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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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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96年
已是三月的中旬,走势上扬的气温被不明的冷空气打乱节奏,再一次跌破零度。残留的积冰在这样反复的气温下,不知何时才能融尽。虽然不及隆冬时及腰厚的雪景来得壮观,此时青森的春天却仍然是一片白色。
这是一个晴冷天,冬天的阳光灿烂着,而阳光下的世界白得有些晃眼。
新干线的站台上,十几个穿着相同学校冬季运动服的少女,各自拖着行李箱,在上车点站成一列纵队。前后相邻的女孩子们欢快地说笑着,伴随着呼出的白气,能感受到愉悦的气氛。虽然是高中生,但并不能小觑她们的身高,好几名少女的身高已经超过了170公分,但这又是正常的——她们是神山高中女子篮球部的队员,自然要比一般少女高一些。
在这个队伍的尾巴,跟着一名身材矮小留着中分短发的少女。少女扯了扯脖子上的深绿色围巾,单脚蹭着地,表现对等待的不满。
从前往后看,大概是看不清她的身影的。但是说矮小,那是相对她面前的同学而言。15岁的她身高只有162公分,大概,也许,可能,还是有发展空间的。
少女名叫水原有希。国中时属于田径部的她因为50米6秒9的成绩,被选去参加全国中学生运动会,得到了第三名的成绩。然而上高中后,她却选择了篮球部,这让田径部的成员的心碎了一地。因为行动敏捷,她一直在打控球后卫的位置。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乘新干线,也不是第一次去东京了,有希还是满怀期待地望着列车开来的方向,因为比起待在家里,她更喜欢出门。
过了一会儿,弹头列车终于不负众望地出现了,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上了车。
凭票找到座位,有希发现她的座位与其他人隔得很远,这不免让她有些扫兴。要知道与同伴在一起,与其说是为了旅途的欢愉,不如说是为了和其他同伴有相同的回忆,才不会显得自己特立独行。
罢了,自己本来就不是特别合群的人。
有希独自一人坐到靠窗的座位,车内的暖气足以让她彻底扯下脖子上的围巾。她把围巾叠好,放在膝盖上,然后单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单调的景发呆。
快动起来吧,不断变化的景色才是旅行的真谛。
直到列车快要开动,有希的邻座才慢悠悠地出现,她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从窗外转移到那个人身上。
那是穿一袭白色西装的男子,内衬一件厚毛衣,最里只穿了件衬衫,衬衫领子翻在那圆领毛衣外。他戴一顶白色圆边帽子,帽沿压得比较低,看不清眼睛,只能看到那高挺的鼻梁和没有丝毫弧度的嘴角。他的行李极其简单,只有一只棕色小皮箱。没等有希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已经把箱子放置到行李架上,并在有希身边坐好。然后他自顾自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刚用左手夹好,却想起什么似的,把烟收了回去。
“你好,一路上请多关照。”他摘下帽子,一改刚才的冰冷,露出笑容,和有希说。
因为那人之前的一系列动作都是那么自顾自的,有希没想到他竟会和自己打招呼,她也连忙回应道:“请多关照。”
哎?话说,这声音虽然有磁性,但是,好像是女声啊?
