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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浮生所欠止一死 ...

  •   脚步声踩上门前台阶时,留下两滩水渍。
      一注目光望进去,只见暗黄如一处洞窟,似怕惊动,若惊动了,当中多少故事会从楼梯口汹涌而来,栗褐色的木廊,一走一声吱呀响,一角旗袍,随暗光转起,再看,却是微尘弥漫。
      他便惊在门庭,一双苍老而冷的目中,多少婉转已过。
      徐徐转身,苍白颜色的却是女学生的衬衣,眼睛很大,瞪着他,他一时本能分别,她和当时的她会有多少区别?
      女学生站起的时候清爽得像一团丁香,沐浴在这样的淡雨中,仍是淡淡芬芳,他于是知道,时光老去是何种滋味。若是她,必不会移步过来,只肯站在那,低而幽地几乎不见的一声:“笛生!”
      但那种声音,必然也是凉如水的。
      女学生却已走到他身旁,那张年轻的脸上干净得也是一只白的蝴蝶,“老先生!”
      ——她喊他老先生。
      他不觉微微苦笑。
      然后点点头,目光环视四周,径自往前走去,便如走入自家的厅堂那般原该如此。
      一路走去,还是那段路,越往前走,越是灰黑一片,越是什么什么都看不见,却有什么什么已扑面而来,是尘,是暗,是看不见的那些东西,要指引他,要带领着他,走回到从前的那一段路上,手指按低,抚上的黄花梨木,尘封的冰凉一丝丝传递到当时,他心上陡惊欲待罢手而去,掌心却是徐徐地更握紧那种寒彻筋骨的古旧心情,一分分地更握紧,舍不得丢下——他们都是聪慧的人,他更知道她的悭吝。不该给的,她不给。该给的,她也从来不肯给。
      她这样吝啬,他怕最后一回,她仍然会这样对待他。
      那一刻仰头,便见梨花形的丝尨台灯下,那微而侧转的脸颊,眉睫稍动,眼波流转,声音慵懒幽幽,“是等你等了很久了呢!”——好似有些怨,最无情的人却绝对是她。
      他的脚步便没有动,静静打量她。
      他不肯再走过去,她便走过来,寂寂走过来两步,微凉的侧影,像是一抹搭载时光而回的虚影。紫檀花的衣料裹缚住那淡淡纤薄身影,还未望过来,眉眼已伤了下去,他除非从未踏进过这道门槛,他除非没听到那段漫漫流言,他没有能力让自己这时还不走过去。走过去了,他也知道,或许那还不过是个假象,那女子处在那端,或许,仍是要将他引渡到彼岸,彼岸无光,无暖,只有血色的曼陀罗开遍,仍是一滩滩的血杀,顷刻涂上他两只污的手掌。
      …………
      他于是听到那片过往的唱声从空旷的楼道中送来,招引之声,温柔招引,当中隐了杀意凛然,虚以委蛇,孰真孰假,浮世浑浊……到后来都成了别过,一场最后的果真的别过。
      最后一次。没有了今后。
      而他,是独被浮世留下在荒芜海滩上的那个人,因正如她所说,付处长他,如今很惜命!
      眼前霍然大亮,有人点灯。于是所有一切眼前幻象种种消失,他霍然回头,眼中似还有被触怒的迹象,回头看清是那女学生时,眼中一黯,嘴角一嘲——
      “老先生真来的巧,从明天开始,这里就不接待参观了,所有将要拆掉的老公馆都已经按原样复制了一处,集中到了李子坝公园……”女学生的目光仍是疑惑久久地看住他。
      “哦?”他不觉说道,冷练眼神始有些痛楚,心中一处却俄而觉有解脱嫌疑,嗬——竟笑出声。转身,那样长的目光一处处掠过当时旧物,掠得周身都开始泛出一阵阵刺痛,目光仍是坚持看了过去——然,这么多年了,因为缺少牵引,其实陌生的那部分,还是成为了陌生。
      “也该消失了!”他遂道,转身,他已往外走去。灰色棉布制服,浆洗得没有一丝褶皱,胸口袋沿都是平整,连两束目光都是齐整如电,唯有那一头白发,忽被门廊外的雨风一次次地刮乱……
      他听见激健的命途之声,倏忽再度一波波地从他身后涌出跟随而来,从那条过往之路上如潮水一般迅即涌回……门洞黑暗,不需回头,那女子从来该坐在灯前,描了一个幻的影子,只那灯旁的另一道身影忽然倾现,一双多出的手指,操控生命的波澜,掠过潮头,带起更深,更浓,更暗无天日的一片海啸——直迫他而来!
