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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他走在街上时,在心里想,今晚不冷,所以自己可以慢慢地走。夜风吹来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很冷,像已经疲累,像已经走得太长太长。

      陈念在回家途中经过了一段繁华街口,街口五光十色的招牌展示品牌各异的种种食物。他在一群招牌中分辨出肯德基的巨大标志。回家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吃麦当劳的麦辣鸡腿堡套餐,然而最近的麦当劳远在几站路之外,所以他推开门,走向面前的肯德基点餐台。
      房间中非常温暖,带有冬季室内隔绝外界交流形成的暖意。这股热量温暖他冰凉的四肢,让他感到昏昏欲睡。他要了一份香辣鸡腿堡套餐,套餐中包括一杯中可乐、一个汉堡和一包中薯。其实陈念很想再点一对辣翅,然而他的钱有限得几乎困窘,所以他只在服务员面前沉默了一下,说,没有了,谢谢。
      他不该来买食物,首先这已经是太晚的深夜,其次他知道自己不该吃那么多。但他还是控制不住想要用食物填满肚腹的欲望。这股欲望是面目可憎的狰狞怪兽,揪紧他叫他的肠胃一阵阵痛苦收缩,痛苦与抑郁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使他不得不只等待温热的固体来抚慰精神。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前的一份套餐,又忧心忡忡地想要吃下一份。但他已经没有现金,所以他慢慢地直起身,推开门重新走进寒冷的初冬寒风之中。
      他有一个交谈对象,但他不打算打给他电话,这是很可笑的。他很穷,高昂的学费有很大一部分是那个人帮他支付的,美其名曰为借贷。他不愿意接受,接受这样的资助是可耻的,然而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筹集到一年接近一万元的学费。有时他想远离这里,抛弃那人赠予他的钱,连带人也一并抛弃。不想那人是不可能的,所以这股强烈的冲动总是让他觉得可笑,更加觉得自己可鄙卑弱。陈念永远是现实主义者,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不对此多做思考。
      他的生活过得拮据,生活费需要打工一分一分地赚取,张建为愿意帮助他,但是他只是推辞。有些时候这是一种底线,其实比起底线而言,这更像是一种苍白的自尊,维持自尊来控制自己的无力感。
      张建为有他的男友。同一所大学的同学。英俊年轻的青年,完美的倒三角形健壮身材,他们一起参加创业大赛,在针锋相对中结识,一见如故。那所大学需要高昂学费,他担负不起。深夜那二人不敢在校园中声张,只到宾馆去开房一夜。张建为不提自己性向,只请密友陈念协助。所以陈念知道他在哪里,他有时帮这二人一同开房,帮他们开完他便走。有时张建为也会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从某处某处去某某物,大多是手机与换洗衣物一类。他帮他带他想要的种种物什来,那二人居然连门都不关便情动,他面不改色地放下东西,转身离去,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苍白。
      深夜走在街道上忽然就很想吃点什么,一路吃吃喝喝回到自己住的楼房之中,钱财花费无数,身体吃得饱足。肠胃被食物填满,从内而外的温热抚慰他冰凉的呼吸。他每个月在食物上花费的钱太多,连生活的其他方面都不得不拮据处置。然而他受不了没有食物,他是自制力很强的人,但在这方面他无法控制自己。一天深夜他照旧开房后回家,在街上购买各种食物。依旧是肯德基,breadtalk,味千拉面,大包小包拎在手中。他想把这些东西带回自家吃,然而深夜寒意太盛,他觉得寒气蔓延至骨,手脚冰凉僵硬不能动弹。那一瞬间他觉得没有力气,所以他找到街边一块突出的石板,坐在上面取出食物来,麻利地塞进口中。温热食物携带甘美汁液从喉管滑下,进入空空如也的胃袋。
