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弯路》柳木桃

20、Chapter19

　　二零零四年，夏。

　　这一年对郭明远来说是很难熬的一年，常年生病的母亲终归没能来得及看到他带上学士帽，在他毕业典礼前一个礼拜病逝。郭明远的父亲一下苍老了很多，因为工作的性质，也是为了支付妻子巨额的医疗费用，他以前常年在外奔波努力赚钱，还经常去那些有战乱发生的国家出差，一直以来支撑他的唯有让妻子活下去这个念头。而如今，挚爱已逝，优秀的儿子也终于长大成人可以自立，再没有什么牵挂，他本就信佛，这回更是看破红尘提前退休，上山到一家寺庙里清修。

　　和郭家相熟的亲朋好友都说，郭明远他爸是个情痴，在这个年代几乎已经绝种了，并根据基因遗传学推断，郭明远也该是个绝种好男人，于是家里有适龄姑娘的纷纷瞪圆了眼，盯住这棵刚从大学毕业的新鲜好苗，就等着这孩子从亲人病逝的伤痛中缓过来以后，开始展开猛烈的相亲攻势。

　　郭明远一夜之间成了没娘的孩子，爹又跑到庙里当了半个和尚，他原本打算本科毕业后继续深造，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可以出国，也曾试着申请了几所心中理想的学校，结果对方都只能提供给他半奖。想想那剩下的高额费用和现在家里的情况，郭明远最终放弃了留学，和国内一家知名网络公司签订了合同，离开校园，转战北京，成为一名上班族。

　　一下从清高的计算机系才子摇身一变，成为苦逼呵呵的打工狗，郭明远甚至来不及发出感叹，就立刻大包小裹地挤上了前往帝都的火车。

　　去公司报道以后，郭明远就开始忙着找房子，办理各种卡，买生活用品布置新居……才几天功夫整个人都被折腾得瘦了一圈。他这人脾气很好，但是喜欢静，所以京城的房价虽然贵，他还是咬咬牙自己租了一间小破阁楼，没有和别人合租。

　　好不容易一切准备就绪，终于到了正式上班的这天，郭明远穿着新买的白衬衫，人模狗样地挂着狗牌一样的工作证，进了“千度”那幢被玻璃墙包得严丝合缝的办公大楼。

　　和他同一天进公司的有十几个年轻人，被分给了不同的主管，交接了人事档案之后，他们又被统一起来，由一个负责人带着，帮他们熟悉公司的环境。

　　郭明远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这跟他的成长环境有关，也跟他的性格有关，对物质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再加上温饱无忧，要是生活再有那么点奔头，一切就相当完美了。而如今，他的目标也十分简单直白，那就是努力上班赚钱，赚钱，再赚钱，然后等他攒够了学费，就申请出国继续研究他喜欢的计算机课题。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所以相比于其他新人的跃跃欲试和紧张兴奋，郭明远要淡然平和许多，不紧不慢溜溜达达地跟在队伍最后面，负责人说什么也不大留心去听。

　　“你是……郭明远师兄吗？”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后面叫他，郭明远回头一看，是个有点眼生的男孩，长得白白净净的，看着年纪很显小。

　　男生看出郭明远并没有认出自己，立刻笑了笑说：“嘿嘿，我当年跟师兄你一起参加过计算机夏令营竞赛，不过我是高一的，我叫沈凌旭，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郭明远对于记人这方面一向不大在行，如果不是深交，就算认识脸，也会说不出对方的名字，他对这个男孩实在是没什么印象，只能尴尬道：“我这人记性不太好，不好意思。不过你比我们小一届，应该还没毕业呢吧，怎么也来工作了？”

　　“我是暑期实习生，今天把手头的工作总结一下交接完就走，但我毕业以后说不定也会来这里工作呢！”

