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飘风骤雨惊飒飒 ...
-
卢仲远历来的习惯,每日午后三时都会在后花园的小径中走上几圈,是以这刻徐铮带人远远随在百米开外,并没有跟得太紧。
后花园中虽然遍植绿木,但视野开阔,唯有凤尾竹林那一处短暂遮蔽视线。
卢仲远此刻的脸色并不太好,所以徐铮等在那里,犹豫了许久,才不得走了过去,踢脚站定,敬礼,“青年会在门口集会、闹事,要求部长释放他们的同伙!”然后退后两步,小心等候。
卢仲远鼻中哼出一声,显见被撞中一段心事而不悦:“这件事若只要让他们得了一次便宜,日后岂不是更加为所欲为,先压着,我倒要看看,鼓动这些人起来幕后的那只手,到底敢不敢伸出真脸来让我看看!”
“是!”徐铮低头斟酌着,“府里这两日不安定,您看,要不要先去佘山别馆那住一两日,等将这边的事平息了——”
卢仲远寥寥点了点头,已算是已应允,仿佛忽然想起件事,“她来了?”
“已经来了,一直等着!”徐铮忙应道。
卢仲元微点了点头,却并未立时接话,徐峥于是继续道,“已经去查过,八年前的确有个恒源戏班在码头摆摊,那班头说的确是有个来搭伙的,这搭伙的养了几个人,后来死得冤枉,这姑娘也就被卖去了红楼,后来却听说在半路上跑了,这经了几年,在圣主教堂中学会些做事,与人一直不甚亲厚,独来独往。”
卢仲远听及此,微垂下颌,信手抽出一根雪茄,俯身接上徐铮递来的烟火……说话声突然停止片刻,竹林一片安静。一刻后,便看见一只白皙的手缓缓地攀上了有段竹枝,雪白的五指纤纤,配上幽幽的绿色,其实是很静得相得益彰,这时,那女子终于从凤尾竹后再度露面,脸色本是有些心虚的红,鼓足了勇气的样子,此刻抬头看见卢仲远若有所思的在面前看着她,那脸色一点点变成无望的,灰白了下来——
卢仲远如今便是饶有兴趣的盯着这个女子朝自己走来……不管怎样的人,男人还是女人,若能利用的好,是可以敌一个师而兵不血刃的,这是他卢仲远惯来用人的方法。
徐铮本已退开几步,眼见着那件细绒线衣的背影转进凤凰竹后,竹色幽幽从天际洒了下来,竹林里忽然传出一声咳嗽,闷而沉,是雷声击上鼓面,他浑身一凛,迅即侧身,往卢宅大门而去。
卢宅的门口此刻已围得水泄不通,传单漫天飞舞,当中就有“汉奸”、“国贼”的字眼用醒目的朱红色讨伐,扩音话筒一路高喊着要求卢仲远释放青年会无辜的同伙,中止与英美强虏狼狈为奸,还我山河,将法国洋人赶出法租界去……呼喊声一遍高过一遍,直震得人耳朵发蒙,高大镂花黑铁大门被一窝蜂的挤兑,贴着墙面摇坠欲倒。
徐铮见此情景,脸色也是一暗,果真如卢仲远所预见的,若非有人刻意制造事端,这群人不会这样有备而来:“去准备水龙!”
也不知道谁耳尖,纷挤的人群中陡然暴喝出一声:“军阀不想和平谈判,要动用武力对付我们,我们跟他们拼了!”这一声话音落,陡然如水滴滚落在爆油锅中,原本只是和卫兵推搡在一起的人开始纷纷去抢夺对方的武器,那顶镂花的黑铁大门这刻终于被推倒,无数人形往前冲出——有人抛出点燃的铁皮桶,轰然砸中此刻正停在门边的军车,顿时车子尾部被撞出一个巨大凹痕,随即升腾起一片火光浓烟,众人仿佛是被这一行为越激发了雄心,手挽手往前冲去……
一声枪响刺破青天白日,有人对天开枪,枪口的硝烟袅袅还未散去——
徐铮站在人群之前,双目中火焰燃烧,怒视着,这时将枪口缓缓下移,平平地对准前方,留在扳机上的手渐渐勾紧——
那样的山洪暴发般的喧吵声,有一刻静得如被有双手从空气中掳去,人群里片刻后才发出整片的窃窃说话声,是在私下讨论……然后齐齐抬起头来,与徐铮所在的卫兵们对峙,虽未再前进一步,却也未有退后,甚至有人开始在原地团团而坐,这气势是立定要卢仲远今日给出一个声明来。
徐铮回头低声招呼过一个人,“去请示部长,是否立即前往别馆?”