那人脱了帽子,露出一头深棕色短发,刘海是精神的三七开,向左分,鬓上能看到细细的绒毛。剑锋眉,配上那亚洲人罕见的高鼻梁,显露淡淡的英气,更加仔细点才能看出来,眼前人其实是——一名女子。
有希一下子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这样的人,这在她短短15年的经历里是不曾见过的,说是帅,那就把那人形容得过于肤浅和浮躁,虽然她上车时面无表情,可刚才的问候却让人觉得她的笑是温暖而真诚的。
有希收回她那过分期待的目光,长时间盯着陌生人看是不礼貌的,而她少女烦恼般的脑内活动并没有收回。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又偷瞄了眼旁边的人。
也就胸部上有点优势。
大人真是不一样啊,都是短发,怎么差那么远。
车窗上隐约能看到自己的样子,粗粗的眉毛,鼻子也没有人家挺,肤色也有那么点黑,个子也不高……
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呐!自己大概不可能出落成身边那人一样吧,有希这样想着。但是,长大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呢?还是很期待呢。所以,快点长大吧。
她都没注意到,自己笑起来时嘴的弧度是那样好看而富有感染力。
从这本州岛最北部的城市到东京,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在所有线路中,算是很长的了。有希身边的人好像没有要聊天的意思,只是拿着本小说在读。前几排传来同学的嬉笑声,更是让她觉得自己的处境无趣,有希只好装作兴致勃勃地观赏窗外景色,心里已经在大喊无聊啦。
“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身边突然传来有希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她好奇地看着身边的人。只见“白西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像对讲机一样的,屏幕上方有“NOKIA”这样的LOGO,有希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这好像是叫做“移动电话”的东西。
于是她对“白西装”的仰慕之情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有希的父亲也是最近才购置了一个类似的移动设备,只准她看,不准她动,把她馋得不行,而身边这个人,已经有自己的移动电话了。
当大人真好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她再一次感慨。
那人接听电话的时候发现有希正在看自己,便有礼貌地颔首,报以微笑。
有希感觉自己有点招架不住,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视线移回窗外。
视线到底要放在哪里?窗外?椅背?还是身边的人?这是个问题。
“喂,我是Yuki,请讲。”
和自己的名字是同一个读音耶,只是不知道用汉字该怎么写?祐希?由希?由纪?有纪?
那位Yuki接听着电话,丝毫不知道身边被旅途的无聊所困扰的有希正在盘算自己的名字。
这款诺基亚初期的产品,有无法避免的漏音现象。电话那端人在说什么,都可以轻易听到,只是声音非常模糊。有希只听清了“婚礼”两个字,其他的语句让她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日语。
“嗯,我记得的,已经答应过你了。”她语速中等,语气是沉静而温柔的。
………………
电话那边还是一堆有希听不清楚的话。
这段话结束后,好像是那边的是挂断了电话,只是那人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那位Yuki明显感觉自己状态不大对了,额头有冷汗冒出来,呼吸也变快了,她只是努力平复着。
为什么突然……
她觉得好像没有办法平复,眼里干干热热的,好像整个人都在发烫。
“那个,你叫Yuki吗?”有希那有点痞的带着棒读意味的少年音,好像一盆清水,浇熄了她面上的灼热。
有希没注意那位Yuki挂掉电话后的变化,只是把她刚刚找到的话题打开来,满心欢喜地想着自己的无聊旅程可以得到拯救了。
那位Yuki轻呼一气,脸上又恢复了一丝表情,她硬是挤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是……的。”她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竟然变得有些沙哑了,她赶紧咳了咳,清清嗓子。
有希哪在意这些,她里闪过欣喜的神色,“我也叫Yuki,Mizuhara Yuki。”
随即她从包里翻出纸和笔,动作有点大,那纸被她啪的一声摁在包上。她很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名字的汉字。
水原有希。
刚才还在状况外的那位Yuki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不管事情怎么样,先和眼前的人聊聊吧,她并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到别人,于是拿起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有希下面。
“我叫Shiraishi Yuki。”
白石由岐。
哈?既不是祐希也不是有纪,还有,这字,明显比自己的好看太多。
有希勉强忍住了笑声,于是由岐可以看到她因为收住声而笑得分外灿烂的脸。
“你这身校服,是神山的吧?”由岐注意到有希校服上的LOGO,问道。
有希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是的啊。”
由岐用手支了支下巴:“让我想想……今天是3月16号,这个时间去东京……是为了……”
她作深思状,引得有希很好奇她会否猜对。
“是参加全国篮球联赛吧?”思考结束的由岐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猜对了!有希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由岐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因为我是你的学姐啊。”
“学姐好!”有希双手合十,以表虔诚。
“八年前我正是神山篮球部的成员,我猜部里应该还有我的照片。”由岐得意地点了点头。
篮球部的陈列柜里照片并不少,历届部员都有合影,有希怎么知道是哪张。
“给你点提示吧,最大的那张。”说起这个,由岐真的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最大的那张,难道说……
有希有些吃惊地捂住嘴。
她就是八年前带领神山高中第一次获得全国联赛冠军的那个白石学姐啊!