      他吃得又快又急,像很久没有进食。一袋吃完又一袋。当他把全部食物都吃完时,又觉得疲累,很想倒在这块冰凉的石板上睡一觉。但他抬起头来,发现张建为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等他吃完,这时张建为说,“你还好吗?”像很多年前他对他说的那样,那时他飞蛾扑火一般地爱上这个人,那个人至今有着一样的神情一样的语言。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可笑天真,当时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他满不在乎地整理手中一包一包垃圾,他说,“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
      张建为说,“你是不是生活不好?”他不问是不是缺钱,他只旁敲侧击地回避陈念的伤口。
      陈念笑了,把东西整理好,打成一个包裹,“没有。”他把包裹在张建为面前扬了扬,说,“今天一天没有吃饭,快饿死了。”这是谎话,其实他吃了很多。他只是在晚上忽然觉得饿,觉得身上没有力气,所以想吃一点温热的东西。
      张建为又说,“要是有事,记得来找我。”
      陈念把垃圾扔在垃圾桶中,笑了,“好。”他说,“我会的。”

      暴饮暴食带来的影响是发胖。早年陈年是很削瘦,甚至削瘦得有些过分的。高中时身上都是一块一块的骨头,上面覆盖着一层光滑的薄薄皮肤。手掌抚过肢体,可以感受到骨骼带来的不同曲线。现在他慢慢感受到自己的发胖,这是一种很恐怖的感觉,他有些时候恨不得自己就这么越来越胖下去,废弃了身体,只要抚慰自己的精神就可以。又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太过丑陋,丑陋得让他觉得恐惧,想要撕破面颊一层薄薄的皮肤,露出里面的白花花的脂肪和骨骼。
      张建为不喜欢他,因为他神情可憎,他的过去和艰辛的生活赋予他可怖的面貌。其实他的五官是很英俊的,但是总透出一股恶意和敌视的味道,让人感到极其不舒服。他说话总是讽刺,也不是合适的聊天对象,更不会参加什么创业大赛,并在其中挑战各种未来的商业精英。陈念只适合独自一人被埋藏在地底,最好不要被挖掘出来。
      有一次张建为跟他一起出门。那时他还昏头昏脑地爱着张建为,所以对方一来邀请他,就爽快地答应。他们跳上大巴后,张建为收到电话,本来该来的另一个人没有来,所以出行变成二人同行。张建为一向擅长掩饰神情,一路态度不变谈笑风生,而他性格孤僻神情可憎已是不容改变的事实,彼时他内心混乱,又忧愁又欢喜,迷茫而愉悦,他观察不出张建为的神情。
      观察得出来,他就可以告诉自己,那个人等待的人并不是他。所以一切都是无用。从下水沟出来的老鼠,不能望见街道上的光。不爬出下水道,回下水道的时候就不会怕自己忘记了太阳。见过太阳的老鼠,腐烂在下水道,是因为很累了,动弹不得的无力,所以疲惫致死。
      他们乘船来到湖中小岛,岛上种植着铺天盖地的橘子树。橘子已经成熟,剥开皮溢出香甜的汁液。那一天阳光灿烂得像满溢,他们躲在树下清洗蔬菜,给土豆削皮,一把又一把地在烤架上放骨肉相连和生鸡柳。张建为用低沉的男声一边串土豆片一边低声哼唱,声音穿过树叶散发出芬芳的香气叫他沉溺致死。模糊不清的声音唱着,我想带你骑单车,我想陪你看棒球,像这样没担忧唱着歌一直走……
      后来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毕竟张建为并不是爱他的。陈念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不再爱他了,陈念在此之前的一生之中,爱恨都是界限分明的。他以为自己不再记得那一天的那些场景了,还有那首歌,那些谈笑风生的错觉。他只是做张建为的朋友。早年张建为给他钱是很自然的,因为那时他还没有成年,没有什么办法自己赚钱。其实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那时陈念是如此天真。