　　“那好啊，以后我们可能就是同事了，加油吧。”郭明远又露出他那招牌的温和笑容，看人的目光带着包容和鼓励，十分符合一个仁厚兄长的形象。

　　这个叫沈凌旭的男生看上去是挺容易害羞的那种，跟郭明远没说几句话就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起来，听有人喊他去拿文件，跟郭明远道了个别就急匆匆跑走了。

　　郭明远看着那男孩冒失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头，忽然有点感慨，总觉得人家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而自己却已经是奔三的老男人了。

　　唉，青春流逝，红颜易老啊！也不知道自己猴年马月才能攒够了钱重返校园。就算重回校园了，会不会被人嘲笑为大叔。

　　郭明远外表看着宽厚安静，其实是个内心世界挺丰富的人，经常喜欢在内心感慨抒发一下情怀，这毛病其实不太好，情绪嘛，憋久了总容易内伤，伤着伤着，这心理年龄就容易往上蹭蹭地蹿，心一老，整个人都开始像按了快播键的录像机，也容易未老先衰了。

　　一上午郭明远都跟着大部队进行公司员工内部观光游，除了知道自己要到哪层楼哪个办公室干活，其他的事他都不怎么关心，也没听进去，反倒是自从见到刚刚那个男孩开始，他这心里就开始不安宁。至于为什么不安宁，郭明远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思绪总是忍不住往四年前飘啊飘，然后飘来飘去的，最后就落到同一张脸上……

　　细长的眼，眼线很长，总是带着让人摸不透的笑，蔫坏的，有点像某种狡猾的动物。然后又总是喜欢笑容满面地在你最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嗯，就比如现在，他正在公司食堂吃午饭，然后那张脸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那张脸？！！！

　　郭明远抬头看了眼对面的人，淡定地低头戳了两下米饭，再一抬头，然后吓得差点被鸡骨头卡死。

　　“别吃那么急啊，来，先喝点水。”美丽的笑脸终于开口说话了，眼中的笑意更为明显。

　　夏辰东单手撑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个吃饭吃噎到的人，很善解人意地帮着倒了点水。

　　郭明远好不容易将顺到嗓子眼里的鸡骨头渣子咳出来，急忙喝了几口水，然后就像看见鬼一样看着夏辰东，看他那副样子，似乎还十分想伸出手指戳一戳，确认一下对面坐着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

　　“怎么，不记得我了吗？”虽然嘴里这么问，但夏辰东看郭明远这反应就知道他肯定没忘了自己，心情更加愉悦，那闪瞎人狗眼的倾国笑容更是肆意蔓延，几乎已经脱离了人类范畴，估计这时候要是有一茅山道士在附近，十有八九会冲过来往他脑门上啪叽摁一张符，挥着小木剑大喊哇呀呀呀收妖啦！！

　　“夏……辰东？”

　　“嗯，是我。”

　　“你是……夏辰东？”面对从天而降的妖孽，郭明远似乎还是有点回不过弯来。

　　这回夏辰东没说话，只是充满风情地眨眨眼睛。

　　郭明远：“……”

　　“好久不见，明远。”

　　“……嗯。”

　　“四年了呢。”

　　“……嗯”

　　“有没有想我？”

　　郭明远：“……”

　　郭明远的语言驱动程序已经完全坏掉了，看着对面那张越凑越近的脸，他还是忍不住想上去戳一戳，看这人是不是他水土不服凭空幻想出来的。

　　而夏辰东仿佛也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道：“怎么，想摸我？”

　　郭明远：“……”

　　“来吧，我愿意让你摸，随便你摸哪里都可以。”

　　一定……要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说这种话么……

　　郭明远有点想把自己的大脑格式化，因为他忽然有了一种不太美好的预感。

　　见郭明远一直不说话，夏辰东倒不觉得尴尬，只是伸手勾住了郭明远挂在胸前的工作牌，扫了一眼，挑眉道：“自然语言转化组？不错啊，刚好是你喜欢的领域。”