“是!”卫士匆惶往后花园而去。
“看,这多大的罪名,残杀爱国青年!”望着对面那海水蓝的呢布长裙随竹风一点点的兮兮响动,卢仲远一记冷嘲大笑,眯眼,开口道,鬓角已有很清晰的纹路。
“所以,若能修好法国人”,身微微往前一倾,眼神一时更深得隐晦如海:“楚小姐将功劳不小!——过往之事不咎,楚小姐从此作为我卢某人的义女,彻底改换卑贱身份,以它来换取楚小姐的一世安和,算来,以楚小姐过往经历和今日智慧,楚小姐你不算吃亏!”
他对面的女子抿唇,整张面目都是硬忍的不安和惶恐,却强迫自己镇定下去,他便看得颇有几分意思。“就怕卢部长是高看了绾绾?”就听这时低低怯怯开口道。
卢仲元不觉朗目大笑,“男人向来以雄霸四海为目的,而女人,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于万众人海中寻找到对的那个傍身人,楚小姐既然有勇气站到卢某人的面前来,一搏的准备应该是有的。”
有一刻空气中静得人的让人产生错觉,人的一生,若连一次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也的确不能怨怪上天不曾眷顾。
“若不为将来考虑,艾华德虽对你有意,最多也只能容你在他身边做另一个杜蝶衣,且不论洋人薄情更甚我国人。但做了我卢仲远的义女,却大大不同,我可以让法国人从此也跪在你一个中国女人的脚边行礼!”
卢宅的黑铁大门外,这刻警哨声响起,全副武装的华警这时才闻讯赶来,冲进游行的队伍,转眼间哭叫惨呼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时间,场面反而较先前更为混乱,那一种嘈杂声音传进这深宅大院的后方,“我原本已给了楚小姐足够的时间考虑,想必楚小姐也已考虑得极为清楚,你我不必太过场面论事,你情我愿自是最好,若不能,楚小姐和付公子的喜宴之资,还由卢某人来资助。”卢仲远道。
有天际乱云一些些地挪移到这边,在女子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暗影,须臾又被风吹开,那张脸便又曝露在白色的日光中,忽微微一笑,“部长心中明白,付笛生他果真还肯回头要我?”
“卢部长既然能将绾绾“请”来府中,怕早已将绾绾退回去的后路断得一干二净,人言可畏,绾绾也并非不知,绾绾虽是女子,却也知道何为不输得一败涂地,若能得部长所助,趁副领事猎艳之心尚未泯灭,恕绾绾暂逾越身份,愿同部长您举杯共饮一杯香槟!”
青年会的事显然很是缠人。
卢宅的大门口,大部分人被带走后,更多的人被遣散,那一张张还在频频回头的扭曲着的脸孔在渐成夕色的黯淡空中,直如一张张甫要从地狱里浮起的幽魂。
卢仲远的面部却已重漾回笑容,有警卫这时小心来报:“部长,车已备好!”