      后来陈念就不再拿他的钱了,他自己翘课到校外去打工,搬出学校宿舍,租了一个四平方米的地下室,整个房间里只够摆一张大床。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张舒适的床。白天屋顶渗水渗得滴滴答答,地下室没有窗户,整个房间暗无天日。
      他跟张建为在一起,不愿意让张建为看出他境况窘迫。所以很多时候他不吃饭,只把现金都留在身上,与张建为一起出门时,便可以叫对方产生自己生活尚宽裕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但这不能阻止自己继续厌弃自己,维持这种苍白一触即破的自尊。有些时候他非常饿,冬天天气寒冷得像针刺砭骨,他没有吃饭,房间中也没有暖气,所以他就出门跑步。手脚都冻僵,但他必须得继续跑,因为不跑就浑身发冷。那种寒意一直蔓延到心底,是会叫人感到无力想倒下的。
      有一天陈念在房间角落里发现了一张二十块钱,那时他觉得很欢喜,因为终于不用再吃青菜和米饭,可以在这一周的饭菜中加一点肉,还可以买一些别的他当时还没想好的什么。后来他用那二十块钱的其中三块钱买了一瓶可口可乐,半夜坐在街口喝冰可乐,喝得手脚冰凉僵硬,但他喜欢这种甜腻充满气泡的感觉,好像这种气体可以一直充满他的胃。在喝可乐之前他空虚得想每天只躺在自己的床上,喝了可乐之后,他想他需要吃一点东西。
      张建为有了男朋友之后,依旧与陈念来往,像只把他当成亲密朋友,可以一同分享恋爱喜悦。陈念全盘接受,神情如常面色愉悦,偶尔甚至在三人间蹦出俏皮话,引得另外二人前俯后仰。他甚至可以做到让自己适度激动,使得配合另二人的的激动更加真实。但他在回家的时候,他觉得天气很冷。那时他开始吃,在夜里感到浑身发冷,肠胃空虚的时候,要吃,吃他很想吃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是很丑陋的,是很可鄙的。他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充斥着辱骂与摧残,看似骄傲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丑陋孤僻,尽可能保有苍白的自尊,所以他不愿意让张建为知道他曾经那样地喜欢过他,那时他爱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而现在他溺毙在海底,用□□一天天以吃为活。
      深冬夜里张建为又给他打电话,问他此刻在哪里。他将自己窝在房间大床中一动不动,头痛欲裂浑身酸软。他不想买药,因为买药太贵,一板双黄连口服液就花去二十元。他说,我在家。他又叫他帮忙带换洗衣物。他倒在被褥中,闭着眼睛说,对不起了,我现在不舒服,劳烦你到超市买一次性的。
      张建为在电话另一头沉默,陈念很少对他说劳烦。他问他,你在哪?
      他只觉得很累,不想说话,说,说过了我在家。
      张建为说,哦,等等。很快挂了电话。陈念跟他说自己在校外租房子住,然而他从没告诉张建为自己住在哪里。电话被挂断他不意外,因为张建为身边尚有枕边人。他将手机扔出去,重新将头裹在被褥里。呼出的气息是滚烫的,他感到额头上的热气一股一股从毛孔蒸腾出来,肢体酸软疼痛,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体温多少度了,也不打算知道,他只是觉得很累,很想就这样休息一下。
      昏沉中他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然后听见脚步与吸气声。对方掀开他的被子,他有点想笑,他模糊不清地说你怎么有钥匙,把钥匙给我。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向他去讨,没有力气,支在空中的手放在床边,对他慢慢地摇。
      那一瞬间他差点想忘记自己的丑陋和微小,想忘记自己的不合群和扭曲,他是那么地想忘记自己的卑微,他特别希望自己是个慈眉善目的人,是个英俊的人,是个交际广泛、令所有人愉悦的人,这样张建为是不是可以喜欢自己。这样一来,他这么风尘仆仆地来到的原因,就可以是他已经爱上了他,这样多么好。
      那人坐在床头问他,你怎么样?
