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戚牧歌为谁吟》密斯蓝

1、第 1 章

　　01
　　昨天的那场雨下得真及时，在我错过了最后一班公车的时候，它劈头盖脸的落了下来。
　　所以早上醒来脑袋隐隐作痛，天花板上的小碎花看得我晕眩，它们在旋转，转得越来越快然后终于做了离心运动。
　　离心运动，就是一种背离你所围绕的中心的运动状态。
　　我走到窗前撩开帘子，阳光肆无忌惮地扑进来，周身立刻有了暖意。大抵每天的早晨都这样，美好而充满希冀。
　　这是98年的8月25号，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的早晨，我以无比英勇的方式遇见了刘子央。
　　彼时公车上空气污浊拥挤不堪。可是我一眼望到了你，栗色的头发闪烁着微光。你表情温和脊背挺拔，白色T恤一尘不染。
　　我穿越重重人海向你奔去，像英勇的战士。然后一把抓住你边上那个男人的手，骄傲地拍拍你的肩说，同学，他偷你东西。
　　你说谢谢！
　　我很厚颜无耻地开口向你要礼物，我说今天是我生日，你送我个礼物，就当报答我。你犹豫了很久掏出一包鱼饵，你说我只有这个。
　　这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夏天，一个突然闯进我生命又毫无预兆离开的男孩，他陪我抓蛐蛐，在弄坏人家麦子的时候替我挡棍子，还念诗给我听。可是突然有一天，他送了我一包鱼饵，然后消失不见了。
　　开学后的迎新大会上，你站在台上字字坚定有力。三三在边上笑得花枝乱颤，她说秦牧歌，我喜欢他。
　　三三是我的小姐妹，我们都喜欢范文芳版小龙女，陈小春版韦小宝，讨厌林诗音头上那把扇子。这些，都是98年热播的古装剧，那个时候，我老是逃课去学校对面的小超市看，然后就认识了三三，然后我们就成了死党。
　　燃起女生斗志的无非就是情敌之类的事情。当我们在店里碰到刘子央和三三口中那个天煞的情敌赵飞扬时，我几乎感觉到三三眼中熊熊的火焰冒着金光往外窜。
　　这是继学校疯传他们的离奇恋爱后我们第一次碰面。
　　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正抱着偌大的鱼缸与老板僵持不下。我想买一个巨大的鱼缸，然后让老板送我两条金鱼。我跟三三用尽了所有的赞美之词来讨好这个满脸胡渣的老板，可是他坚持只肯送一条。
　　刘子央跟赵飞扬进来的时候，我正抱着那个有我一半大的鱼缸呆站着，三三则改变战术准备对老板打感情战，哭丧着脸苦苦哀求。
　　我看到赵飞扬笑了，脸上的小雀斑明晃晃地闪动，她说子央，这是你朋友吗？她真逗。
　　三三一下子脸红了，她看着赵飞扬眉角轻轻扬起的愉悦，以及身边刘子央淡然的模样，像冰冻天人行道边落了叶的枝桠，一片荒凉。
　　我立马跟老板妥协拉着三三往外走，三三扭过头扯着嗓子喊，她说刘子央你这个没有眼光的人，我哪里比那个雀斑女差了。

　　02
　　三三是那种骁勇不羁爱憎分明的女子。不像我。
　　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亲了刘子央，她说我要把你抢过来，然后天天往刘子央的课桌里塞牛奶饼干。很多天后赵飞扬神情冷漠地站在我们面前，她说三三，子央他喜欢的是我，请你不要再缠着他，真不要脸。
　　三三笑了，却一言不发。后来回家的路上，她傻兮兮地甩着我的手说，牧歌，不要脸有什么关系，感情本来就没有尊严可言。那一刻我感觉到她越握越紧的手逐渐冰凉。
　　一周后就是所谓的新生团结赛。体育组组长在被集体诅咒后，比赛还是如期举行了。
　　三三愤愤地说忘了扎小人，不然那个咸菜缸现在也不会这么嚣张。咸菜缸，是我们对体育组组长的尊称。
　　我去参加了400米接力赛。其实是去凑人数的。女生规定的人数是8人，可是班上谁也不肯去。三三看着讲台上手足无措的刘子央，突然就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去。然后一把扯起我。
　　那个时候40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们，我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的心差点从喉咙口跳出来，尽管我是最后一棒，可是全身的细胞还是在最初一刻紧紧纠起来。
