睛瞪出来，嘴里嚷着：“我要的是骨肉相连……”瞟伏念一眼，啃着对他来说过于甜腻的红豆包。组织部长卫庄见伏念一脸不解，慵懒地解释道：“这是肉包的意思。”

　　张良啃着包，口齿不清地道：“肠仔包、芝士培根包、肉松包、咖喱鸡肉包都在列表里。”

　　自此之后，伏念就被张良叫成“大师兄”了，而常常让张良举着电话不肯挂的是“二师兄”。伏念想，那一次的买包事件约莫是张良本是想找他的二师兄帮忙，却误拨了他电话。他一直都没关心谁是张良的二师兄，那时的伏念四处找课室自习，捧着厚厚的刑法死记硬背，连走路也是叨念各种案例，还有各种各样的学生会的事务，忙得恨不得分身。

　　当他迈步走入那间名为无繇的书店，命定的相遇让他一眼便看见那个坐在阴暗角落的颜路——张良心心念念的二师兄。没少听张良在耳边念的各种二师兄形容的伏念，其实并非没见过传说中的二师兄，只是他这个路人没曾在他心里激荡起一丝一毫波澜……

　　门口的感应让机器发出一下类似风铃响动的声音，颜路抬眸，望了一眼伏念，温润一笑，道：“欢迎光临！”

　　点了点头，伏念仍站在入门处，细细阅读那张告示，那白纸黑字说明了这是一家租书店，可是没什么规矩可言，想看就拿走，看完就归还，没有任何需要办理的租借手续，在门边和颜路所在的柜台旁都摆着花架，上面的花瓶插着散发淡淡幽香的干花，伏念叫不出名字，只觉得素雅，与众多书架相衬。而花瓶旁放着一个藤制的小盒，里面是一些面值零碎的钱，有硬币也有纸钞，这里更多的是依靠“其身正，不令而行”。

　　指尖在一排排书脊滑过，翻开或粗糙或光滑的页面，淡淡的书香是流金岁月积下的薄薄尘埃，所有的书没有贴上标签和标上号码，没分类、杂乱地陈列，找起来十分麻烦，伏念不由得皱起眉头。

　　读懂伏念脸色的颜路静静安坐一角，弯弯唇角，清朗的嗓音响起：“还是有部分读者认真负责地把书放到合适的地方。”

　　仍然低头翻书的伏念看到书页上被随手花了波浪线，再往后翻了翻，居然发现有形状各异的涂鸦，丑陋地占据了书页的空白处，分外刺眼。

　　“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一合书本，长腿轻迈，皮鞋踏在精致的实木地板上几乎是没声音。顺手把几本书放到所属区域，最后只剩下一两本夹在手臂下，伏念带着向来的严肃谨慎，脸上神色若古井无波，他站在颜路的柜台前，细细打量这个看起来并不年轻的同届校友，平和地说道：“作为经营之人，这般事务也要稍作打理。”

　　此话一出，颜路便敛了笑容，气氛僵硬了一两秒，春水般的男子柔和地笑了笑，伏念却看出更多的疲倦颓意，包涵了无奈心酸。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伏念不解，直到看到颜路背靠的电动轮椅，一种似是源于自身的疼痛升腾上来。

　　“伏念师兄，我还认得你，G市一中高三八班的年级第一，Z大两届连任校学生会长。而现在……”

　　“LX营销。”

　　“LX化妆品？我倒看不出师兄有这方面的才华。”

　　“对你，我还是略有所闻。”虽然伏念这样说是有点儿违心，张良这个师弟伶牙俐齿的描述里，颜路早已是形象立体丰满得紧，但伏念脸上一板一眼的表情，还真在颜路心底划下难过的线。

　　“哦？”尾音上扬，颜路显得好奇自己在伏念眼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其实，伏念突然想起一个最近无聊时刷微博看到的词儿：人妻，大概很少人能忍受冬日早晨冒着猎猎寒风送早餐的“酷刑”，偏偏张良就得了这么个宝贝，暖和又温柔的人形闹钟，除了这个对伏念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实以外，脏衣服打包去洗、晾干、折好等内务包办，伏念转头看看挂了一个学期没洗的蚊帐还有床尾那堆按照隔日换穿规律经过几个轮回的衣服，默默地联合了隔壁的研究生，买了台洗衣机，每日洗！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能接受的真相是，那般洁净的人面前自己这些小邋遢无所遁形，那定然形象尽毁。

