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就这样?”听到斋藤的问题,土方有些愕然。似乎是对于“这就能让斋藤你那么罕见的露出动摇的表情”感到疑惑。
斋藤却异常认真的点点头,不仅脊背挺直的正坐着,凝视土方的双眼里也用足了魄力,“请您务必告知。”
看到他这个样子,土方没办法说出诸如“怎么忽然这么认真起来了……”之类的敷衍的话。但对于斋藤的问题,他也并不怎么愿意回答,只是暧昧的笑了笑。
“当然是斋藤值得信赖。”
“……副长。这完全不能称之为答案。”
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对方,土方还是佯作没有听到。他扭开头,“斋藤,水应该烧好了吧?”
“您是不想回答?还是不能回答?”
土方想要转移话题,可即使看出了他的推搪,斋藤也丝毫不打算放过。被他这过于不讲情面的直言点破,土方有一瞬露出了微恼的神色,“霍”的转回头来。
斋藤无端的想,“会丢枕头过来吗?”随即又在心里为这冒失的揣测汗颜不已。
提出疑问时,斋藤只是想要找到答案,土方避而不答却让他好奇起来。
因为知道土方绝不会为了这么点小小的冒犯就真的对素来亲近的自己发火,斋藤回视过去的眼神不见半分退缩。
果然土方瞪了他一会,一如所料的终于还是垂下了眼睛,有些无可奈何的说,“也不能这么说吧。”
斋藤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为了避免让土方因为察觉到这微小的得意而不悦,他站起身,“我先去拿水。”
出门前转回头又补了一句,“之后再请您好好说明。”
土方苦笑着答应了。
对斋藤那过分正直强烈的执着心,土方向来没什么办法。在和神情木讷的青年熟悉起来后,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当初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人是这么难缠的性子呢?
土方记得初次见到斋藤是在八木邸举办的入队考核上。个头不高的清秀青年握着木刀的气势却很骇人,随后展示出的剑术更是自成一家、精湛异常。
“那真是场精彩的比试。”土方回想道。
当时负责考核的是总司。在近卫馆众人中,以总司的剑术最为高明。土方不愿意在浪士组正式成立后的首次招募上被人看轻,故而安排了总司作为考官。
总司没有推辞,却显得不太乐意。“我可不擅长做评判的事,”他当着土方的面笑着对近藤抱怨。
土方只当做没有听到,他知道对于剑道有着十足热忱的总司其实是失望于不能放开手认真较量。
所幸他们在比试中遇到了斋藤。不仅总司尽兴,近藤和土方也很高兴。能招揽到与总司不相上下的高手,对于初登京都舞台的浪士组而言,实在是太幸运了。
近藤当即决定让一介新队士的斋藤和总司一样担当副长助勤。这个职务的地位仅在局长和副长之下。不仅如此,助勤还兼任战时的队长,负责实战指挥。对于斋藤的期望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斋藤不怎么和人亲近,在入队之初很沉默。集会时他往往默坐在一侧,不被点名问到绝不出声。
可慢慢的他会主动在讨论中说些话了,和土方私下相处时更不见丝毫寡言的样子,偶尔甚至滔滔不绝的能让土方目瞪口呆。简直就象是来到陌生场所后终于被逐渐被养熟了的小动物。
最常与斋藤在一起的人是总司。他们年纪相若,都在剑道上有着非凡的天分,脾性似乎也很相投。
每次看到他们一起出现,土方都会不自觉的微笑。斋藤看上去沉静淡漠,总司却活泼爱笑,可外在截然相反的他们给土方的感觉很相似——都是有赤子之心的人。
土方的思绪徜徉在回忆之海中,他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斋藤你刚才的问题,如果一定要说呢,应该是‘感觉’。”
他侧对斋藤而坐,一边说话一边打开衣襟将上衣褪到腰间,露出了一身在女人里也少见的细白皮肤。作为剑士,他的身体上竟然见不到多少伤痕,在灯光下光洁的如同缎子一般。
虽然不象番队长那样总是冲杀在第一线,作为副长的土方也经常参与行动。但他在对刀时反应敏锐,作战手法又十分灵活,所以极少受伤。
可这么擅长实战的土方却因为近藤被捕而心神大乱,在宇都宫之战中受了几乎能够致命的重创,令人思之怆然。
斋藤小心翼翼的解开缠绕在土方腰间的层层绷带。横过腰腹的伤口又深又长,大概会在这具躯体上留下令人遗憾的丑陋疤痕。但于土方而言,却是他甘心承受的记载了苦痛失去的刻印吧。
确认过愈合中的伤口没有崩裂,斋藤绷紧的肩膀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先用温热的布巾将伤口四周擦净,再缠上干净的新布带。将一切都处理妥当后,斋藤才终于有心思去琢磨土方适才所给出的答案。
“感觉?”