　　场上呐喊声汹涌，强大的气流像是要把人推翻。在我接起棒的一瞬间,脑袋嗡嗡作响。
　　我只记得自己没命似的往前跑，身边模糊一片，等我跑到终点的时候，只有三三一把抱住我。
　　“跑不了当初逞什么能嘛！跑得比屁股扭得还慢。不然我们就第一了。”身边几个女生小声嘀咕着。我低下头鼻子有些发酸。
　　当所有人都散去，我支开三三叫她帮我去买水。我小心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刚刚使劲抠着接力棒的指甲开始流血。
　　刘子央突然从背后叫了我的名字。我的身体微微发颤,竟然没有发觉他还在场。
　　“跑的时候扭了脚为什么不停下来？”
　　我一言不发。心中的委屈在瞬间升腾上来，像12月的雪迟迟不肯化去，堆在胸口死闷死闷的。
　　“我带你去医务室吧！”
　　“不用了，我想回教室。”我避开刘子央的手，一扭一扭地往前走。
　　“你朋友……”“她给我买水去了，她找不到我会回教室的。还有，别说出去。”
　　三三回来的时候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她说她扇了那个女生一巴掌。
　　我哭了，脚扭到都没有掉一滴眼泪，被她们埋怨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当三三说她在小卖部扇了那个嘲讽我的女生一个巴掌的时候，我极力压制的委屈感终于彻底崩盘了。

　　03
　　因为那个巴掌，我跟三三彻底地脱离了群体。
　　三三得意地在座位上摇头晃脑，她说牧歌你知不知道，我昨天看了个水帖。
　　“说什么来着？”
　　“如果女生说你孤僻，脱离群体，就证明你是个美女。如果说你人好，就证明你很胖！”
　　我听了咯咯地笑，然后呢？
　　“这充分证明我们都是美女，不是胖妞，你看多好！”看着三三微微泛红的脸庞，我竟然觉得莫名地心酸。
　　我跟三三值日那天，三三从车棚回来拎着一个塑料袋在我眼前晃。透明的袋子里灌满了水，一尾花色的金鱼游来游去。
　　我有些兴奋，指尖触到三三手的时候才发现一片冰凉，可我依旧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
　　我说谢谢你三三，她笑得有些尴尬。回家的时候我把金鱼养在了大鱼缸里，同上次买的那尾一起。
　　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的鱼开口跟我讲话了，它说鱼跟人一样，有了伴还是会觉得孤单，只是因为这个伴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然后它就突然长了翅膀飞走了，不晓得它会不会飞着飞着，然后渴死了。
　　第二天天气很好，醒来的时候眼睛好肿，我囧囧地走进教室的时候，三三气都笑岔了。
　　“你怎么把自己也养成金鱼了？”
　　我偷偷瞄了一眼刘子央，特无地自容地用手遮了遮眼睛。
　　最不巧的是，文艺部的老师今天突发奇想要开个表彰大会，对新生汇演上全体人员的出色表现表示感谢。
　　会后和刘子央一起回来，我低着头无比煎熬地走着,沉闷的气氛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还是很不合时宜地开了口，我说谢谢你送的鱼。
　　刘子央有些惊讶地仰起脸，浓重的双眉横亘着，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不动声色那种，清浅地让我觉得看花了眼。“一条鱼太孤单。”
　　我楞了几秒，看这个个头超过一米八的男生轻轻淡淡地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说，你知道吗，一条鱼死了，另外一条也活不久。
　　“嗯，死鱼会污染水的，所以一定要把死鱼捞出来，然后马上把水换掉。”
　　我看着地面越拉越长的影子，手指不自觉地交叉握着，“其实我宁愿相信它是殉情。”
　　似乎是太沉重的话题，刘子央停住了脚步，抬头迎着阳光看，细眯的双眼中间透出莹亮的光芒，“牧歌，关于感情，其实有很多身不由己。”

　　04.
