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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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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雨,仿佛积攒了入夏以来所有的躁动和不安,从穹窿倾泻而下,冲刷着屋脊,在檐牙下落成一片珠帘。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大雨将芭蕉叶清洗得更加青翠惹人,屋外大雨瓢泼,屋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一位白衣公子披着长袍倚在案前写信。他五官十分精致,眉眼犹如江南山水般温润纯粹,透出一种天然无辜的忧郁神态。他的身子却是孱弱得惊人,形销骨立,要完全靠着身旁的女子搀扶,才勉强不至于倒下。饶是如此,他双手稳住笔,一笔一划地写下每一个字,脸上隐约是不顾生死的决然。直到写下:“一起安好,勿念。”待要落下名字与日期时,手却是颤抖着再也抓不住笔了。
“够了!”那扶住他的绿意女子忽然一下打掉他的笔,哭着道:“不要再写了!”他望着她脸上滚滚而下的泪珠,目光温柔而悲伤:“你会替我送给他的,是吧,云儿?”被唤作云儿的女子猛然抹了下脸,从地上捡起笔,在纸上落下他的名字,字迹端方,与他的笔迹丝毫不差。他安心地叹了口气:“云儿果然是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啊,不管我做过什么,你永远对我狠不下心。”他望着窗外的大雨,目光渐渐涣散:“好像回到了少年时候,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小叔叔穿着天青色的袍子,轻轻地念着一卷书,那时的日头真暖和啊,小叔叔的声音又温柔又好听。我就这样听着他念诗的声音,慢慢慢慢地睡着了。小叔叔,是你回来了么?让我睡一会儿吧,我这一生,真的好累啊……”
1
我叫韩老成,河内河阳人。我自小被过继给大伯韩会,由其妻郑氏抚养而成。韩氏一门人丁单薄,男子大多壮年而夭殁。最后只剩我和父辈中排第三的一位小叔叔相依为命。娘曾经指着我们二人,伤心地说:“韩氏两世一身,子孙只剩你们二人了。”那时我年纪小,尚不能明白其中的心酸,后来才知道,这是天注定的,是缘,也是孽。
小叔叔堪堪大我两岁而已,我名老成,却最是骄纵任性,这其中大半是被他给惯出来的。韩氏只余我们二人,他于我而言,是父,是兄,是师,是友。韩氏若人丁兴旺,我与他或许只会是少年玩伴,见面必还得恭恭敬敬尊称他一声“叔父”。
可事实是,三岁以前,我是被他抱着长大的,我的屎尿、鼻涕、眼泪,全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我说的每一句话,是他教的;我写的每一个字,是他手把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我被人欺负,是他替我出头;我欺负了别人,是他替我挨娘的责骂。我任意妄为,无法无天,只因知道永远有一个人在我身边,只要我对他笑一笑,叫他一声“小叔叔”,哪怕天让我捅破了,他也会四处找梯子爬上去帮我补好。他对我,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孩子而已。从来没有人教他,要如何带大一个更小的孩子,他只知道,要疼爱我,要纵容我,哪怕全天下人说我不好,他是我叔叔,就一定要好好护着我。他以为,世间的叔侄,大抵都是如此。
我也这么以为。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我。他娶卢氏进门那年,我十五岁,正是看着《诗经》,幻想温柔婉约的窈窕淑女的时候,可是看见那个几乎凝聚了《诗经》中所有美好形象的女子出现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钦慕,有的只是痛恨和恐惧:“她这么这么好,小叔叔一定被她迷死了,他再也不会喜欢我了!”那日在喜堂上,看着小叔叔一贯温柔俊朗的笑脸,我眼泪差一点就流了下来。敬酒的时候,他轻轻拥了拥我,抚着我耷拉下来的嘴角说:“十二郎啊,小叔叔成亲的大喜日子,你怎么不开心呢?”我正生他的气,没吭声。一旁的长辈打趣说:“他这是妒忌你呢!等改日让嫂子也给他说一门亲事,他就该乐呵死了。”才不是这样呢!我气得满脸通红,大家却以为我害羞,哈哈笑得更大声了。只有小叔叔没有笑,他轻轻叹了口气,落寞地说:“真有那一天,我就可以安心了。”只是大家都没听见他这句话,就连我,也没有听清。
2
小叔叔成亲后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他和卢氏少年夫妻,像好友多过像情人,彼此之间相敬如宾。而我却不一样,他要过问我的饮食起居,要教我四书五经,要陪我钓鱼蹴鞠,有时我脾气上来了耍小性子,他还要好言好语哄我开心。卢氏有时会笑说:“夫君待十二郎之亲厚,连我这个结发之妻也是远远不及的。”小叔叔笑着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不疼他谁疼他?”卢氏也笑,说:“叔侄便如父子一般,感情自是不同的。”小叔叔却慢慢敛了笑,不再说话了。不过我也知道,小叔叔待她也是极好的,不仅事事与她商量,后来甚至听她之言改名“退之”,取的是“欲成大事,必先退之”的道理。
