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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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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凌统爱憎分明,对待亲友态度诚恳又谦和,面对敌人不说凶神恶煞,至少也会白眼以对没一句好话。于是杀父仇人无论遭受怎样的待遇都不为过。但现在凌统发现他离熟悉的自己渐行渐远。
躺了数日,甘宁终于能坐起来看看窗外,也不管早春濡湿阴冷的天气不利伤口的恢复,只披件轻薄单衣,让裹着层层叠叠纱布的胸口大喇喇地迎着凉风。天微明,有小风,虫鸣鸟啼声中带了青草的气味,惬意得可以忘记身上的疼痛。
凌统推门进来看他被光映亮的笑脸,面无表情放下一碗药:“看样子你是不需要别人喂药了。”
甘宁转脸向他,微笑里不起半点波澜:“唷,有劳。今天也是你帮我操练?”
简短地点头。和他本就没什么话可说,凌统转身要走,被叫住:“等等,我把药喝完你直接带出去吧,少跑一趟。”甘宁端起碗,放在唇边吹口气,倾斜一个角度让深色的药液注入喉咙。
凌统沉默地呆在一边,看他喉结上下滚动一阵突然没了动静,甘宁抹抹嘴角看他:“怎么今天特别沉默?”
“对着你我一向无话可说。”
“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冷嘲热讽几句白痴水贼胸大无脑之类的……不如说说今天操练的情况吧,老大不在那帮家伙表现如何?”
“超常发挥。”
甘宁咧嘴笑了一阵,眼睛变得没那么干:“我就知道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仰头把剩下的药一饮而尽,递过去:“不为难你陪我了,凌将军。”
操练了几刻钟,凌统让士兵解散。距离开饭时间不远,士兵们却还留在原地。“凌将军,请问我们的头儿恢复得怎样了?”
“可以坐起来发呆,估计没几天就能回到这了。”
一片欢呼,几个人冲他喊“多谢凌将军的关照”,他笑了笑走远,背着手眺望大片嫩绿的田野。那日眼见甘宁仿佛地狱重生的恶鬼,皮肤上血和土混合的纹路产生的图腾效果摄人心魂,一瞬间脑里竟不是杀父之仇,却是那人脖子被刀抵着仍淡定喝酒道:“只要你下得了手,甘兴霸这条命随时任你拿去。”心下一动,冲上前靠在他背后抵御四周的敌人,怒涛和霸海的联袂挥舞之下清空一圈包围。
“给我坚持住了,你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下。”
甘宁斜睨的眼角几乎要飞到鬓发里:“本大爷应承的事绝无反悔。”
扶着甘宁回帐医治再和主公汇报情况,孙权打量他一身触目惊心的血迹有点担忧爱将:“公绩,你没受伤吧?”“我没事,身上的血都是敌人和……甘宁的。”
“难为你冒着危险去救他回来。”帐里火光渐弱,凌统微微压低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属下有义务不让主公的一兵一卒轻易折损。”孙权叹道:“首先别把自己弄伤了……我把你们编在同一阵中作战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跪着的人把脸抬高,眸子里搖晃着跳动的火苗:“但凡主公有令,凌统定会执行,为难这种说法是不存在的。”神色里的淡然不复甘宁刚来投奔时的目眦欲裂,但静水常深,有一些微妙的想法不便对属下直说,孙权颔首道:“夜深了,你去休息吧。”
醒得很早,天色几乎还是黑的。凌统脚步很轻地走到甘宁帐外,守卫的士兵看到他有点意外,不过还是站直来敬礼。“他怎么样了?”“甘宁将军已经脱离危险,只是还需静养。”
“哼,不愧是水贼,阎王都懒得收他这条命。”凌统眼角稍稍弯了,挥手离去:“等他醒了告诉我一声。”
傍晚有士兵来和他说甘宁醒了。掀起门帘,看见床上的人几乎不得动弹的全身包在纱布下面,眼睛却不太安分地到处转,瞟到他进来动动嘴唇:“唷,大恩人。”
让士兵退下,凌统走近床边俯视那个大难不死的人。甘宁嘴唇有些干裂,苍白的一张脸仍很跋扈,向上抬的眼里看不出有感激的成分:“凌将军,我可是特别为了你留下这条命回来。”
这人一直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凌统当面背地里都要鄙视他没脑子,但有些事情始终搞不明白,比如他面对自己的态度总是让人难以揣摩。无论刚见面时他满怀仇恨冲上去架把刀子上去,还是被主公下令二人一同出征,或是自己从战场上救他下来,甘宁总是那副眉眼弯弯嘴角微微翘起的玩世不恭模样,好像总在暗示“来啊老子等了你很久”。自从他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就时常不安又烦躁。被个直肠子的水贼这样玩味对待,真是叫人火大。
俯视的动作让他眼角显得更是下垂,收尾处的泪痣带了些妩媚的风情,甘宁不禁眯了眼睛微笑:“于是你现在是来要我的命咯?趁人之危,不太好吧?”
