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遗忘之前》楚素何

8、或拥有或失去

　　十七岁时有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和阿龙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念同一所学校，甚至是同一个班级。每个人都能看到他，当然，每个人也都能看到我。我还是守着自己的位子睡觉，忽然惊醒，看到他从教室后门走进来，手里抱着篮球和身后的朋友说说笑笑。我坐起身想要和他说话。
　　“诶，阿龙！”
　　我还没有开口，就听见有女生叫他。他应声回过头去；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们对他笑。
　　他朝她们走过去。有人给他递水有人为他擦汗。他们谈笑甚欢。
　　我半转过去的身子僵直着，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去看。良久，我才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低着头，像先前一样继续趴在桌子上。
　　我很小心地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流眼泪。直到梦境结束，天明醒来。
　　眼角还是有泪痕。
　　那一天我的心情都很低落。上学一路上我都没有看到阿龙；我低着头进教室，却冷不防地撞上一个人。
　　“啊！”女生跟我迎面相撞，彼此都疼得向后退了一步；我又偏偏硌到墙边上，疼得良久才回过神来，而后习惯性地又低下了头：
　　“对不起。”
　　她没回话。我以为她生气了，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不是怕人，而是怕惹事。可是她只是叹了一口气，伸手碰了碰我同样撞到了的肩膀：
　　“你为什么老是要低着头跟人说对不起呢，明明你什么错都没有。”
　　我怔着，抬眼看她。是班上另一个和我一样默默无闻的女孩儿，季末然。
　　她长得并不出众。而此刻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却尤其好看：
　　“你也很疼吧？你干嘛老觉得是你一个人的错？你都撞到墙上了肩膀肯定疼得厉害……”
　　我看着这个有点啰嗦的女孩儿，忽然觉得她可爱得紧。
　　“季末然。”
　　“你说你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万一有淤青什么的……”她还在不停地说，我只得稍稍提高了点音量：
　　“季末然！”
　　“诶？”她回过神来，不解地看我。我对她笑。
　　“我想和你交朋友。”
　　我说。

　　在那天之前，我有次和阿龙一起作过一个假设。我们想着，既然两个都没有朋友的孤独的小孩能遇到，那会不会一旦我们有了自己的朋友，就再看不到彼此？
　　我们说笑着提出这个假设，而后谁也没有回答。良久的沉默后是我们刻意地忽略了这个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在害怕，害怕且憧憬一切。其实我们都很想要在各自的世界里变得不孤独，可是我们又都贪心，不想要失去彼此。我们并肩靠着凉夜里寂寞公园的单杠，看着天上隐约可见的几颗星星。我小心翼翼，将左手自他右手心里抽离；而后慢慢地将手指插进他的指间。
　　“我喜欢你。”
　　完成十指相扣的那一瞬间，我小声地对他说。
　　他身子僵了僵，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因为只有你陪着我。
　　他说，那要是有一天有别人来取代我陪在你身边，你还会喜欢我么？
　　我说我会永远永远一直喜欢你。
　　成年后每当我想起阿龙我都会想起这句话。而后我就反复地提醒自己，再也不要说永远这个词。那只能说明我无比幼稚。
　　而那时十七岁的阿龙却没有反驳我。我后来想他是知道我幼稚的，只是他不说我。他从来不说我。
　　他说，
　　“我也喜欢你。不过我不需要你永远喜欢我，你能记得我就好了。”
　　我似懂非懂地看他。他对我笑，习惯性地揉我的头发，
　　“因为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你只要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哪怕今后我会消失，你觉得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只要你记得我就好。”
　　风很凉。他的手掌厚实而温暖。
　　我很用力地点点头。

　　可是当我真正决定要和旁人做朋友后，我发现我们的恐慌真的开始应验。
　　那天晚上我和季末然一起下晚自习出来。走到校门口我们分开，我推着单车，忽然看见他；我很高兴地喊他名字。路灯昏黄，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没有停下来，还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我愣了愣，继而推着车跑上前去：“喂，阿龙！”
　　他就在我旁边。可是他还是没有理我；我看见他戴着耳机慢慢地往前走，眼睛四处地看，好像在寻找什么。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他还是像没看到一样。
　　我心里很慌很慌。于是我用力地去拽他的衣袖——
　　这次终于握在手里。
　　他回过头来看我，眼里满满的都是惊喜：“小樾，你怎么突然出现在我旁边？”
　　我盯着他看。他的额发柔软。眉宇间忧郁而温柔。
　　我努力忍住眼泪；而后用力地抱住他。
　　“我不想在你眼里消失，”我哽咽着说，“你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你怎么可以看不见我。”
　　少年怔住。继而他回抱着我；下颌抵着我的额头微微地发颤。他说，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我贪恋别人给的友情，我明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却还是倔强地想要一试。
　　其实是我开始厌烦只有两个人的生活。我的世界只有你；这样浪漫的话，经历太久也会滋生厌烦。我想要拥有更多，我笃定那是我本该就有的。
　　于是贪心的我开始从你的世界剥离。
　　神惩罚我在仅有的能够见到你的时候只能远远看你，一靠近你就会消失不见。而你渐渐也看不见我，碰触不到我，连对话也成了奢望。我想要我的世界不仅只有你，却没有思量你的世界是否只有我。
　　我看着你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听歌。一个人行走在这个城市中，再也没有微笑过。
　　我多想再看你给我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