他遂点了点头。
绾绾移目看看四周,到处都是持枪壁立的警卫,虎视眈眈瞪住这边。
黑色的林肯车被前后两辆护卫车拥攘着开出大门时,那些正在散开的人忽去而复返,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雀跃的神色,癫喜的往前追去,追了一段,便被掷在车尾留下的烟尘中,模糊了一张张难辨真面目的脸孔。从车窗后玻璃看去,看不清人影,仿佛只看到一个个的漩涡中,不时有人被护卫车的卫士用枪栓揣倒下去,然后又有另一个人踩着这个人的身体蹿上来……白蚁一般密密不绝。
车出卢宅那条弄道陡然加快车速,终于将身后那一群白蚁甩脱,车子驶上爱使英脱路,人流渐多,在街角某家糕饼店门口,有一辆黄包车呼啦啦往这边飞驰过来,车夫是个精瘦的汉子,精赤着上身,露出上半身的排条,那坐车的却是个胖子,于是车杠被压得高高翘起直飞上天,有一刻停不下来,直直撞上卢仲远的座驾。
车势因被阻挡骤缓,那车夫摔得满面是血,悻悻然从地上爬起来,那胖乘客也是接连在地上滚了几个圈,跌了满身狼狈是血,一起来就给了车夫一个大嘴巴子,将车夫又打出一嘴的血来。
…………
绾绾从车窗内望出去,糕饼店的那店堂里面亮堂堂一片,暖甜的芬芳气味飘进鼻翼,是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刚出炉的红豆面包,犹自热腾腾地冒着香气,从洁净得能映出人影儿的玻璃反光中,下一刻抬起头来的售货员,眉眼极细,整张脸生的让人过目即忘。
斜斜的夕阳折射上玻璃门和窗,洒下泼喇喇大片的刺目白光,恍惚幻影片一般。在这片迷糊的幻影片中,车内有个女子将指尖缓缓抹在车玻璃上,蠕了蠕有些干涩发紧的唇。
渐渐围拢来的大群人,被徐铮派出的人遣开后,车队继续开动。
从后玻璃看去,卢仲远的座驾不即不离地跟在其后。夏日的日头很长,车开出公共租界的时候,日光还很白,那一轮新月却已早早勾上半空。
细细看去,极像一柄锋刃。
车过东佘山上坡道,会有大大一个转弯道,道旁一株孤松虬枝横延,墨绿色的一丛老松针上挑出远远佘山山顶圣母大教堂的圆穹尖顶,绾绾所在的车在弯口减速略慢,她仿佛是有些累,将头缓缓靠于后座上。
听得清汽车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拐弯时车轴扭动的声音——她知道卢仲远的座驾用的是钢化玻璃,连子弹都未必能穿透。
然后,她看到徐铮忽然从旁边座位上跳了起来——
从他们车后传出的声音被封闭在容器里,轰的一声,像是街巷中小童争相去看的爆米花的铁炉子一样,陡然炸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然后才是火花,初是蓝幽幽的一点透明火光,然后才是油箱被炸开,整辆车都飞上了天去——
但,明明身后卢仲远的座驾出了事,他们所在的车却是继续往前开去,仍有残烬带着暗红色飞上两边车窗,天色这回真正暗了下来,青青地如一层雾,将这一辆独自开往山间的汽车兜揽在其间。
车身一缓,终于在半山腰的一幢德式别墅停了下来。
绾绾自某一刻起仿佛被命运射中在箭靶上,全身都在淌着看不见的血,吊在车门上,连眼神都被谋杀了,一动不敢动,徐铮只得从她身边跳下车,准备绕道走到车子另一侧,要为副驾驶座上的人开门。——副驾驶座上正坐着的人,穿着普通的卫兵服饰,整幅面目都被一侧军帽压住,只能看出侧脸处,那一片修饰得齐整的下颌。
“徐副官,谢天谢地,总算是安然抵达。”司机摇下半扇车窗探出头去巡视四周,一侧身,便露出腰际同样精良配置的一截左轮轮廓。
佘山半山腰,那幢德式小别墅的黑铁大门此刻洞开,已经有等在那里的警卫护围了上来。徐铮的手已拉开副驾处的那扇车门,猛然有一片猩热溅上他的手脉——虽是隔着濛濛的玻璃,他却清楚看见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的后颈上忽然蹿出一片血浆,那片血浆雨花般飞溅开来,便有一两点溅上他正准备拉开车门的那只手上。
他忽然惊得几乎脱口喊出。
但所有人都知道直至这一刻,一切都已太迟了。
唯在这一片暮色中,那女子一对瞳耀眼得能让人失盲。
——只是一个小小契机,谁狠,谁就能抓得住,又或者是同样死在同一个契机上。此刻副驾驶上的人仿佛是想一笑以维持颜面,却又笑不出来,此刻指住他脑门的那柄枪,还是他那名司机的配枪,他虽料足了一切,却是天意莫测,玄黄倒置,他瞬时想起大意失荆州,但他又何止几倍冤于孙权,再无回头,只是一个小小的错处,一个小小的漏卒,他输于此处,也将命丧此处,所以不无不感慨:“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他想转过头来再看看这名女子的这时的真实面容,但已有柄枪口指在他脑门上,四周都是他的警卫,徐铮就在车门外,可是在这一个车斗内,他忽然成了困兽。
沉默。只有那束他脑后正盯来的目光,清冷而无情。
“或者我应该换个问法,我该怎样做,那么我生还的可能性或许会大一些?”他于是又道。“我卢某人总该有死得瞑目的权利!”