“嗯。”
“就是一眼看去,觉得这个人很不错之类的,一般的说法大概是投缘吧。”
只要不被斋藤用太过认真的神情逼视着,在土方而言,这种近乎肉麻的表示“一见钟情”的话也就能很自然的说出口了。
斋藤眨了眨眼,一时间似乎没有听明白——这个意思,副长是说他喜欢我?醒悟到这一点,正在为土方擦拭后背的手猛地顿住了。
就象忽然被意想不到的人说了缠绵的情话似的,斋藤莫名的有些脸上发热,他慌乱的将布巾丢进水盆里来回揉搓。
对他的慌乱毫无所觉,轻响的水声中,土方自顾自的续道,“就是这样了。”
“所以才总被近藤先生说,‘阿岁,你太任性,看人不可以先入为主啊’。”
“我知道他说的对,也想努力试试。可终归还是不成……”
低低萦绕在斋藤耳际的语声中蕴着无尽的惆怅。
他忽然意识到土方的心思已经去到了遥远的过去,正在他所不知道的昔日回忆中徘徊。
也许土方只是向着虚空,在无意识的恍惚中说出了这些话,并没有在意究竟是谁在倾听。
斋藤默默将布巾从热水中捞出来,拧干后再覆在土方背上。他镇静的想,也好。如果那番话真是只对自己说的,反而难以承受。
他竭力的将思绪重新集中到谈话本身上。
一眼就觉得很不错的人,其实指的是近藤吧。那么,努力试过了也还是不行的人是谁?
当他提出疑问后,土方回答的倒很干脆,“伊东。”
这个答案大出斋藤所料,他不由得发出了有点困惑的鼻音。
如果是山南,斋藤还能相信土方确实有尝试去欣赏对方的优点,可是伊东?土方从头到尾对他根本是连好脸色都欠奉的吧?
“……副长,您是认真的?”
“当然!我可是很认真的拜读了伊东先生从治国大论到怡情唱和的全部著作呢。”
土方以他惯有的讽刺专用腔调回答道,还特意加重了“先生”两字的发音,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斋藤不禁莞尔。正是这种率真的闹着别扭的样子,让他无法对土方的任性产生恶感。
平吉说这本就是土方的真实面目。即便因为近藤的缘故曾经勉强的去忍耐了,可土方那过于强烈的好恶心使得他终究无法变成一个圆滑的人。
斋藤不无唏嘘的想,土方一定对杀死伊东毫无悔疚。他大概也没有料到这件事居然会引起松平容保的不满吧?可即便知道了容保不赞成,以土方对伊东那深刻的憎恶,说不定仍然会一意孤行。
“副长……”
一瞬间斋藤几乎想问土方,“伊东一定非死不可吗?”
