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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生之怀想——胤禵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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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夜允禵并没有睡好。外面的风声太急,咋一听,像是草原上的风,恍恍惚惚中他好像回到了西北,听到了马嘶声,惊起时,并没有烈马奔腾,只是寿皇殿外被禁锢的风在悲鸣。
允禵披衣而起,拿起了桌上的酒。
自从雍正四年,被革爵幽禁在景山寿皇殿,他已经九年三个月没有碰过马,这里也用不上马,慢步走一圈寿皇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一炷香,在他年轻时,可以骑着骏马从敌人的营帐里走一圈,顺便带两颗脑袋回来。
那个时候,天下的好马任他挑选,他从未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只能在梦中才看到它们,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告诉他,将来会被幽禁在方寸宅院内十年,他肯定会不屑地大笑。
年轻时以为自己决不能承受的,却承受了;年轻时以为自己绝不会失去的,而自己却还是失去了。
靠着那些骄傲,英勇,冲动的记忆,在这个小小的宅院中,允禵依旧活着。听人说大哥因为被幽禁得太久,到后来常说胡话。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再被幽禁十年,是不是也会变得疯狂。
天明时分,允禵拿着根树枝舞剑。
侍卫们把他捆押入寿皇殿时,自己曾愤怒地砸破了大门,叫骂着要杀了老四,但从那以后,他只能用树枝做剑了。
太监又在外面紧张地盯着他。
他大笑着一边舞树枝,一边唱着:“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去告诉老四吧,自己就是依旧生龙活虎,气吞山河,就是依旧怀念沙场驰骋,金戈铁马。
一个老太监走到他身后,允禵没有理他,抚着树枝,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摩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辛弃疾再不得志,也至少可以仗剑长歌,他却只能对着树枝长歌当哭。
老太监哆哆嗦嗦地说:“十四爷,皇上昨儿夜里驾崩了。”
允禵依旧看着手中的树枝,老太监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又说了一遍:“皇上昨儿夜里驾崩了,请十四爷换丧服。”
树枝掉在地上,允禵呆呆站了很久,对着门外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算尽一切,终究是没算过老天,十三年,那个位置你才坐了十三年!”
太监们冲上来,有的抱腰,有的拉腿,把他往屋里拽,自从被幽禁在此,在他们眼中,自己早已经不是大清朝尊贵的皇子,英勇的大将军王,只是个让他们时刻担心会拖累他们被砍头的可怜虫。
虽然被幽禁了九年,可自小马背上练下的功夫并未被丢下,允禵用了点儿力气,就甩开了他们。
他们痛哭流涕地跪下,哀求着他换衣服,外面也有哀哭声传来。
在众人的哭声中,允禵好像渐渐地真正意识到,他,大清朝的皇帝,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死了!
允禵把太监们都踢了出去,不管怎么说,老四死了,都值得饮酒庆祝,自己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想看到这一天吗?
第一杯敬给额娘,额娘,他气死了你,如今他也死了。
第二杯敬给八哥,第三杯敬给九哥,八哥,九哥,老四去地下见你们了,他没有臣子,没有帮手了,你们见到他可以好好揍他,哦,不对,老十三也在地下,他肯定还是要帮老四,还有若曦……
若曦……她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十年了,她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允禵端着酒杯,醉眼朦胧地说:“老十三,也敬你一杯,为若曦。”
“若曦……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找我。你走后,他来我这找过你。真是可笑,你日思夜盼着回京见他,可那人呢!那人是怎么对你的,又是怎样逼走你!我气……我气他为何逼走你,事后还故作姿态地来我这儿要人!看不惯他那副嘴脸……你写的信我给他了,他当成宝贝儿似的塞到怀里。可他也不想想他怎么对你的……我很后悔,我真后悔当初放走你……”允禵打翻了所有的杯子,捧起酒坛子大口地喝起来……
天蒙蒙亮时,允禵醒了,习惯性地拿起树枝,开始舞剑。
一边舞剑,一边大声吟诗:“付金钗,平斗酒,未许解携纤手……若使秦楼美人见,还应一为拔金钗……顾我无衣搜荩策,泥他沽酒拔金钗……”
允禵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已经死了!太监们不会再去向他呈报自己吟诵的诗。