仍是一阵沉默,但这回终于有人开口,一贯清冷的面颊,在杀了人后,竟隐隐维持虚弱却如藕丝般不绝的笑意。“部长应该留在府里,留在法租界。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将部长您请出府邸来!”
“噢?”卢仲远终于豁然,萎萎叹出一口气, “我到底是看轻了南京政府,看轻了他的情报能力!若以这等人力、物力论来,我大概已经明白你会是从哪里来的,能借助上海滩杜云生的,也只有一个他了!”
他继而苦笑,又叹出一口气,“只是你看看四周的人,你杀了我,你自己又往哪里去?你既然是他的人,应当知道他那样一个人,未必能给你多少,而我不同,我仍能允诺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为领事夫人!这样岂不是一件更两全其美的事,艾华德行将就木,他死后,你完全能用他的遗产过比现在更好上十倍的生活!”他的这个声音中,的确是有为这个女子叹息的,他此刻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他的话便都打在七寸之上。
“在绾绾眼中,部长您一直是一个骄傲并且极为可怕的人,在他的眼中也是如此。”就听那女子一股淡淡声音已回答道。
“所以呢……”
“所以他要求我同您讲的话最多不应该超过五句。”
卢仲远听着这样一句貌似恭维的话,微微思酌着,蓦地笑了。
徐铮的整张脸就贴在一层玻璃相隔之外,一动不敢动,四周这时响起整片哒哒哒的枪声,比阵雨更为密集,枪声是从那所德式洋房旁边的黑松树丛中传出的。——有人已早一步预知他们会来这处在松江的别院。
他身边瞬间一片倒地的声音。而他眼前,他看见只隔着一层玻璃距离的卢仲远忽然像被抽了筋骨一般地垂下头颅去,双肩却依然杵在那里,过了半晌,才往前倾去,尸体压上了车喇叭,发出一长声尖刺的嚣逼入夜空——这时候,才有从喉咙口中流出的乌血,淹出下颔来……
徐铮站在那里,仿佛是不能相信,从前浙沪的督军办,竟是这样可怜地死在自己面前,此刻头朝下,身体瘫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不但是徐铮懵住了,那声枪响也是长了腿般流向他身后的那群人,人群开始面面相觑,是左右不信的顾望。
卢仲远的确是死了,是一击毙命,是最实际的杀人手法。
一股空风席卷而出,玻璃破碎一角的车窗上,那大片的天蓝色法兰绒的窗帘,空荡荡地还在空气中喘息着……
这从头到尾的一件事,到底是哪里算错了,才有了这样可怕的结局——
徐铮身处险境,竟是突兀的未曾有想要离开的半点念头,他现在自然知道一些事,虽然隔着玻璃,车内的那一些话音已经被压得很低,但还是有一些传了出来,他看着那女子,竟忘记了躲避。
他相信那女子若要杀他,绝不会失手。
若这一个局布得这样匪夷所思的精致,那么显然到此一刻,他也早已同样丧失了看清楚算谋这一切人的面目的最后机会?