要说最大的照片,就是白石由岐那届获得冠军时全队的合照吧。照片里最显眼的当然是抱着奖杯的队长了。
有希当时仔细看过那张照片,队长确实是个美人,但她全然不记得那美人和眼前的人的长相有何关联。而她注意那照片的原因是——每次有重要比赛,现任队长都会在那照片前烧香,原因是那届球队,是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获得全国联赛的冠军。
有希实在为这种行为汗颜,毕竟这些已经毕了业的学姐,现在应该还都健在吧。
队长竟义正言辞地说,必须借助前辈天独厚得运势,才能夺得全国冠军。
有希被队长这微妙的自卑与自信的结合所震慑,私以为不争论为好。
同时有希认为,还是不要告诉由岐相关细节了
“是你们当时得冠的照片?”有希只能装到这个程度了。
“没错!”
两个人就这样,由相同的社团经历聊了起来,交换了许多关于学校的趣事,时不时欢快地笑起来,好像已经是好朋友了一样,并不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学姐,你也是要去东京吗?”有希第一次提到关于现在的由岐的情况。
由岐的表情一瞬间有不自然的僵直,这被直视着她说话的有希捕捉到了,但没等有希有时间琢磨自己说错了什么,由岐又没事似的笑了:“嗯,去东京,参加一个好朋友的婚礼。”
她和谁都称呼那个人是自己的好朋友。
“哈?婚礼啊?学姐穿得这么帅气,会不会把新娘拐跑呢?”有希开了个她自以为有赞美意义的玩笑。
拐跑吗?
由岐低眉一笑,“我,可没有这种打算。”
她的语气有几分认真,还有点无奈,有希再次思忖起来,似乎,又说错话了。
沉默不知从何处蔓延开来,有希装作毫无察觉似的,打开随身带的水杯,以喝水缓解尴尬。
好像是驶到丘陵集中的区域了,列车通过一连串间断的隧道,车厢内的主要光源在自然光与灯光中交替。
由岐侧颜的光影在不同光源下微妙地变化,而她的目光只是钉在前排的椅背,眼神却深得仿佛看向一个无底洞,一个牢牢禁锢她的无底洞。
她的心境如那光影般交替变换,然而这样的交替并没有延续太长时间,这时间不足以让列车穿过所有隧道。
当由岐下一次开口时,她把话题倒回到倒数第二个。
“我想你们很需要前辈们的好运吧。”
这时还在隧道里,柔和的灯光充满了车厢。
正在喝水的有希呛了一下。此时她才明白,运势之类的说法,其实从来都是篮球部的传统。
“可能,也许,大概吧?”有希不置可否。
“你等一下。”
由岐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她的小提箱,又坐回原处,把箱子平放在膝盖上,轻轻解开左右两个搭扣,打开箱子。
如果这是有希的箱子,箱里的东西必定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出——出门前,她整个人都坐在箱子上,才成功把它合上。
由岐显然没有带太多行李,箱子里的衬衫平整地叠放着,一些生活必须的小杂物规整地填充其余位置。
她从中取出一只手掌大的熊,熊是由白色塑料珠子串起的,脖子上还用红丝带系了个小领结:“给你。”
有希没想到自己会收到旅途路人的礼物,只是惊讶地重复了一遍:“给我?”
由岐笑着点了点头,托起有希的手,轻轻摁开有希那有些弯曲的手指,把那只熊放在她的掌心:“给你啦!”