　　身不由己分两种，一种是被迫，一种则是情不自禁。
　　在我从百货大厦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苏然。我突然就想起了我的鱼。它一定是飞来找苏然的。
　　他没有22岁男生应该有的阳光灿烂血气方刚，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穿着肥大的□□熊装，趁间隙拿下笨重的头套，乌黑的发丝紧紧贴着脑门。
　　我走过去轻轻地呼唤你，我说嗨，好久不见。你手里拿着的宣传单撒了一地，慌张的表情一点没变。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这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一棵开花的树》。
　　我看着你，把这首诗完完整整地背完，像12年前你背着我穿过熟透的麦田时那样。那时候你10岁，我6岁。
　　我还不会认字，但是我觉得你念的很好听，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冰雪聪明的男生。
　　可是你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说完就转身跑掉了，身后的熊尾巴摇摇摆摆，笨拙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笑。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重复这个梦。我梦到自己站在很大的一片水边，身边的男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背影挺拔线条干净。我问他，你会救我吗？他重重的点头。可是我突然很想哭。
　　我开始逃课，当刘子央找到站在大太阳下发呆的我时，已经是三个星期后的事了，他说牧歌，你老不去上课，教务处的老师已经通报批评了。你想校长找你妈妈谈话么？
　　声音低沉带着淡淡的愠怒，我恍然大悟，自从那天碰到苏然后，我就天天站在这个地方等。我想，在我站成一棵树之前，苏然一定会出现。
　　可是还没有等到那一刻，我看着刘子央头发上脸颊上跳动的灿烂阳光还有他深锁的眉头，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双脚柔软失去了重心。
　　我想我化作的这棵开花的树，一定已经凋零成了一棵枯木。
　　子央一把背起我朝学校走去，我觉得这段路好漫长，漫长到超过了12年的光阴，如果扳着指头数，是不是要数到白发苍苍。那个时候，就真的是与子偕老了吧……
　　在这之前，我已经把想念筑成了一座空城。城里没有王子。可是，你怎么又回来了呢？原来我做了那么多年的离心运动，终于，还是前功尽弃。

　　05
　　我们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时候，三三和赵飞扬焦急地在那里徘徊。
　　我晃晃悠悠地爬下来，三三在轻瞥了子央一眼后，一把抱住我哇哇大哭，她说牧歌，你终于死回来了。
　　我神情淡漠地笑，笑得眼角都要湿润，我看到赵飞扬眉角扬起的不快，我知道我闯下了大祸。
　　后来学校里的传言我也无心顾及，因为三三住院了。医生说，脸部多处抓伤，眼角破裂严重感染。
　　我看了看站在边上轻蹙双眉的刘子央，突然就像燃着了的木条，喷着火舌像要把人都吞没。我说请你管好你的女朋友。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空间像僵掉的石块，在刘子央一声对不起后，裂了缝簌簌地落了满地。
　　赵飞扬质问刘子央为什么背着我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要抛弃她，三三硬是挡在刘子央前面，被赵飞扬疯了一样地打。
　　“飞扬有轻度的精神紧张，她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这是三三的错么，她有精神病三三就活该要受伤害么，就算赵飞扬要打，也应该打我不是么，可是，我跟你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我恶狠狠地盯着刘子央说。
　　他低头忧伤的表情像极了落魄王子，然后轻轻地走过去牵过赵飞扬的手，起伏的背影看得我泪眼婆娑。
　　再次碰到苏然是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过道里，他神情憔悴衣衫褴褛地趴在取药窗口，我低头数着脚步往前走，然后排在他背后。
　　我看到他伸进口袋的手微微颤抖，慌乱的眼神一下子被下垂的眼睑遮盖。
　　我突然很大力地夺过正在付钱的女人的钱包，在她一声刺耳的抓小偷声中，朝大门跑去。
　　人群一下子就混乱了，医院里的警卫死死地跟在我后面，我连回头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喘着粗气脑袋一片空白地往前跑。
　　跑了足够远后我停了下来，追上来的保安一把将我按倒，我被带到了警察局，在刘子央出现之前，我一直低头不语。刘子央请求了半天，他们终于同意不再通知学校。