“听说徐副官的令尊当年曾经跟随在孙先生身边,是党国建立的功勋之臣。想必虎父无犬子,徐副官也是有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之情!”半摇下的车窗内,此际露出一对北辰般的眸却还要翻起另股潮涌:“不管徐副官信或不信,驻军中已有几名重要官员已重新投回政府,这一点确凿无疑。如今杨虎将军的部队就在沪青平一线,只是若真要开战,那驻扎在沪军港的日本军舰大概将就有机可趁——”
自三二年的那战战役后,上海这座远东最大的城市,已被各色的国旗分瓜得琳琅五色。这些国家中,有的贪的是利益,有的贪的更多,比如日本这个岛国。“所以”,微微仰头,这女子面容上的笑意忽而被晚暮风吹的旖旎而温柔:“——请徐副官务必要考虑清楚。”
“这些话,也是那个人特意叫你来跟我讲的?” 千钧一刻,无暇它思,徐铮涩涩开口,唇边竟全是莫可名状的惨淡笑意。
“是!他现在就在上海,徐副官若已改变了心意,我可以即刻领你去见他!”那女子却是真的在笑,徐峥现在才明白,她真笑起来的样子,其实真得极为动人。 “他对我说,或以我之命,换卢仲远之命,或以梦遥之命,换卢仲远的命,我们都不想死,浙江如果不乱,很多人也将不必死,所以我们只能请卢部长先行一步!”
极为动人,是以也极为怖人。
若那一剑是从不可估料的脚背穿来,那么早一步晚一步,迟早都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徐铮徐徐回身,看着夜色中的那座德式洋楼,那座小楼前的人,也正在齐齐地看着他,其中的几个,已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徐铮没有再回头看那女子,已问道,“如果我不肯配合,是否我也只能先行一步!”
短短一阵沉默,或许是在思考着这一句话的后果。“道理上是,但他吩咐过我,你是功臣之后,他不愿意轻易折杀!而绾绾与徐副官一场相识,自然也不想看到你当即陨命在眼前!”
“功臣之后?”徐铮出神之际,不觉喉头发苦发涩。
他缓缓垂手,丢掉了手中的枪□□便领我去看看吧,他到底是何许人!”
很久后,当尘埃落定,四周声响俱无,那片尖啸而过的枪声销声匿迹,让这片佘山忽然比先前愈为冷寂可怕。西边有玫瑰色的夕云层,将甫踏出车门女子的唇也同染成蔷薇色,女子眼梢一抬,似被长久没有见过的如此的残霞迷住。
徐铮正眯着眼看向她,他似乎还有些不信,但毫无疑问,大势已去,就是眼前一切最后的注脚。
女子此际已转回身,向徐峥伸过手来,向自己今后的盟友伸出手来,她的指尖方触及他的指尖,忽然停住,蓦地整个身姿一震。
绾绾脸颊上的微笑仿佛未及开出的风花,已被碾杀——徐铮站在那里,他猛然一眼看清她肩头陡然开出得那一朵墨色的花,腥腥的,热热的,大概信手一抹,一手温热。
仿佛被人再度在眼前杀了卢仲远一次,徐峥仿佛有些诧异,徐徐侧过身,去看那一片早就沉寂了很久的黑松林。
开枪的当然不会是他的人,狡兔死,走狗烹,连他这个最亲近的人都最后背叛了卢仲远,谁还会替卢仲远摔碑,况且李梦遥还在那片黑松林中,那个至今只有一个名字出现过的人,这边只要稍一动手脚,他的眼睛一定会和他手中的枪一样阴冷,是这个人如今掌控了这里所有去势。
可枪声来源于黑松林——当那个纤柔的身影向徐铮脚边倒来的时候,他仿佛是本能的接住了她,面目上现出因为不曾预料到而显露的痛愕。人生不能预料的事岂非太多,他今日一天之中所遇到的,就足可以完整改变他一生,他的目光往更远处掠过去一点,便看见这片深灰色的天幕下,后来跌跌撞撞被推出的一个踉跄身影,他忽然全都明白了——是付笛生,那个消失了两日后此刻突然尾随而至的申报编辑。
在枪击了自己命里最钟爱的女子后,蓦地双膝颓跪于地,失声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