　　谈到自己的老本行，郭明远的系统终于又从死机的状态恢复了些，他有点不解，夏辰东怎么会知道他对这方面的课题感兴趣？他好像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你也来这里上班？”

　　“嗯，是啊，今天刚来，我一直就在你前面走。”

　　“哦……我没看出来。”

　　夏辰东淡淡一笑，自言自语说了句：“是啊，你又怎么能看出来。”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呀。”夏辰东又开始无辜地眨眼睛。

　　郭明远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之间陷入尴尬的冷场，最后还是夏辰东先站起来说：“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我回去工作了，晚上下班再来找你。”说完，夏辰东就转身离开，完全不给郭明远拒绝的机会。

　　郭明远一个人在饭桌前坐了片刻，才慢慢地收拾起餐盘，想要像大学时那样把盘子放到收碗处，等端起来走了一半才发现，好多人在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在学校了，员工用餐后自然有专门的人来收拾，不用他们费心。

　　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变了，有点……不习惯。

　　向来随遇而安，适应能力强悍到破表的郭明远大神，如今仿佛被人搅动了心里那一池平静的水，再没有了往日的泰然和淡定。整个下午熟悉工作的时候他甚至都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是等待着末日审判的囚徒，又像是脑袋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真是让人难受得要命，而他也十分清楚这个让他难受的因子究竟是什么，很费解，却也很无可奈何。

　　终于熬到了下班，郭明远觉得自己像个做了亏心事的贼，东张西望一路从办公室流窜到公司大门口，却不见那个预想中的身影。

　　不是说好下班来找他的吗？怎么没人？

　　正当郭明远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等下去，那个人总算是出现了。

　　“在等我吗？走了走了，请你吃饭！”夏辰东走过来很自然地揽住郭明远的肩膀，拥着他往外走，好像两人是亲密无间的多年死党，哥俩好得就差能穿一条裤子了。

　　“呃……辰东，我刚租好的房子还没收拾好，这几天没什么时间，就先不去吃饭了，等我过几天都弄好了再请你，怎么样？”

　　“哦，这样啊。”夏辰东点点头，觉得郭明远说得也很有道理，于是不再坚持：“也行，那我也回去收拾收拾。”

　　郭明远总算松了口气，本来想和夏辰东就此道别，结果不料夏辰东也跟着他一起坐上了地铁，转了一条线又一条线，郭明远起先还没察觉出什么，后来却觉得他们这路顺得也有点太巧了。

　　“辰东，你住哪里？”郭明远问。

　　“以前不是住在学校宿舍么，现在搬出来了。”夏辰东回答。

　　郭明远点点头，但总觉得夏辰东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却也不好再追问。

　　于是，郭明远出了地铁，夏辰东跟着出了地铁，郭明远上了公交车，夏辰东跟着上了公交车，郭明远到地方下车，夏辰东也跟着下车。郭明远下了车往自家小区走，后面的夏辰东也眉开眼笑地尾随他跨进小区大门。

　　最后等郭明远走到自己家门口准备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夏尾巴仍不依不舍地跟在他后面，郭大神终于不再温言厚语了，脸上和煦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僵硬着表情问身后的尾巴：“我说……夏辰东啊，你准备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夏辰东看着郭明远的眼睛，像柔丝看着杰克那样看着他，那一直勾在嘴边的笑容也淡去了，眼神变得忧郁起来。

　　摸了摸口袋，他摸出一包烟，默默抽了一支叼在嘴里，打火，点燃，垂眸，深吸一口，吐出一片忧伤的迷雾，表情深沉而伤感。老旧的楼道里灯光昏暗，为他洒下一片四十五度凄凉的影。

　　“明远……其实我……”

　　伴随着一声饱含委屈沧桑无奈怅然的略带沙哑的开场，纤长的手指胡乱抓了下蓬松的碎发，夏狐狸闭上眼，微微仰起头，雪白的脖颈昂起优美的弧线，然后，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