　　“为什么要偷人家钱包呢？”回来的路上刘子央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我。
　　“医院里有抓住什么偷药的人么？”我答非所问，可是心里却像煮透的开水一样突突地冒着水泡要溢出来。
　　“没有吧，没听人说起过。”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过脸没心没肺地对着刘子央笑。
　　我想苏然应该没有被发现。不管原因是什么，我愿意相信，他是无可奈何。
　　一个月后三三出院了，刘子央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带着赵飞扬一起来结账。那条围巾很难看，可是三三的眼中却闪着明亮的光芒，那是她花了很多天的时间织好的。
　　之前一直没有问出口，为什么要替刘子央挡，我想，我们都有一颗无惧无畏的少女心。就像12年前的我，在白喇喇的大太阳下蹲了整整一天直至晕倒，都没有丝毫的退却。

　　06
　　这一年的寒假来的异常的早。离校那天下了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将这个世界裹了个彻底，白晃晃得有些刺眼。
　　苏然出现的时候，雪片肆意地洒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像顶着一颗巨大的棉花糖，我鼻子很酸，酸得眼睛都溢出泪来。
　　我带他去了附近的一家火锅店，坐下的时候，他用褪色的棉外套抹了下泛红的鼻子，冻得直流鼻涕。我在想，这些年，他都怎么过的，可是我始终没有问出口。
　　我点火锅料的时候，苏然紧张地看着我，我喃喃地说了句我请客，他低下头，落寞的样子让我如沉入深海般，难以呼吸却无力抵抗。
　　他吃的样子很狼狈，我看到他脸上泛起的两片红色，美好得就像三月漫山的映山红。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眼睛被升腾而起氤氲的热气染得一片朦胧，他说牧歌，我很需要钱。
　　我想，我终究还是敌不过苏然。哪怕，12年前我在水里绝望地看着他离去，现在，还是默不作声地点头，然后说，我帮你。
　　我应该没有说过，看到刘子央的那一刻我想起了苏然，他们很像，尽管我记忆中的苏然还是10岁的模样，但他递给我一包五颜六色的鱼饵时微笑的表情，就像初遇刘子央时那样，温柔而清朗。
　　所以直至12年之后，他变了模样，变得挺拔，可是瘦弱黝黑，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来。那样的人，在心底深处，该是留下了多深的烙印。
　　新学期开学了，我开始省吃俭用，拼命找兼职做，把省下来的钱悉数交给苏然。
　　我没有问原因，那天我去医院前台查了一下，是一个叫做苏清的女孩。我想，她一定是你的女朋友，应该很漂亮，或者，心地很善良 ，不然，又怎会让你为她赴汤蹈火呢。
　　我一心都扑在赚钱上，连学校发生了爆炸性的新闻，都是一个星期后听三三说起的。刘子央被记过了，因为医院抢钱的事。
　　不是说好不追究了么？学校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而被记过的为什么不是我？我一下子手脚冰凉，看着三三一脸的焦急，我竟然没有勇气把真相说出口。
　　这个秘密憋在喉咙口，像鱼刺一样卡着难受，刺出血来了，倒流回肚子中。并不是害怕被记过，而是害怕三三知道刘子央是为了我。这一切都变得让我措手不及。
　　我突然想起了郭襄。当杨过和小龙女双宿双飞的时候，他是否想过，有一个痴心女子仍然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么三三眼中，赵飞扬和我哪个是小龙女。而我唯一确定的是，苏清是小龙女我是郭襄，创立一个尼姑派，老死峨眉山。
　　可是这一切又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至少，我目前的全部就是不停地赚钱帮苏清治病，我想，苏清病好了，苏然就不那么难过了。
　　所以赵飞扬来找我的时候，尽管内心有过挣扎有过犹豫，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07
　　很多年后，我想我依旧会把这一年的种种都记得分外清晰，清晰得就像手指上的螺纹。
　　98年的夏天，我进入市一中前的一个星期，遇见了刘子央，他送给我一包五颜六色的鱼饵当作生日礼物。
　　98年的冬天，元旦汇演上刘子央为我的舞蹈伴奏。曲子叫做《假如爱有天意》，很悲伤的调。可是他弹琴的样子真好看。
　　后来我哭了，躲在体育馆后面，舞台上的聚光灯很亮，亮得在舞蹈收尾时我仰头看，眼睛一片模糊。
　　上周，当我接受赵飞扬的好意走进画室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赴汤蹈火我的义无反顾都因为无惧无畏的少女心而覆水难收。
　　刘子央像一棵树般立在我的面前，整个轮廓度上了一层暖洋洋的光，拉长的影子将我整个覆盖，他的声音像调松的弦，低层而沧桑，他说牧歌，你怎么哭了。
　　午后的阳光很暖，可是我手脚冰凉。“子央，我的鱼死了”。
　　昨天，我拿到了第一笔在人家眼里是为艺术而献身的钱回到家时，我的鱼，孤单地飘在水面上，早上喂的鱼饵还没有吃完。