      “老先生!”梅清源不觉追上一步。奇怪的老人,沐雨来到这里,却不过只走进几步,便已要离开。“楼上是卧室和会见私人的小客厅,老先生不去参观一下吗?”梅清源道。
      “参观?”他不觉哑然失笑,“你叫我去参观他们?”他再度拧转身望回身后,目光平添一层苍凉,“不,小姑娘。他们不会欢迎我!我从来不是他们的朋友,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刻,永远都不会是!”
      他仍处身在那片凶险的海啸中,他的目光正掠过那张挂在门口的,留有她兰花字迹的那帧照片,伸手,轻轻仿佛要将那样薄的字迹还抹去,“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嘛?”他忽然痛笑,“是在一株白樱树下,是在东京啊。她死的时候,血,染得那些花瓣都是血色的,跟那几盆茶花一样,我这辈子从未见过那样的红色,能涂染遍整个天空的颜色,那是毁灭的颜色啊——孩子,你知道吗,这个院子里原来是没有白樱的,他后来亲手种下的,就是想等着她的魂回来再见他一面呢——”
      梅清源不觉走前一步,“她究竟是谁?她为什么没有回来?”
      “她究竟是谁?”他不觉喃喃停顿,失了神,眉眼间欲坠进过去去。
      到头来,行过那段岁月,抬头只看见一树寂寂白花,只剩这一树白花。从未放开过手,那个从未离开过的等待的彼岸,结果她独自先离开。从此于世间流年不问。
      “孩子,你又是谁?”他忽低低反问道。“你如今所站的地方,当初,曾站过那么一个人,她只有一个名字,但那个名字即便被知道,又有多少真实可言,她只是来过一场而已,关于她的记忆,从此只要被保存在我们的尸骨中就好,与你们,其实一点都无关联!”
      ——与他们这些后来之人,全然无半分关系!从此不需要种下缘分,任雨打风吹去后,影踪全失。会是一种骄傲独霸的感情,也将注定是冰冷孤独的执念至死。
      今生已成它生,今人也成故人。
      白色的大鸟停憩在清山的半山腰,然,马上就要破空飞去,再没有留恋。
      曲折的山道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悄然驶近,老人也已走到黑色的铁栅栏边。
      红色的铁锈攀爬上漆色剥落的铁丝,在公馆一角,那一片角落,一朵朵嫩黄的蒲公英蜷瑟在薄雨中,老人忽然走近,小心翼翼地采起一把……用旧年的申报细细地裹挟了。嫩黄色的花色,即便开过了这几十个年头,并没有比当初初见那日逊色一分,在时间的尽头,应该相见的人,必然会得以再度相遇,不管是以哪一种喜嗔的方式重逢。
      “我要把这花,仍带给她呢!”老人忽然笑笑,冷冽的眼神终有一刻恍惚有薄薄泪影滑过。
      梅清源看着他走出铁栅门,穿过白樱花树下,俯身坐进那辆黑色的军车,一路悄无声息的开远。
      在盘山而去的路上,那辆黑色的军车仿佛是无端开进了一段历史的流中,那段历史中,那样白色的樱花,那样嫩黄的颜色,都已湮灭不见,只有那山茶花的血色,一茬一茬开败之后,露出无数个黑色的洞窟,足以埋葬掉一切的洞窟。
      而头顶飘过的这时的白樱花,如雪,正在一片一片,填进那一个个黑色的洞窟中,还魂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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