忽然之间,在监视中,坚持了十一年的清晨舞剑,变得索然无味,允禵呆呆地拿着树枝,竟然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觉得疲惫不堪,好似一只支撑着自己的力量全消失了。
太监们都穿着素白的衣袍。他们沉默地跪在允禵面前。
允禵走进屋子,看着桌上的丧服。
大哥,幽禁至雍正十二年死。
二哥,幽禁至雍正二年死。
三哥,幽禁至雍正十年死。
八哥,夺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九哥,夺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十三哥,雍正八年死。
雍正十三年,雍正他也死了。
允禵慢慢地换上了丧服,大哥,二哥,三哥,八哥,九哥死时,他都没有允许自己服丧,这一次,一起穿了吧。
深夜,高无庸鬼鬼祟祟地来了,他说:“皇上有口谕给十四爷。”
允禵依旧喝着酒,没有下跪,更没有接旨的意思,他生前自己都不尊他,难道他死后自己倒要跪了?大不了就是一杯毒酒。
高无庸全不介意,快速地说:“朕到地下去找若曦了,还你自由。”
允禵刚听到前半句,怔住,压根儿没听到他后半句说的什么。高无庸一刻不敢停留地向外走,允禵追了出去,太监们在门口组成人盾拦着他,他是被幽禁的人,哪里有自由?高无庸也不再是皇帝面前的大太监,行事怎么能不鬼祟。
几日后,诏书传来。
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年号雍正,庙号世宗,谥号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四阿哥弘历继位,年号乾隆。
再过两个多月,就要是乾隆元年。
乾隆取代了雍正,一个新的帝王,一个新的朝代,有新的人,新的故事。
那一夜,允禵梦见了四哥。
那时允禵五岁,额娘喂他喝羊奶,四哥来给额娘请安,带了一份他写的字,额娘刚想看,自己打翻了羊奶,额娘再顾不上四哥,一边顺手用纸去吸小桌子上的羊奶,一边柔声软语地哄他,四哥沉默地坐着,轻轻地把被羊奶浸透的字稿收到了袖中。
额娘去换被羊奶弄脏的衣服,四哥看着他笑,轻声叫他“胤祯”。自己盯着他,不说话。他说:“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了吗?知道吗,我们的名字发音一样。”他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胤禛,胤祯。四哥指着一上一下挨在一起的名字。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的名字,这是你的名字,发音一样。”允禵盯着看了一会儿,明明羡慕,却不屑地说:“你的字写的也很一般嘛,先生不过是因为贵妃娘娘才老夸你。”手胡乱一抹,把字抹花,跳下炕,大叫着“额娘”,咚咚地跑走了。
从梦中醒来时,他的眼角有泪。
允禵不知道自己哭得是额娘宫中那个十五岁的四哥,还是随着世宗皇帝驾崩而消逝的自己的一生。
雍正驾崩后的三个月,乾隆释放了他。
他在寿皇殿的门槛前站了一瞬,才跨过了那道门槛。十年前,他被押着进了寿皇殿,十年后,他自己跨出了寿皇殿。
一进一出,十年光阴。
四阿哥弘历,不对,应该说乾隆皇帝坐在勤政殿的龙椅上。
允禵仔细地端详着他,这是老四的儿子,然而自己却没有从他眉目间见看到老四的影子,心里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放心。
“我想知道若曦是什么时候去的,她的陵墓现在在何处?”
乾隆道:“姑姑那日离开宫里没多久便去了。巧慧姑姑依照她的遗言,将她尸身火化后寻了个好日子随风散去。所以并没有陵墓。”
允禵默了半晌。
弘历问他:“十四叔想要什么吗尽可放心直言。”
允禵想了一会儿,说道:“一匹好马。”
乾隆似乎很意外,思索地打量着他。
允禵知道不能让帝王猜不透臣子的心思,就主动解释说:“臣已经十年没有骑过马了。”十三年来,所有人都骂他糊涂愚蠢,他们不知道他不是不懂权谋机变,也不是不懂帝王之威,只是不愿向他低头。
乾隆的眼内流露出恻然,吩咐太监去牵蒙古进贡的汗血宝马。允禵牵着乾隆赏赐给自己的马,走出了紫禁城。
街道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雍正是个抠门儿的皇帝,他没有在北京城大兴土木,所以,北京城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个他熟悉的北京城。
他可以很容易的找到当年千金裘,五花马,仗剑而歌的酒家,也能看到和九哥去喝酒戏耍的风月楼,还有八哥和江南文人们相聚的茶肆。
酒楼上有少女叫:“公子,那位牵马的公子。”
允禵抬头望去,她对着他的身后招手:“公子,你忘记你的扇子了。”
允禵望着楼上倚栏而笑的歌女。
元宵灯节,他领着一群走马斗鹰,轻狂傲慢的五陵少年,来这里饮酒看灯,遇到了十三哥和若曦,还有那个淸悺绿芜。
那一夜,宝马雕车香满路,东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鱼龙舞……
身后的男子不满地用马鞭搡了他一下:“喂,你在看什么?仔细大爷挖了你的眼睛,还不滚!”举起马鞭,作势要打。
允禵收回了目光,牵着马,沿着街道,依旧没有目的地走着。
其实,他想去西北,驰骋千里,纵马长啸,看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但,乾隆不会放心他离开北京城。