　　它一定是替我感到伤心，所以就难过死了。后来我抱着鱼缸，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哭得眼睛都干了。
　　刘子央拉过我的手，我像个牵线木偶一样，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走过长长的寂静的街道，来到了那家卖鱼的店。
　　店名叫如鱼得水。可是鱼得了水，还是会死。我在门口止了步，我说子央，我再也不养鱼了。再养，也只是一条，它死的时候，我还是会难过。
　　子央看着我不说话。干涩的风不停地吹，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不清是忧伤还是无奈。
　　我转身欲走的时候，看到了街对面的赵飞扬，随风飘扬的头发凌乱地抚着她的脸。这一刻仿佛时间凝固般，如黑白相片,突兀地贴在了我成长的截面上。
　　第二天来到学校的时候，三三声嘶力竭地拍打着围在宣传窗前的人群，她疯了一样地哭，用小小的身子挡在了宣传窗前。
　　我急忙跑上前去，可是，当我从缝隙中看到那幅画的一角时，我整个人都僵掉了。我使劲地睁大眼睛仰了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然后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去拉过三三，取下那幅画。
　　我想，没有人会知道，那时的我，心里快要沁出血来。
　　我没去找赵飞扬，当她红肿着眼睛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愕然地不知所措。
　　“秦牧歌，你真是厉害。我以为我把你偷钱的事情说出来，全校都会知道你下贱。可是，子央怎么会这么傻。”赵飞扬说完就笑了，睫毛扑闪着带着光亮。
　　我努力想要保持平静，可抓着裤腿的手还是不住地颤抖。
　　“不过没关系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你了。呵，被看光光的滋味不错吧。”
　　干涩的喉咙痒得让我咳出声来，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谢谢你，其实，当裸体模特并不是什么低贱的工作，甚至，还有很多人称之为艺术，更何况，可以赚更多的钱。”
　　赵飞扬仰起脸来惊愕地看着我，干了的眼泪在娇小的脸上划出两道痕迹，细小的雀斑让我觉得她只是太单纯。
　　真的，她只是为了刘子央。
　　可是三三已哭成了泪人。我不知道，她是因为终于知道刘子央是为了替我顶罪，还是因为赵飞扬这样狠心地对我。
　　她左脸颊上的疤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帘，这是上次赵飞扬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一辈子的痕迹。我们都为了苦苦坚守着的一份感情，而奋不顾身。

　　08
　　苏然来找我的时候，我顶着一脸的倦容，他说牧歌，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坐在他破旧的自行车上，车链已经生锈得不像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尖锐刺耳。
　　我像浑身裹着绷带的节肢动物般小心翼翼，我怕哪怕是千思万虑后的一句话一个词，还是会不经意地刺伤他柔弱的自尊心。
　　车子停在了医院前面，红色的十字孤独突兀地立在最顶端，迎着凛冽的风。
　　走进病房的那一刹那，我突然透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生命，拥有和我相同的容貌，只是，她历经磨难，我一切安好。
　　我有些错愕的仰起脸，僵硬的手指使劲抠着裤缝，在看到苏然平淡如水的表情时，我的世界翻江倒海。
　　苏清努力地张了张嘴，我听不到声音，可是我知道，她在叫我姐。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第二天苏清就离开了我们的世界。
　　白布缓缓地盖上她的脸，苏然表情依旧淡定，我在一旁哭得不能自抑，他转过脸看着我，微微地笑。
　　他说秦牧歌，终于天遂人愿了。你们家，终于可以永远地抛弃她了。说完他就哭了，像个孩子般，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19年前，秦家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叫秦天歌，一个叫秦牧歌，可是叫秦天歌的这个女孩患有血小板无力症，是一种先天性凝血异常疾病，出生后即发生粘膜及皮下出血现象，一个很小的伤口，都会导致血流不止。而这个叫秦牧歌的女孩，眉目清秀，笑声清亮。
　　所以秦家就把天歌丢在了凌晨三点清冷的街道，那天下着雪，灰暗的路灯光照在小婴儿胸前刻着名字的吊牌上，泛着清冷凄寂的光。
　　刚押完货回家的苏墨前后徘徊了好几回，终于还是将她抱回了家，改名苏清。他细心照顾，连一点小小的磕碰都尽量避免发生。