有希不知道,就在刚刚,眼前的这个人做了一个决定。
放下熊,由岐合上她的手提箱,带上白色礼帽。
有希以为她要把手提箱放回原处,然而对方似乎没这个意向,直接提着箱子向车门方向走去。
她不是要去东京吗?为什么要提早下车?
很明显的下车意图。
“那个,等一下!”有希不由自己地站起来,上身探向走道,叫住由岐。
这样草草道别,有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不甘感。
由岐回头,脸上还是那温暖而真诚的笑容
“希望以后在青森还能见到你。”她一手压低头上的礼帽,再次回头。
很久以后,有希都没能忘掉那剧终落幕般华美的道别:俊朗的微笑,侧颜美好的线条,修长的身形,好像梦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都住进了她的脑海里。
不过,当时的有希,并没有就这样让由岐走了。也许是脑子发热,也许是别的原因,她快步跟上由岐,抓住她提着箱子的胳膊。当由岐吃惊地看着她时,她已经把手中的围巾直接套在由岐的脖子上了。
“那个,母上教我的,要礼尚往来。”有希对自己的冲动有所觉悟,不敢看有希的眼睛。
这小孩真是,有点麻烦又有点可爱啊。
由岐笑着把围巾往自己脖子上裹好,围巾和西装的搭配有些格格不入。
车厢内的广播播放到提示音,下一站将在五分钟后抵达,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我可真要下车啦。”她摸了摸有希的头,“会拿到冠军的。再会。”
看着那个背影的同时,有希发现周围的同学在用一种八卦到死的眼神看着她,她只得不好意思地边笑着边和她们打招呼,慢慢退回她的座位。
她提起那只被她扔在座位上的小熊,托在手上,静静端详。
幸运的小熊吗?
她握紧那只托着熊的手。
一定会带来幸运的。
也……一定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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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岐提着她简单的行李,走在陌生县城的小路上。
从下车到现在,她已经走了两个小时了,从火车站出发,现在大概是走到某个农田区边了——不远处是光秃秃的田野。
由岐在路边的一个供路人休息的木亭坐下,现在是下午五点,灿烂了一天的阳光,慢慢变得柔和。
她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与那支在列车上收起的烟,把烟点了,深深吸了一口,有些忧愁地看着仿佛就在田边的夕阳。
她下定决心似的,狠狠吐出烟雾,然后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并没有让有放弃的打算,她决定了,不再逃避,就算那个人不接电话,她也决不逃避。
电话通了。
“麻乃?”她确认电话那边的人的身份。
“嗯。”肯定的回答。
“现在开始听我说。”她深深吸了口气,“请你好好地参加你的婚礼,和你的丈夫好好度过你的余生,你们会有孩子,你们会让他像其他所有孩子那样健康成长。我们不会再纠缠下去。我……”
由岐顿了一下,挽救她那走向语无伦次的语势,而同时,电话那边是沉默。
但是她不在意这些,继续道,“我,我不会再纠缠你,婚礼我不会去了。就算你和我说你不去参加婚礼,就算你说你要和我走,就算你……你真的行动,我也不会和你走。我们……”
没有等她说完,电话那边已经变成了忙音,一下一下地刺痛由岐的耳朵,或者是更深处的什么地方。
“只能这样了。不是吗?只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她开始自言自语
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是特别烫,并没有眼泪。
她的手指插在刘海发根里,向后拨去,有点神经质地踱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没哭啊。没问题的,她也没问题的。”
“都会过去的,都会好好的。”
“都会好好的!!!”
回过神来时,那个手机已经被她重重摔在地上,后盖,电池,都被摔开。
“真是优雅全无啊。”她自嘲地说,然后超没骨气地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东西。
散在地上的组件被她装了回去,从表面上看,至少外部是完好无损的,至于内部——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开机了。
天色暗下来,没有人,连孤独的旅人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继续走吧。随便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