　　直到他工作，衣柜里满满挂满了一套套西服，可以说是星期一到星期日的着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每日按时八点把衣服送到洗衣店。

　　一次，张良在他屋转了一圈，调侃道：“省下娶媳妇的钱了，伏大师兄！”

　　正在伏念略有所思的当口，一个老妇人提着一篮子菜，边跨进门边收了伞，伏念往窗外望去，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老妇抬头，见到伏念杵在柜台前，一副与颜路讨债般的木头脸，急急地叫了声：“少爷！”

　　颜路端坐柜台后，被伏念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看不见老妇，此时听到叫声，便赶紧回道：“柊姨，你回来了？”虽然如此，颜路至始至终都没动过，伏念只好侧侧身子，好让两人打个照面。

　　“天气预报准啊，走到半路下起雨来，幸好少爷提醒带伞，不过地上湿滑，所以就比往常晚了一点点。”

　　颜路瞄了瞄柜台上的电子钟，伏念举起手腕拨开遮挡手表的袖口。

　　“师兄既然已经找到想看的书，小店也到了闭门谢客的时间，那就请回吧。柊姨，把你的伞借给伏先生挡雨，他没捎伞。”

　　“有心，颜路。谢谢你，柊姨。”伏念抱着几本书，接过还在滴水的雨伞，向两人点了点头。

　　“……请叫我路，或者无繇。慢走，师兄。”

　　“好！”

　　这时，缄默了许久的柊姨开口道：“若是不介意，我送伏先生到街口吧。可好，少爷？”说话间从门边一个布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

　　颜路似是有点倦了，阖双眸，微颌首，由得两人出门。

　　雨还在连绵地下，淅淅沥沥，一如悲伤的有情天，伏念打理好新入住的公寓，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机里演着各种悲欢离合、爱恨纠缠，伏念的心思明显不在其上。小茶几上是一套玻璃杯具，都整整齐齐倒盖在盘子上，其中一个装了半杯清水。

　　伏念举杯，正欲抿上一口润润唇，窗外还是潮湿一片，想起在那个小书屋里，忘了时间，不知是挑书的不知不觉，还是重遇故人，在他身边的自己总会轻易松懈。

　　一向镇静自若的伏念，缓缓放下杯子，周围是那样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那些几日未洗的袜子已经离他太远……猛地用力一扫，茶几上的杯子底盘落地，碎片四散，伏念双手微抖，捂着脸，想要掩住所有的感情。

　　“伏先生，还请你多担待。我年纪大了，少爷行动不便……若有空，一定要来店里与少爷多聊几句。”

　　“他，究竟发生什么事？”

　　柊姨欲言又止，雨点滴滴答答地敲打在屋檐上，小巷里朦朦胧胧看不清远处，见状，伏念心里仿佛被水汽模糊掉的玻璃，混混沌沌地向前走。

　　“何不亲自问他？”

　　上班的早晨总是那样的机械，七点准时起床，煮咖啡烤面包，刷着牙煎蛋撕开芝士片包装，夹在吐司里，七点半坐在餐桌旁，把早餐吞到肚子里。换好衣服，提起公文包，准时八点出现在办公室。

　　所有的交接都很顺利，三个主管一排立在办公桌前，初次见面的自我介绍后，嘱咐了第二天的例行会议便投入到庞大的资料堆里，无数的报表，无数的产品介绍和销售额记录，无数的销售员业绩报告……

　　揉揉太阳穴，伏念抻了抻手脚，桌上的咖啡早就凉透，站起身，伫立在落地窗前，俯瞰，在脑海描画一个人的脸，很想见他。

　　本来以他来说，自拟灵活的上班时间绝对是可以的，只是一直以来，伏念觉得没这种需求，如今，他看着茫茫的天空，突然很想很想……静静地讲上一两句话，和他。

　　并不是所有感情都像画卷，要展开。他曾经认为这一种距离是美，大爱无声。他伸手，想要触碰，又缩回来，生怕打破这空瓶里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