　　秦天歌四岁那年，苏墨带着苏然和天歌乘车去乡下看望姥爷。可是列车侧翻了，苏墨整个人拱成了一座桥，小小的桥洞下，秦天歌没有受到一点撞击。
　　苏然在拖出秦天歌的瞬间，苏墨，这个在苏然心中一直像大树一样的男人，轰的趴在了地上，他说苏然，你一定要照顾好妹妹，然后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苏然的母亲狠心地离开了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其实从苏墨把秦天歌带回家的那天起，这个家就开始争吵不断。
　　“凭什么你妈生的女儿，却让我们家家破人亡。秦牧歌，你有什么资格当她的姐姐？你从小没照顾她就算了，你抢别人的男朋友就算了，为什么要连累她？你给我永远记着，苏清是为你而死。”苏然说这些的时候嘴角抽搐着，抓着膝盖的手指关节突出泛白。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流不出来，一大片黑色刷地笼罩下来，像跌入无底洞般没有了着落。我拼命地摇着头，可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是为我而死？

　　09
　　办完秦天歌的葬礼后苏然就消失了。
　　我开始很努力地念书，我想，等我有出息了，一定要找到苏然，然后，给他一个家，我不管是否是我一厢情愿。
　　三三也开始安定下来，像只乖巧的小白兔，啃萝卜一样趴在厚厚的复习册上。只是，在看到刘子央的时候，她的眼睛还会微微的泛红，潋着波光。
　　刘子央叫我的时候，声音很轻，低头的模样像一个犯错的小孩，我握笔的手不由地发颤。
　　他说牧歌，你没事了就好，请你原谅飞扬，她不是故意推你的，她看到你浑身是血的时候，真的是害怕了，所以才会逃走。她来找我的时候，整个人都僵掉了。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开来。我咬着嘴唇不哭出声来，良久之后淡淡地说，你滚。
　　为我而死，千真万确。我使劲地按着笔尖，直到咔嚓一声折断，黑色的墨汁蔓延开了。我一把抱住边上的三三。
　　我也宁愿赵飞扬没有把天歌错认成我，我也宁愿这次受到伤害的是我。
　　苏然你知不知道，在刘子央给我鱼饵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12年前的你，温文尔雅的笑容一下子让我有了暖意，像冬日的阳光，照得冰块也融成了汪洋大海。所以我为了赚钱给苏清治病去当裸模，还被人赤裸裸地挂在学校橱窗里宣传，被人当成笑柄。
　　可是最后，你还是重重地甩下一句话，然后消失不见。
　　高考结束那一年的夏天，赵飞扬和刘子央填了相同的学校。这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聚餐时，三三窝在角落里，看着大家闹腾腾地敬酒，抱着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说牧歌，我本来想，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将刘子央让给任何人。可是现在，他不属于你我。这真是一个巨大的笑话，赵飞扬以前动手术的时候，刘子央他妈就是主刀医生，然后由于手术时的失误导致了后遗症。
　　这就是刘子央的身不由己么？
　　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我拿起台几前的酒杯一饮而下，浓烈的酒精让我猛地一颤。
　　我说三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从小体质很弱，每次在太阳下多待一会儿就会晕倒。6岁那年她去田里抓蚱蜢，然后一头栽倒了。后来有个脊背很宽的男孩，把她背起来，还念诗给她听，那首诗叫《一棵开花的树》。
　　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男孩都来找这个小女孩玩。女孩生日前一天，他送了一包彩色的鱼饵给她，然后告诉她，他送了她一份生日礼物，是两条彩色的鱼，养在麦田最尽头的水库里，他要女孩明天去找那两条鱼，然后把鱼饵喂给它们。
　　所以第二天，这个小女孩满心欢喜地去了水库，正值仲夏，太阳很大。女孩就一直蹲在水库边上，睁大了眼睛寻找那两条彩色的鱼，可是，直到她晕过去，一头栽进水库里，她还是没有找到鱼。
　　水库里的水好冷，女孩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她看到水库边，男孩看了一眼她，转身离去。幸而后来有人路过把女孩救了起来。
　　12年后，当这个女孩再次遇到这个男孩的时候，她想问问他，为什么不救她。后来，她害死了她的亲妹妹。男孩也消失了。
　　她在想，是不是因为她们家抛弃了这个妹妹，才害得小男孩家破人亡，所以，这个小男孩也想让这个女孩的家人尝尝失去挚爱的痛苦。所以，他才骗她说有鱼，他明明知道，这个女孩会晕倒，这个女孩不会游泳，这个女孩会死掉。
　　只是三三，你知道么，直到现在，这个女孩一直都想变成一条鱼，去寻找那条叫作苏然的鱼，然后养在大大的鱼缸里。
　　直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