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人世几回伤往事 ...
-
当走近上海的弄堂,再度回望那一段往事,便如看一场雾悄悄然的生发,起初是淡淡朦胧的,越是往里走,雾气越浓,两边都是彼岸,却都不是你要到的彼岸,你的彼岸还在前头,却再走不到。
青石砖铺在地上,偶一两处缺了一块,露出泥洞般地黑坑来,是真实的人生。眼对面人家的竹竿子上的衣服还招魂幡似地孤零零在暮色中纳罕自怜,夕阳却已收了,天地都要渐渐沉入黑暗。
于是乎,那长在街角暗里的青苔愈发湿意旺盛,在夜将开始时,越发生姿勃发。
在卢宅中休息了近半月的申报编辑,年轻人的脸上此际带着的是另一种毁灭,他的有段路已走到最后,终于被那一场雾所掩埋,尸骨不存。当身边的一切声响都成为路过,都訇然死去,一场相遇从开始到最后的尘埃落定,快得像一场人间烟火那样繁盛,并,不真实。
然,他到此际仍然不肯相信,他曾认识的那个女子,竟是那样一个不堪的女子。——然,或许这又是他的苛责,每一个女人大概都有选择让自己活得更好的机会。
她到底为救他从死地回转,也曾许给了他一个空的誓言。
但,不该是绾绾,不该是那个像从旧照片,像是从古画中方走出来的女子啊——
这样的一个女子,到底还是决意跟了那个行将枯朽死去的老人。当退身幕后,她对他,便再不需要演戏。
哦,多么贪慕虚荣的女人,副领事夫人,一脚抵足在另一个她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却极其渴望跻身进的世界中去——
付笛生想,他不能拥有这样一名女子,也是好的。他是叫自己毁心断意的,却于此刻,独自走进这条上海小弄,踩着她曾走过的青石,一步步小心地踩着,每一个踩步下便都是那女子曾蓄意安排下的机关暗格……一步步地走到快要尽头前,然后停下来,二楼的三间屋子,只有最右边的亮着,最左边的那一间,已是等候着等了十数日。
是不是所有年轻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都会固执得认为他们的目光欺骗了他们,欺骗了一切,然眼前,真实的眼前,明明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摧毁所有侥幸的假设。
十日不算长,若是加上生死这个砝码,就变得足够的长,他曾想,他的命悬一线,和她彻夜不眠的守候,虽是一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他,只想和她相以为老,平平安安地相以为老。
却到头来,那女子可知她负的,是一颗真实对她的心。
环顾四周,很远处的地方,仿佛是有个裁缝店的人远远看过来一眼,但随即缩回了身子,漠不关注的样子。付笛生迈前一步,走进了檐下,等眼前习惯些,才看清门洞子内混杂堆了一些陈年换下的旧物器什,有一条楼梯直通二楼,没有扶梯,楼梯上方隐隐传来一点豆灯,浑浑地很像是浦江夜间江面上的那种流光。
楼梯面发出的咯吱声音流淌在脚下,给人实在的味道,他走上二楼的时候,便有个妇人劈面冲了出来,显然是正在洗头,头发上还沾着肥皂泡子,看见有人到访,局促得露出不好意思的面色,忙将头发掳到脑后些,顿时衣领子上也沾了大片湿淋淋。“这位先生找谁,当家的还没下工呢!”抄的是一口流利的苏州口音。
付笛生面上一尴尬,“不,我不找人——”在他心目中,有个女子不过正在死去。
那妇人面色一转,却已明白几分:“先生是来找楚小姐的吧,可惜的很,有段时间她没回来过了,听说人已搬到了卢督办的府上。”
这一种花花事在上海滩并不算少见,以美色为筹码,各谋所需,摆在阳光底子下,却并不需要多说,个人肚里明白就好。
付笛生自然是知道这段时间内发生的故事,当一个女子的下落被和盘托出时,他眼珠却还是愣了愣,吃了痛劲,一眼望过去,这妇人正手指的那间屋子,房门紧闭,窗台上却摆了盆绿萝,长长地藤蔓垂落了下来拖到地上,便沿着走廊贴脚长着,绿意瘆人的一条绿茎。
“这绿萝,还是当初楚小姐来租屋子时,顺手搁在外间的,便叫我给养着,一直养到如今都这么老长了!”