但如果这样问了,就好像是在暗示土方清理门户不过私怨而已。那么斋藤在容保面前就再没有可以主张的正当性。
而且,土方说不定会非常生气。固然他的爱憎如此激烈,但斋藤知道,不论怎么厌恶,如果对方没有违背法度的切实行为,土方绝不会单凭好恶采取清除行动。
也正因为这样,使得很多人对他益发怨恨——明明已经有了成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却偏要假规矩之名让人无法异议,实在是虚伪的太过可恶。
土方不在意那些人怎么看他,但如果提出质疑的是斋藤,大概就有些不同了。到那个时候……
斋藤无法想象土方会是什么表情。但无论是怎样的表情,都不会是他乐意见到的。他根本不关心伊东的生死。
斋藤果断的将疑问抛去脑后,他摇摇头,“……没什么。”
土方一边顺从的在他的指示下抬高右臂将衣袖套好,一边半转过身看向斋藤。他那双深黯的黑眼睛直率的以不满的神色盯着正埋头替他穿衣的青年的头顶。
“你今天还真是奇怪啊。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说什么?”
“嗯,”斋藤考虑了下,“只是一点无趣的感想,觉得没有必要说给副长听。”
“……那到底是什么?”
斋藤转到土方身后,将系好的衣带绕回身前打成十字结,“……就是觉得啊,副长您果然非常讨厌伊东先生。”
土方以“你这是不是废话吗”的表情斜挑起眼角看着斋藤。他觉得这话似乎不是斋藤的本意,但斋藤向来不说谎。他沉吟了片刻。
“虽然从来没有问过你,不过斋藤,难道你喜欢伊东?”
风度翩翩、形容温柔的伊朗甲子太郎是声名素著的饱学之士,在新选组的队士里非常受欢迎,喜欢他的人不计其数。
土方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斋藤对伊东怀有好感并非不可能。
兴出疑问的同时,土方第一次注意到安排斋藤作为肃清伊东派的主力去执行潜入行动时,竟没有事先确认过他的态度。他惊讶的发现他从来没有想过斋藤可能与自己意见相左的问题。
土方全心全意的信赖着这个面貌沉静的青年,就仿佛对方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理所当然该有同样的步调。
——也许对于自己而言,斋藤甚至比近藤、总司还要亲近。
土方无法不对这一事实感到惊异。斋藤的反应却比他还要惊讶,“怎么可能!副长您为什么这样想?”
斋藤无法理解土方为何有此一问。伊东根本是和他无关的人,他完全说不上喜欢还是厌恶。如果他表现出对伊东的关注,也只可能是因为土方。
“哎?看你好像很在意他的样子……”
“我完全没有在意。”
答的掷地有声啊!土方有点好笑的想。倘若不知道斋藤过分认真的性格,都要以为这是被戳破真相后的恼羞成怒了。
但听到他否定的如此坚决,土方心里却很高兴,口气也不自觉的轻快起来,“知道了。你不用这样强调吧。”
“当然要强调!这是完全没有的事,不能因此被您误会。”
“……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么,是我讨厌伊东有什么不对吗?”
“完全没有。”斋藤以他那引以自傲的在剑术上的出色反应,对于土方骤然发难的疑问,没有丝毫犹豫的迅速做出了回答。然后他将土方换下的衣物收拾在一起,捧着木盆出去了。
土方若有所思的目送着斋藤离去的背影。青年走的很稳,步履不见丝毫匆促,但不知为何给土方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还是有点不对劲。”
但土方也想不出已经作古的伊东甲子太郎能有什么事。
“不就是个伊东而已吗?”这样想的时候,土方的心里浮出淡淡的哀恸。
伊东是当世大儒,并不只是“而已”这种程度的小人物。所以,当这个大人物在藤堂平助的中介下加入新选组时,近藤简直欣喜若狂。
比起伊东的才华,更可贵的是他的声名。他的加入将大大提升新选组的层次,对于局长的近藤而言,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在近藤的狂喜陶醉中,土方提醒他——这样一尊大佛为何屈就新选组的小庙?内里文章恐怕耐人寻味。
