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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居易《忆江南》

      江南,三月的江南,也是很美很美的。有多美?天上的仙子有多美,地上的明珠有多美,三月的江南就有多美。美到不计其数的诗人为其迷醉,留下足迹,留下诗章。美到不知凡几的美人许下三世,第一世,迷死在江南的明媚春光里,第二世,腻死在江南的旖旎春风里,第三世,醉死在江南的澹澹春水里。不够不够,三世不够,还有江南的青砖白瓦,还有江南的烟柳画桥,还有江南的油纸伞,乌篷船……便是三十世,三百世,只怕都还不够——江南的美。

      草长莺飞二月天,湖堤杨柳醉春烟,在这样美好的春光里,睡懒觉——绝对是对春光的一种亵渎。可偏偏就有人,才刚刚慵懒地醒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想必是一夜好梦。抬眼看了看日上三竿,然后从花间杂树上一跃而下,白色的衣袂翩飞,带下树上菲华无数,尽化作翩跹蝴蝶,花间起舞,最后落地同眠。那白衣少年,对自己的杰作,似乎甚为满意,稍稍低垂眼睑,却是满目的眉采飞扬,唇边带起一抹极难察觉的微笑和半个浅浅的酒窝。

      流光韶美,年华静好,一时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年何处,展昭觉得,自己才刚睡醒,却又醉了,有道是,景不醉人人自醉。受到眼前美时美景的感染,展昭也不禁按捺不住自己一时兴起冒出来的舞剑念头。只听得“铮”得一声巨阙龙吟清脆出鞘,竟是随随意意的一个单剑起势,带出底下无尽精彩。身得燕轻之妙,剑走水底游龙,剑光闪闪凌日,剑气嘶嘶破风,一挑一刺得仙人指路,一削一劈成华山绝险,出如白蛇吐信、青龙出水,守似苍松迎客、迎风掸尘,时而骤如雷霆闪电,时而息若止水微澜,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处处精妙。这一场舞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太白未见平生饮憾事,少陵不观笔下少文章。及至剑舞终了,漫天菲华似雪花般纷纷落下,原来方才随着展昭剑气起舞,皆是舞而不落。再回头看展昭,利落地还剑入鞘,额间虽有滚汗流下,却能气息不乱,面色如常,直教人不住赞道,君子如剑剑如虹!

      远山如碧,粼湖新磨,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一骑绝尘从山水深处踏马扬鞭而来,惊鸿了岁月,扰动了乾坤。那马上之人,是孟东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是王黄州“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的悠然?或许都不完全是,或许兼而有之。马蹄浅浅踏过水边青草,展昭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舒展,仿佛天地这般空灵造化,都只为他一个,恣意山水,洒脱江湖。

      恍惚一梦长,再醒来,已经到了开封城门口。城门上挂着巨大的白幔,路上到处是扬起的纸幡,漫天悠悠,又如雪花般落下。城里的人们,不见往日的喧嚣,一个个满脸凄伤,满心戚痛。展昭的心里“咯噔”一声,无边无际的心痛蔓延开来,根根丝丝缕缕纠得人生疼。开封城里一定是出事了,出大事了——不会、不会是大人吧?

      展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心急,第一次嫌自己的轻功不够用,恨不得马上、马上奔回开封府看个究竟,看到书房透着淡橙色融融暖暖的灯光,看到那面目漆黑的长者正一脸慈祥和期许地看着他风尘仆仆的归来,这条路,似乎从未有过如此遥远……其实不是路太遥远,轻功太慢,而是——他根本迈不开步子,不是迈不开步子,而是——他根本就在后退,不由自主,不失控制,可怕的后退!你看过风暴中被狂风撕扯的东西没有?此刻的展昭就是!心不由己,意志和行为的剥离,比被狂风扯裂更撕心裂肺。

      一阵苍白惨痛过后,展昭似乎被卷到了一处天坛,底下白皑皑的一片,中间矗起一座高台,高台上帷幔招展,幢幡翩飞,似有人在起舞,不,是招魂师在招魂——彼苍天者,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招魂师的声音,哀婉萦回,凄怨无比,连展昭听了,先前惶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千百种滋味,凄楚上心头,展昭是不轻易流泪的,只怕此刻也要滴下泪来,可是他没有眼泪。