      他模糊不清地说,明天就好了。
      那人又说,明天怎么可能好。
      他慢而模糊地说,真的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好了,所以这一夜,可以一个人咬牙过,因为明天一切都好。

      没有人喜欢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感觉起来倒像是一种自取其辱,如果他早年愿意洁身自好,是不是对他的鄙夷与刻薄就会减少一些。但他总是想自己没有办法,没有店铺原意招收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一个未成年人被抛掷街头,除非被收容至孤儿院,否则是没有活路的。张建为不是不厌恶他这种妓女般的自我轻贱,他只是感到怜悯,然而从心底仍然是极其抗拒的。
      陈念不把欺凌与鄙夷带来的□□甚或精神疼痛当一回事。他偏偏要来学校,他的骄傲是他的武装,他的满不在乎是他的剑与盾。其实他到了学校,也没有人愿意与他说话。一般人对他的抗拒没有那么明显,那些骄傲的富贵子弟,他们看到他的肢体神情嫌恶。但他面不改色地坐在课堂中上课,像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坐在最后一排,因为老师也知道他的勾当。
      他的语言尖锐又刺耳,他愿意讽刺他人。他从自己的世界而来,他的世界之中只有他自己,只有一株幼芽生长在一尺见方的光明里。后来他的世界中进入一个人,那时他发着光感受到自己的美与愉悦。喜欢他人的人总希望自己是美的。而他现在想回到那样冰冷黑暗的世界里去,因为在那里虽然他感到寒冷,但总比痛苦和寂静要好。他毕竟有自己的尊严,虽然这尊严任谁都可以拖出来践踏。他忽然又很可笑地发现自己其实是自卑的,是啊是啊,他知道自己有多丑恶,这具躯体被不同人亲吻抚摸像已经成为烙印,他的心里生长着并不是繁盛花草,而是一片又一片的荒芜。他那种看人带着恶意的神气,那是无法改变的丑陋。
      你,这样的你,难怪他不爱你。你看看他所亲爱的人,他是多么好。这时他想起自己,忽然又很想用十指将面皮揭下露出白花花的骨骼脂肪。但他无法改变,丑恶是他的烙印与宿命,任何试图摆脱的可能都是不存在的。当他还在昏头昏脑地爱着张建为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很英俊的,他几乎要忘记自己的丑恶。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块一块骨骼上覆盖的光滑皮肤,看见自己眼线清晰的眼睛,眼睛上覆盖着浓浓睫毛。线条从下巴到锁骨凹成圆滑修长的形状。而这个故事的终局不过是他发现自己眼中恶意的神气,而他慢慢地开始发胖。他从中看出了自己有多丑,也看出自己究竟有多卑微,多肮脏。
      但他一直是那么骄傲的人,他宁可相信自己过去一切的爱,都从来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

      张建为出门时,门锁上锁发出咔哒一声。他全身都裹在被子中,然而他的听力却忽然变得灵敏。他不知道张建为去了哪里,他想他是走了,他毕竟有自己无法割舍的情人,而他只是他一个用于怜悯的朋友。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委屈又觉得自己如此可耻,他想他为什么不留下来,可他又想他不能留下来。他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他表露软弱,但他忽然又感到眼眶酸楚。
      张建为给他带来一板一板的药,国外进口西药贵得咋舌。他把他从被窝里摇醒,说,病好了到我那里去住。他不想说话只是闭眼摇手。张建为又说,来啊,你这样怎么行。他想还有那个人,那个朋友,那个人才是该住在张建为家的地方,而自己又去凑什么热闹。他恨不得摆脱与张建为全部的关系,所以他只是闭着眼睛一直摆手。
      张建为把手伸到他面颊上,抚摸他的侧脸,从额头到眼睛到面颊与耳朵。手指触摸的皮肤散发出不正常的病态热气。陈念很想忍住眼泪,但是他渐渐感到眼眶酸疼,眼泪滑过鼻梁落在枕头上,他很希望这滴眼泪对方没有看见。
      陈念是从来不哭的,所以他的软弱让张建为感到意外,他说,你还好吗,出了什么事。
      他只是闭着眼睛,什么话都不说。张口会流泪,而在张建为面前流泪是羞恶的。流泪一层层剥开他的心,这样看见他一直试图否认的真相。他不愿让张建为知道他在乎,他的骄傲不容许自己体现出一丝一毫喜欢过张建为的表象,这样掩耳盗铃作茧自缚,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相信,其实他并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这样也就可以让自己相信,其实他们的关系一直是这么好的。最好的朋友。