再如何自傲于由他一手推上时代舞台的新选组,土方仍然清楚的知道在这出幕末风云剧里,没有出身背景作为后盾的新选组在很多人眼里仍然是不足挂齿的微贱之辈。
如果伊东要推销治国方略,倾谈的对象不该是在政治上毫无根基的农民。而如果他想要一展作为伊东道场主人的高超剑术,新选组也不是个好选择。总司与斋藤在剑术造诣胜过近藤,可他们也只是副长助勤。
近藤是新选组唯一的局长。就算有人在各方面都比近藤强,土方也绝不允许他与近藤平起平坐。两位首领的双头统治,在剪除芹泽鸭后就已经结束了。
而且,在土方看来,就算是平起平坐,伊东也不见得会满足。
伊东带着勤王学说加入为幕府效力的新选组,让土方想起当年的清河八郎。先假借幕府的名义招揽浪士,却在上京后出尔反尔举起尊王大旗。清河八郎没有能够成功的事,伊东也许会再来一次。
而且这个数度改换过名字的风云人物虽然卓有才华,与新选组的众人相比可说是出身良好,但他不象坂本龙马他们,他的身后没有能够支持他的藩国势力。
也许,他是将同样没有根基却已经有了一定武装规模的新选组视作可以谋取的棋子。
若非如此,土方看不出这么一个鸿学巨儒、文武全才的名家主动向聚集了一群粗鄙之徒的新选组俯身相就的道理。
当然,他的这番话近藤是不听的,反而语重心长的批评土方太过偏激。
年过三十的新选组首领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一头扎进了名为“伊东”的蜜糖罐里。他甚至还尊其为“先生”,将伊东捧上云端。
那是土方人生里最痛苦的一段时光。竹马之交的近藤不再愿意倾听他的说话,而无论智计还是手腕,伊东都不是土方能够匹敌的对手。
就象对斋藤坦承的那样,为了了解这个可怕的对手,土方很认真的研读了伊东的著述。但越是了解伊东的思想,土方越能断定他的推断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即使近藤心甘情愿的愿意成为伊东的棋子,土方却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忍受他所选定的领袖与新选组被谋篡。
但有着高雅美貌的伊东不仅才识过人,举止更是温文和雅,微微含笑的模样总能令人如沐春风。他对队士们广施恩泽,与土方的铁腕阴沉形成鲜明对比。
伊东的八面玲珑让土方无计可施,只能一忍再忍。他想,大概一辈子的忍耐都在这时被用尽了,而当时的土方根本看不到他的忍耐在何时才是个尽头。他几乎已经失去了近藤,孤独而徒劳的在痛苦中煎熬。
逆转情势的是幕臣取立的诏命。成为真正的武士是近藤的梦想,更何况不仅能成为武士,还能成为有资格直面将军的旗本。
与梦想实现的诱惑相比,伊东的魅力不足一提。近藤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放弃了伊东,他重新回到了土方预设的保幕的轨道上。
作为局长的近藤接受敕命成为将军的家臣,也就意味着伊东利用新选组勤王的图谋不可能实现。除了离队另起炉灶外,他别无选择。
每当想到这个纯属意外的转折,土方都觉得十分讽刺。与伊东有关的那些往事,哪怕只是回忆都会让他感到屈辱和疼痛。
“一定要杀了他”,土方所立下的决心在终于等到可以实现的机会时,他下手没有半分犹豫。
近藤大概永远不会意识到接纳伊东进入新选组的决定为这个组织带来了怎样绵长的恶果。
热衷政治的他也许从没想过一个组织只需要一个声音,尤其是新选组这样的组织,简单才是生存之道。复杂的政治角逐并不是他们幼稚的手臂可以玩转的东西。
因着这份清醒,土方为近藤盲目投诸于伊东身上的热情感到悲哀,也因此更加憎恨令新选组走上分裂之路的伊东。斩杀伊东对土方而言是有着正当名义的复仇,可就算杀了伊东,他也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
覆水难收。他只有这么一点点力量,想要帮助近藤登上梦想之颠,却最终连近藤的性命都无法挽救。
土方掩面垂首。为了平息心中沸腾的愤怒和伤痛,他的左手紧紧抓住了和泉守兼定。
从打开的纸门可以望见庭院上方的一方天空。土方用剑身支撑着身体,勉力走到门边。他喘息着,将头伸向房外,可即使如此,能够看到的也仍然不过是天际一隅。
在青白的月光下,土方露出了一个略带嘲讽的、悲伤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