不过,这就够了。
这座城里,每个角落都有他们和自己的印记,他可以一个一个角落,慢慢地回忆……
不过,他回忆的过程并不得宁静,因为有个小女孩撞到了他。
小女孩哭哭啼啼的,撞了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抱歉,然后又继续跑。
他觉得纳闷极了,谁家小孩啊,哭得这么伤心,是被爹娘打了吗。想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于是便继续前行。
只是,刚刚那搡了他一下的男子却突然挤在他前头,并追到了那小女孩。小女孩一见是他,眼底的恐惧惊慌一览无遗。
男子恶狠狠地揪着她衣领道:“你跑啊,你跑啊!再跑再跑,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狗腿!”小女孩吓得立即噤声,只有瘦弱的身子在打颤。那人像拎小鸡似将小女孩揪走。小女孩突然拼了命地挣扎,拳打脚踢,哭喊道:“舅舅,放了阿九吧,阿九长大后会好好孝敬你跟舅母的。不要卖阿九……阿九求求您……”
小女孩一连串的哭喊声引来许多围观的人。大家七嘴八舌,指手划脚,可就是没人上前解救小女孩。如此,热闹的街道顿时变得拥挤不堪。
允禵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他牵着马,道路却无法通行了。前面那帮人,扰了他的清静。
不加思考,解下腰际的香囊往那大汉身上一丢,道:“不就是要钱吗。钱你拿去,留下那孩子。”
人群中哗然一声,纷纷散去。
允禵乐得如此,忙不迭地牵了马继续前行。
没过多久,先前撞到他的小女孩这时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允禵不解道:“难道你舅舅嫌钱给得不够?”
小女孩奋力摇头道:“不是的,是你的东西掉了。”说着双手递上一支金钗。
十四爷的心剧烈一颤,忙接过那金钗。
小女孩舒了一口气:“幸好舅舅只当它是普通之物,不然这支金钗就要典当了。”
十四爷蹲下身子:“谢谢你。这金钗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小姑娘负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漆黑漆黑的眸子里透着股慧黠。“不用谢。再说您也救了我。”
十四爷起身收了金钗,牵了马就走。走了会子,扭头一看,小姑娘正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她面上泪渍犹存,可仍掩饰不住她白白净净的肤质。衣着极为破旧窄小,脚上的鞋子早已磨破了,露出里面的脚趾头。
“你怎么还不回家。”他问。
小姑娘纠结地拧攥着衣角,嘟嘴摇了摇头。
允禵低低叹了口气。
她闻言,屈膝跪下道:“求老爷可怜可怜阿九吧。阿九是个无爹无娘的孤儿,舅舅舅母一心嫌阿九是吃闲饭的,想把阿九卖了。那个家,阿九是不能回去的了,再回去,说不定舅舅舅妈又要卖了我。求求老爷行行好,收留阿九吧。”磕头,匍匐于地长久不起。
无爹无娘的孤儿?!允禵一愣,心头某处伤疤像是被生生撕开了。他慢慢扶起阿九,伸手抚了抚她微肿的额头,柔声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小女孩脆声道:“我叫阿九。”
允禵不知为何,当时何时涌上来的泪意,竟如此汹涌。还有,无法言喻的欢喜。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子说过,来生,你若认不得我,我就说,你的茶凉了,我去给你续上。你便知,那人是我。
……
那……若曦,这会是你吗……
你来找我了。
乾隆二十年正月初六日
日头温暖,岁月安然。一方不小的院落,一苍苍梧桐,树下一石桌,一把摇椅。
满头银发的允禵躺在摇椅里,眯着眼晒着太阳。阳光洒落,抚摸他日益老去的侧脸线条。
三岁的小女儿今曦追着只猫围着院子跑啊跑,银铃般的笑声洒遍各处角落。
阿九端着托盘出来,搁在桌上。将今曦揽往怀里亲了亲,替她细细拭汗。小女儿脸色红通通的,像是熟透了的苹果。阿九招手唤来乳娘将她带往别处去玩耍。
允禵对阿九温暖一笑,接过她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阿九起身道:“爷,正月里头外边冷,要不进屋子里去歇着吧。”
允禵摇了摇头,随即闭眼睡了。阿九走进屋子里取了厚厚的绒毛毯子,为允禵盖好。见桌几的茶又凉了,便道,爷,茶凉了,妾再为您续上。
以往每每她这么说,他总是会和颜悦色地唤她,阿九。不厌其烦。
然而今日,允禵却再没说半个字。
允禵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那被太阳照得一树绚烂的梧桐树。
身子愈来愈飘飘然,身下像是搁了一席柔软无比的云垫。他有些不安地四下里张望,恍惚间,惊见一翠竹围绕的小亭子,一妙龄少女一手支着头斜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一手拿着卷宋词。她不过十三四的年龄,眉宇间却有了与其年龄毫不相称的哀愁,正痴痴地念着:
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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