贞元二年是我最不愿回想的一段记忆。先是娘亲逼我与罗氏小女接亲,我不敢当面违逆她,于是跑去小叔叔哪儿,二话不说,上去便对他一通拳打脚踢,他好不容易制住我,我一边死劲挣扎,一边大声嚷嚷:“我不要娶那个女人,我不要娶那个女人!我见都没见过她!”小叔叔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大喝一声:“十二郎!”我一下惊呆了,小叔叔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对我说过话。他叹了口气,缓缓摸着我的鬓发,声音又低又涩,好像是硬生生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十二郎,你听小叔叔的话,罗家小姐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听说长的也是极美的。你……你”他哽了一下,“你娶了她,必定会一生幸福安乐。”“你要我娶她?”问完这句话,我眼泪就掉了下来,嗓子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呜呜咽咽地道:“她不好,她不好……就算她再好,我也不要……”
小叔叔直直地望着我,脸上的神情好像比我还难过。我哭得更伤心了。“十二郎,我不可能永远待在你身边的,如果我走了,还没有一个人可以照顾你,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你说什么?你要走,你要走去哪?”我吓得哭不出来了,感觉自己正陷进一个巨大的醒不过来的噩梦中。“长安,我要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要去多久?还会不会回来?你是不是……从此以后就不要我了……这些话我都来不及问出口,我不敢开口,小叔叔的目光悲伤而无奈,神情却坚毅如铁:“十二郎,长安之行是无法更改的,韩氏满门荣誉,皆系于我一身,这一趟,我势在必行。”他轻轻抚了抚我的脸,欲言又止:“总之,你娶了罗氏女,让她照顾你,小叔叔也能走得安心些。”我茫然地望着他,感觉自己似乎点了点头。一直一直,都是小叔叔在为我付出,我也是时候为他做点事了。毕竟,我不可能永远做个长不大的孩子,毕竟,能让我永远不必长大的人说了:“我不可能永远待在你身边的。”
3
小叔叔在我成亲前几天,和卢氏离开了河阳,他甚至没能在喜堂出现,喝我一杯就,对我说一声:“百年好合。”这样也好,我是受不了那个场面的,我怕自己会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那样就实在太丢脸了。
新娶的罗氏女算是个美人儿,可惜不如卢氏美,不如我娘美,比小叔叔就更差了一大截。而且她实在是太厉害了,处处管着我,还老是拿小叔叔的事情取笑我,我感觉自己平白又多了一个娘。我娘倒是对她十分满意,认为这样的女人能撑得起整个家。我现在每日巴望着的,便是小叔叔从长安的来信,他总是在信里给我说一些帝都的奇闻异事,描绘帝都的繁华美景,然后不厌其烦地问我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我也巨细无遗地回信告诉他。
然而,我隐约知道他在那儿是过得不开心的,考进士屡次不中,内心的烦闷可想而知。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竟在信中写到:“十二郎,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我又开心又心酸,对于小叔叔这种饱读诗书、内敛含蓄的人来说,能说出这样直白的话已经是惊世骇俗了。我冷静了很久,才以随意的口吻建议他回家乡一趟。谁知,信还没来得及寄出,他就写信告诉我,他要回来了。
贞元六年,在阔别家乡四年之久后,小叔叔终于回来了。那时,娘亲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但还是强撑这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他最爱吃的菜。小叔叔瘦了很多,眉目倦怠,其间明显可见岁月的沧桑。席间,他一直给我夹菜,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吃。其实,他哪儿有什么爱吃的菜,他所谓的喜欢,不过都是我的习惯。我习惯了这样的宠溺,安然自若,席上的其他人却都不自在起来。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卢氏率先打破这寂静,笑了笑说:“他们二人自小亲厚,这几年夫君给十二郎写的信,足足要堆满了一间屋子。他为十二郎作的诗,肉麻得我都读不下去。”“什么诗?”罗云儿插口问。小叔叔看了她一眼,回望住我,缓声念:“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东流。我有孤侄在海陬,三年不见兮使我生忧。日复日,夜复夜。三年不见汝,使我鬓发未老而先化。河之水,悠悠去。我不如,水东注。我有孤侄在海浦,三年不见兮使我心苦。采蕨于山,缗鱼于渊,我徂京师,不远其还。”
罗云儿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她狠狠盯着小叔叔看了一会儿,忽然捂住嘴干呕起来。大家手忙脚乱地将她扶回房休息,请大夫来看,竟是喜脉。娘亲高兴得即刻就要去给韩家列祖列宗上香。卢氏照顾着一下变得娇贵起来的罗云儿。我离开房间,看见小叔叔独自站在回廊里,屋檐在他脸上留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他整个人好像就要消失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了。我立即冲过去抱住他。他摸着我的发旋,很用力地吸了口气,缓缓叹出:“十二郎,我这次回来,本来是要接你去京城的,现在看来,却是不方便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昨天你还在我怀里苦恼,一眨眼,你竟然就要为人父了。”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一别四年,我们早已不复当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