      他看到底下人群中包拯为首地站着,左边是太常寺一位官员,右边是公孙先生,连王马张赵四大侍卫也都贴身跟着。展昭的心便稍稍安顿,舒一口气,大人没事就好。大人面色依旧,却神情黯淡,虎目含悲,看起来消瘦许多,公孙先生也是,想必是近日琐事萦心,国事劳神所致。可为什么连王马张赵也都一脸悲戚?开封府一定是出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待展昭想清楚这个问题,他继续不由自主地向高台靠近,然后看见招魂幡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里也赫然写着“展昭”二字,惊诧不已,然后猛地一跌。可以想象魂魄从高处猛然跌落的样子,魂魄是没有重量的,可是心灌了铅,到处沉甸甸地钝痛。传说江湖上有一种极凶残的杀人之法——用极快的剑法在对方身上迅速游走,让对方在闭气前,亲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簌簌地往下掉,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愕……展昭此刻就是那个濒死的人,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淡,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愕……是的,惊愕,你叫他如何接受自己的死讯,他答应过大人,要一世守护青天,他答应过自己,打完这场战,就回江南看看……

      那一日,战事稍宁,展昭登上城门瞭望,看着边关战场上的风云变幻,气象万千,看着和王摩诘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模一样的雄浑景色,他竟片刻忘了眼前的战场,忘了眼下的战事,只想到了陶元亮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是江南村落的景色,跟眼前完全不搭,可恰恰是眼前这最壮观的景色触动了展昭最心底的温柔——江南。不管何时,无论何地,展昭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江南的味道,好像人们只需要看着他,就一眼望到了江南。不过,自展昭追随包大人以来,他便多在开封,鲜回江南,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在一年前的清明回乡扫墓了。展昭想,等战事一了,自己也该回一趟江南了。

      只是,往往,计划得很完美,现实却背道而驰。和西夏的那一场战事,在一个白虹贯日,残阳如血的黄昏结束。通常,战争结束的方式,不是两方的和解,便是一方的消亡。很不幸,是后者,而展昭,恰好是消亡的那一方。不,准确地说,是消亡的一部分。因为同时消亡的,还有数倍于他们的敌军。从某种意义上说,展昭他们是胜了的,可是敌人人数实在是太多,哪怕他们以一当十,也是远远、远远不够的。

      其实,在战争之初,宋夏的悬殊并没有这么厉害,那时应该是可以好好地干上一仗的。可惜一场三川口,几乎将宋军主力歼灭殆尽,夏军接下来的,不过是大鱼吃小虾,一口接一口地吃罢了。但也不是天下的小虾都那么好吃,展昭驻守的这座小城,在夏军横扫千军,势如破竹的形势下,就依然岿然不动。围了攻了三个来月,它越发地像一枚楔子,深深地扎进敌人的肉里。可城里驻守的,终究不过几百肉体凡胎,三个月,宋军的援军杳杳不见踪影,夏军的进攻却越发频繁越发猛烈。这座小城的未来,看不到任何希望。三个月的围攻,虽然挨了下来,却已是粮尽弹绝,精疲力竭。

      与其哀哀等死,不如掷戈一击,就算是死,也要将那枚楔子,扎得深些。白虹贯日,残阳如血,这是大大的凶兆呢,展昭他们要把这大大的凶兆,也带给驻扎在不远处的夏军。其间的惨烈,老天或许早已预见,所以才出现那样的天象;其间的惨烈,只知道,后来,那一带的沙,都是血红色的……该是有多浓稠的血,才能把整个天空都染红;该是有多浓稠的血,历经千年的雨水,仍然洗不掉它的颜色……展昭的最后一刻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长烟落日孤城闭,想到的却是江南的袅袅春烟……

      战场上的情况,终于,传到了官家的御桌前。官家本就是心地仁善之人,即便是在延州惨败黯淡的情况下,看到了展昭一隅的激烈之况,也不禁红了眼眶,展昭真不愧为“国士无双”。随着新一轮的战鼓擂响,号角吹起,一方面为了激发将士的天地武魂,一方面也是让战死沙场的亡魂有所安息,故下旨太常寺,在中元节这天,设下招魂台,招引四方游荡的亡魂魂归故里。

      江南,梦里声声的江南,终于回了,只是不知究竟是梦回,还是魂归?原来,梦里的江南有多美,此刻的心就有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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