      张建为问了他很多事,而他一动不动地沉默着。他不想让他看出他的痛苦无力,所以后来他开始回答一些问题。他浑身发热神智不清,回答的问题常常答非所问,逻辑混乱。后来张建为便不再问他问题了,只是把手放在他侧躺的肩膀上,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按着。那只手的感觉沉重而温热。张建为的一只手臂完全搭在他肩膀上,二人身体虚虚地隔着空气,再凑近一点,便是一种变相的拥抱。陈念的精神混乱不堪,然而他头脑中却有一点格外清醒,他知道这姿势有多像一种拥抱。像是一种可笑的虚假的错觉,仿佛在那一瞬间,自己是被对方深深爱着的。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张建为在市中心租住的高层公寓之内。房间温暖得像不曾经历过冬天,床垫柔软地与肢体密合,被褥散发一股清新的洗衣粉香气。他不知道张建为是怎样把他从自己狭窄阴暗的地下室中拖出来,又怎样把他抬进汽车,爬到十九层高楼之上,甚至帮他换下了一身脏乱的旧衣,穿好厚实的珊瑚绒睡衣。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种材质叫做珊瑚绒,他只是觉得那件睡衣如此舒适,穿在身上感觉那么柔软,每一寸皮肤都得到过温柔的爱抚。他没有闲情逸致去多买一套睡衣,更没有足够金钱定期清洗。所以他以前睡觉时是不穿睡衣的,只穿第二天需要穿在里面的衣服。他地下室的床大而宽敞,然而在他可承受的支付限额之内,这样的大床都硬得像一块直僵僵的木板。
      他躺在床上觉得欢喜又忧愁,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想那人已经是有男友的人了,所以这样的希望为什么还要继续存留。他想他缺爱一定是缺乏太久了,连正常关怀都被他当做缱绻温柔。
      这时他见到了张建为的情人。那个人走进客厅时,他知道来到的是一个陌生人。他又觉得自己可笑了,他已经太清楚张建为走路发出的声音与姿态。然后他听见陌生人轻轻敲门发出的笃笃声响。笃笃笃,指关节叩击木门,三声即停,过了一阵,又再敲三声。他对这礼节无所适从,贫穷不给人熟悉礼节的机会,早先他住在地下室,在餐厅打工的时候,都是没有人实行这种礼节的。这样的声音叫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他尚是社会上层之流的富贵人家的公子,但那时的生活他不想再想了,那是他想要彻底摒弃的。连张建为都不知道他曾经的身份有多尊贵。
      他低声说,请进。于是那人从门外走进来。果真是英俊高大的青年,一件条纹古奇衬衫,收腰在完美包裹肢体的休闲裤之中。他的眼神是很温柔的,又透出一点上层人士尊贵和理智的神气。他带来了一堆新药,一些柚子之类的水果,几件用于换洗的新衣服。他说,张建为临时有事出去了,我帮他送药来,顺便买了一些水果给你。
      陈念闭着眼睛说,谢谢,劳烦费心。他侧躺着,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而那两只眼睛又都是闭上的。对方客套地坐了坐,问了问他的病情,便轻轻关门离去了,对方出门的时候,他听见门锁关上发出的咔哒一声。
      像是把头全部都塞进被子之中,才可以掩盖自己的丑陋。仿佛不要被对方的视线扫过,自卑感就可以再减小一些。在这样的光芒之下,自己要灼伤了眼睛。那正是张建为最喜欢的那一种人,都是双性恋,同一个学校,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学历,最贴合的性格,在同样的社会理想中遇见。而自己又是谁。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张建为将他背在背上,二人一起去看一场戏剧。其实他和张建为都不是爱看昆曲的人,但那时他们都站在那里。黑暗之中人潮汹涌,剧场没有座位,所以他背着他站在角落里,二人视线落向中央唯一光明的戏台。张建为背着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吃力,而他伸出双手从后环绕着张建为的脖颈,感到自己胸膛、肚腹上的皮肤每一寸都完好地贴附在他的脊背之上。这时他听见台上的台词唱,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顿了顿,又沉郁关切唱道,怎生弗下泪来?