“我能否进去看看?”年轻人忽然开口道,目光落处西间那屋子的门把手,果真是蒙了不算薄的一层灰。
“这——”妇人在他面前缩回半个身子,显然有些为难。楚绾绾虽说人已搬走,到底没有退房。
“我是与楚小姐也有个允诺的,若最后她没有忘记,或许也会有个好结果,要请您吃一顿酒的!”——他曾经,是真的与她定下过婚约的。若她这刻后悔,他也还会遵守他的不弃的,他心里明白,直至这刻,他面目鄙薄地站在这里,是还在念着她能回心转意。
“这哪能好意思!”那妇人四眼玲珑,听了这话,眉眼周遭俱是展开,“不过这屋里实没什么,先生若执意,我便给你开门,先生站门口看看便是!”说着径回自己住的屋取了钥匙,当着他的面开了门。
门推开了,里面果然一派家常简单,桌椅瓢盆,女子的衣箱铜镜。还有静,从四角的旮旯里悄无声息地冒出来,翻滚,回旋上升,还要挤兑到付笛生喉咙口里跳舞。
靠近门的那一面,在窗台下面,有一团枯萎了的东西,被旧日的报纸包着,那是一束旧日的花,失了活气,被独独抛弃在这里。
他不觉走前一步,伸出手去,去拣起地上那张旧日的申报,申报里便有风化的枯花飘了出来,紫色早就散尽,成黑褐色的一团,面目全非。——虽然身周无物,空气中却忽然有一股伤恸要同样挤兑进付笛生的毛孔中,将付笛生压迫得无法呼吸,徒劳张大嘴,有一刹那,那种窒息的感觉让他的两瞳中冒出星星点点晶莹的泪光,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这间屋子的,怎么走下那截楼梯,他的背后,那个洗头发的女人一直盯着他的后背,那种目光复杂的打量着……而他好像是走在一场梦中。
这一场梦却必定无须猜疑的已是一场噩梦,直到前面似无路可走,已经走到这条里弄的弄底,前面是一条通不过人的狭道。两边是房屋的山墙,自己的脚步声音这刻像千军万马一样压了过去,一个停顿便如突然泄进一片广大的泥沼中,迅即死去,再无声息。
唯有两侧的高墙仍是壁立在越暗的夜色中,头顶的一线天,有一些亮白的空气还在寻机游荡,有什么东西要塌下来,压得人粉身碎骨。
狭弄的另一边,便是另一条弄堂,甚至还能听到旁边弄里传来的喧哗声,初夜时分有人趟了板车回来,谁家的烟火已从阁楼中袅袅转了出来,烟雾虽是透明的,在这灰色的天幕下也清晰可见,渐渐弥散开来,却终于再看不见了……而他脚下的这条路,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再可不能往前踏出一步。
付笛生站在这个阴暗的壁角,身边有旧年枯死的爬山虎爬满半壁墙面,这刻被晚风扑刺刺地吹出碎裂的声响来,呼啸着而过耳膜,这片声响中,后来零星夹杂进一片“叮叮”的锤子声,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
付笛生回头。
那是他方才走过的一家裁缝店。
有个老头正坐在单开门面的店里,俯身小心翼翼正捶着一件衣服上的扣子,老人是个驼背,兴许怕油脂弄脏了衣料,因而背对着身后一米的柜台,柜台上有一盏煤油灯,他身上那一处残疾便清清楚楚落在付笛生的眼中。
停了片刻,那叮叮的锤击声又响起,仿佛是合着韵律的,老头仿佛是趁着罅隙忙里偷空,对着这刻杵在店外头的年轻人嘟哝道:“是死路,再走不过去了!”说罢一笑,笑的脸上,慈祥的仿佛是一枚被岁月风干太久的老核桃。
那笑是带着暖意的,那话也是带着老辈对小辈的额外关照,付笛生仿佛是本能地往裁缝店走过几步,走到黑檐下又骤然停步,这种感觉那般奇怪,便如临渊夜行,知道有种危险正逼面而来,虽则看不清,望不见,却并非不能感知,于是他骤然停下步,隔了一段距离,在老裁缝的这片檐外蹲了下来,目光在地上打转半日,终于徐徐地抬起,重新去打量这一条老上海千万条里弄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弄子。
那一段时间是足够漫长的,漫长到要想将所有人的关系剥理得分清,然后分拣出来,哪条该狠命去掐断,哪条是狠了心,绝了命,临到底,下手的那只手不知会不会还是打着颤的?
老裁缝盯着这个坐在他家门槛上的年轻人,这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所以他的几次悄悄的窥视,并不敢让付笛生发觉,但那双老眼是江湖中历练久了的,哪能容人藏得住些坑坑洼洼?
当付笛生终于从门槛上站起时,夜也大抵已有些深了,很久之前那些纷纷归家的阁楼弄堂如今人影儿仿佛是归了各自的巢,都没了脚的消失了,月亮这刻明晃晃地滑过头顶,留下一些白光映照出弄堂里一条条狭长的白线,付笛生的脚也已踩上这一条白色的巨船,预备开往只有他自知的彼岸——
这时,老裁缝忽然也伸了伸他老迈的腰,大概是做工累了,一边直起身一边自言自语道:“是奇怪了……这楚小姐近几日都没得回来,也没说要出去呀?”
说着伸了脖颈,是往铺外斜对面看过去,斜对面也是对称的单间,底下灯暗着,上面阁楼的窗子却开着,也不知有未有近日的雨洒了进去,那窗台上却透出一抹繁盛的紫色来,因着那月光亮晃晃的,照得分清无比。
付笛生原本已是立意要乘上那条白色的船,扬帆而去,再无回头,这一刻陡然抬头望见那窗台,星光寂寥般的眼珠中陡然闪出两簇明亮。他本是清秀的年轻人,肤色雪白,文质彬彬,这刻却如沙漠中旅行太久的人,得以望见绿洲,是要把一路的梦魇都从脑海中抹去的,遂迅即提步飞奔向那片绿洲,连一丝怀疑和后顾都没有。
那是间狭小的阁楼,从楼梯噔噔噔闯上去的时候,那木楼梯都是在剧烈摇晃要坍塌的模样,走到二楼,廊上的月光也是白惨惨一片,照得透亮,如果这果真是楚绾绾住的地方,那道门一推,竟然也就都推开了?
是否是,当她的主人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她就已有念头,并不曾想到会再回到这里来?
站在廊头,隔着几丛樟树的浓影,目光一侧转的距离已是落在毗邻另一边的弄,这样一处所在,门一推开,月光便肆无忌惮地打了头阵进去,再晦暗的角落也给打出一些光亮来。
不错,这里才是实实在在她的住处,有楚绾绾的味道残存着,一张床,一张靠窗的桌,桌上一个荷花型灯,一边的衣架上是楚绾绾前些天穿过的那件大衣,上面好像还能闻出些雪珠子的味道。
付笛生的手指微微抚上临窗的桌,沾上一层薄薄的灰,他俯身将那盆窗台上的花提了进来,大概在冻雪的天气里,花的颜色虽新如昨日,却是那种被封冻住,仿佛突然间被谋夺去性命的新鲜,永远只能保留在那一刹的鲜活美丽。
他的心里忽又重燃起些希望。
他将那盆已冻死的花小心地搁在靠窗的桌子上,从搪瓷缸里掬了些水浇灌,即便是救不活,他也愿意这样最后挽回一下,楚绾绾若是知道也必然愿意他这样对待它们的。
人的一些感情是能被探知的,她曾对他动过感情。
付笛生探出身子,是要把临街的那扇窗子关起来——
月光还是那轮月光,但楼梯上已经又有双脚步声传来,即便再轻微小心,那咯吱声还是能将照进屋来的月光给震出碎的影子来,付笛生于是在心中看到一双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他刚才看到的,甚至还是有些慈祥的眼睛!
如果一个裁缝店里的老头都有不同的面目,那么每个他曾见过的人到底该有多少种面目才算是正常的呢?
脚步声一步步逼到这道门口。
驼背老人推开了那道虚掩的门,月光便泄了进去,里面雪洞一般,里面没有人,连半个人的影子也没有,所以不但他愣住,连这时已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房东也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