      这时他发现自己流下眼泪。这一生中他见过无数的人,但他所有的泪都为一人而流。胸膛前的体温还灼灼地暖,皮肤相触的感觉如此明晰,而那双手紧紧抱着他。他听到旦柔婉唱,感君情重,不由泪下。
      演了又演,而他一直背着他,什么力气都不费,轻而易举地让他环绕着他的脖颈。戏曲结束时他感到自己被放了下来,背着他的人对他说,我得走,祝你安好。转身便不见。他知道那个人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去做,可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向何方,他也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回来,所以那便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那时在梦里他对这一切都是很清楚的。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很想去追,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找他。人潮从他身边汹涌地流过,而他一直站在那里,一直在流泪,听到胸腔中几乎要涨破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地哭,你能不能晚点走?你能不能晚点走?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依旧在流着泪。他不容许自己为张建为与他的情人相约而流泪,他一向告诉自己他是不爱他的,仿佛这样就可以掩盖他的自作多情。而这时他也不是为张建为流泪,只是因为梦中的那个人那股强烈的要涨破胸腔的哭泣仍旧在他胸腔中盘旋,像一个水泵要用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所有的水都从下狠狠压出。他哭是为了梦里那个走了不再回来的人。
      他从来就不会放声大哭,根本学不会这种哭泣方式,他的哭泣没有声音,他只是紧紧被不知名的东西压迫着闭着气,流下眼泪,快没有气了才混乱地用口轻轻呼吸一下。房间里很静,一个人都没有,所以他放任自己为梦里的那个人流泪。流泪的时候他想起温暖的肠粉,那是南方一种非常好吃的食物,他忽然很想吃肠粉,所以他摸索着爬下床,他病得很厉害,这几天没有下过床,地上根本就没有拖鞋,所以他光脚踩在冰冷的地上,摸索着打开卧室的门,走到门外去。
      他在衣架上发现了自己的衣服,一件黑色的羽绒服,穿了很久,颜色都有些剥落。还有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那件羽绒服很薄,在这样的天气里只穿羽绒服和衬衫是会感到很冷的。客厅中没有开空调,夜里冰凉的空气反而叫他头晕目眩。他抖抖索索地脱下身上的睡衣,换上自己的衬衫。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取走他手中的羽绒服,张建为的声音忽然从黑暗之中响起来,“你做什么?”这声音响得如此突兀,他手一抖,羽绒衣便被张建为抢去了。张建为捏住他的肩膀,他忽然觉得自己连推开他的力气都丧失。那双充满力气的手推着他,把他重新推进温暖的卧室里。黑暗之中他看不见张建为,但进入卧室后,凭借窗外朦胧的月色他看出他也是穿着睡衣的。
      “还想感冒吗?再躺几天吧。我已经帮你向学校请假了。”打工的地方自然是没有,他相信自己已经被辞退,这半个月来的工资自然也是没有了。但他不想说张建为什么,因为这场病是按照张建为的老规矩请私人医生来诊断的,一天的诊金就是他五六天的工资。张建为将羽绒服放在床边,他转身去把衣服拿起来。
      张建为拦住他,对他说,你要走?
      虽然他很累,但他还是答他,他不能不答他,他说,是,多谢你。
      现在是夜里三点。
      没关系。
      这栋公寓是凭指纹开门的,只要张建为一口不准他出门,除非从窗户跳下十九层,否则他是没可能出去的。但张建为从不强迫他留下,张建为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他把陈念关在公寓之中,没法想象会遭到陈念多大的反抗。所以他只是轻声细语地建议他留下来。他又说,你这时候出门,是逼着我跟在你后面。
      陈念果然停下来,他说,你这么晚在这里吗?
      张建为说,我睡在隔壁卧室。
      他又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问,你一个人?陈念装平静、装无所谓的功力是一流的。
      张建为深深叹了口气,他说,陈念,我不懂你。你究竟有没有在喜欢我?
      陈念笑了,他说,哪里啊,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他说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张建为耸耸肩,像过去那样环绕他的半个身子,将手绕到他身后去拍拍他的背,他说,我知道你生活压力很大。我给你钱,不是施舍。只是关心你,想让你过得好。我有这么多朋友,你是我唯一一个深交的人,何必对我这么生分。他把陈念先前的反常理解为生活压力太大。贫穷确实是会叫人崩溃的。
      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可以算算我在你家住的这几天,你一共花了多少钱。这样还说我跟你生分?
      那你干什么现在要走。
      我几天没吃饭啊,饿得慌。
      叫外卖吧。张建为想了想又说,但二十四小时送外卖的店铺只有麦当劳和肯德基。
      麦当劳。他回答道,记得一对辣翅。
      张建为用眼睛边觑了他一眼,说,你虽然现在不发烧了,但还是重病号。别想辣翅,我不会买的。
      陈念笑了,他说,张老妈子。

      那时他的头脑是一片空白的。他知道张建为的意思。如果张建为没有跟男友分手,提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来,那一定是拒绝。张建为不会做出脚踏两条船的事,或者张建为可能跟本就没有喜欢过他。其实他早就已经很清楚了,但他只是觉得不想听到那句不行。好像不听到就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
      他的回答是下意识的,他装得这么像,这么无所谓,这简直是一种本能。陈念一向是擅长不动声色的。只是面对张建为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想不起,头脑空空荡荡,张建为出去打电话时,他忽然记得夜里的那场梦,仿佛背着他听完整整一场戏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好像自己刚刚面对的真的是一个可爱的朋友,好像那些眼泪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完。(或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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