“你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等着被我杀死?”不耐烦。
“哪可能有人乐意等死,只不过若是为了大义而死倒也壮烈。”甘宁感觉到自己的笑已经引起旁边人的不快,还是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扬。“而且我从来不觉得你下得去手。”
最后一个字的音尚未发完,刀锋已经袭上颈部动脉处。“你会后悔自己的激将。”
对方的眼里映着自己的下垂眼,呼吸不见紊乱,凌统不禁加大手上的力道,小麦色的脖子上冒出血珠。出乎他的意料,甘宁收起笑脸,叹息似的出了口气:“忠臣凌统不会无视军纪,孝子凌统不会放过仇人。你该怎么做才好?”凛冽的杀气凝滞在呼吸间,眉峰之下波光粼粼。
“不知为何,觉得这般矛盾的凌统才是真正的凌统。”平素总是慵懒地半睁半闭的下垂眼也好,挖苦完别人微微上翘的嘴角也好,总不及眼下的剑拔弩张内涵丰富。虽然一副随时可以下手杀人的样子,却叫看着的人心底生出恻隐。
僵持了片刻,咳嗽几声:“这个,要杀要剐随便你……不过一直被你压着有点难受,我好歹是个伤患来的……”
凌统屏息瞪了他一会,收起武器离开。
对着棋盘呆了许久,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进茶碗,被逐渐扩大的阴影覆盖。
“公绩,怎么一个人在下棋?”吕蒙坐到对面,看凌统手指支着下巴,眉间稍有起伏,眼神仍是没精打采的。
“又在纠结救了兴霸的事?”吕蒙饶有兴趣地看着棋盘,捏起一枚象镇住一角。
凌统把树叶拈出来,指尖摩擦着叶柄。“突然发现自己正渐渐对将他视为同僚这件事心安理得起来。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会因此失去了一样……心里怪别扭的。”可能就像那个混蛋说的,在国家大义和家门恩怨中徘徊痛苦的自己比较真实,但自己不知不觉中好像已经偏向了一边。
“得失相倚,或许你并不是失去了什么?”几片叶子在空中打着旋落下,吕蒙看向他,笑了:“可能到了春天人比较感性,喝喝酒聊聊天就没那么多烦恼啦。”
看着吕蒙离开的背影,凌统对着棋盘吁了一口气,双臂枕着脑袋仰倒在草地上。
看着眼前风中摇曳的禾苗渐渐地被镀上一层金光,意识到太阳即将落山,杀时间哪里需要特地的消遣,发个呆就可以天荒地老。
凌统伸个懒腰起身去吃饭。扒光碗底最后一粒米,几个士兵递了两瓶酒过来:“一直想找机会谢谢您,一点粗劣寡酒希望凌将军别嫌弃。”握住质地粗糙的泥质酒瓶,摆摆手:“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一根红绳悬着两瓶酒,凌统拎着绳结由着泥罐子轻微碰撞在一起,掀起甘宁帐下的帘子。“找你喝酒。”
看他带了两瓶酒,甘宁十分理所当然地就伸手去拿,凌统淡淡地瞥他一眼:“带伤的人也不忌个口。”
“这可以视为你在关心我吗?”
酒瓶立刻塞到他手里:“警告的话我说了,如果饮酒之后发生任何身体不适都与我无关,天地为证。”
甘宁咧开嘴笑,用牙把木塞咬出来,仰头咕噜咕噜灌上一大口:“虽是寡淡了些,姑且将就着。”
“你麾下的士兵给我的。”凌统也饮上一口,想是发酵时日不长,喝惯烈酒的人会感觉酒味似有似无,倒显得滋味更是清甜。
“给你的谢礼?不枉我带领他们多年,这帮家伙挺重情义呐。”给自己贴了金,甘宁心情很好地眯起眼角看凌统,“不过属下的赠礼归属下的,我这当头的不做点表示要被他们比下去了。大爷应承你一个要求,尽管提吧。”
凌统偏了一个角度的侧脸棱角分明,却被月光映着让表示不屑的讥笑有些柔和。看着他意味不明地弯了眉眼,甘宁忍不住补一句:“除了自刎。”
白了他一眼,凌统将酒一饮而尽,晃了晃酒瓶确认它已经空了。“代你操练那么辛苦,酬劳一下就喝光,真是不过瘾,更别提下棋的时间都少了,单为这些你这条命就注定不能随随便便丢了。”起身,把酒瓶放在边上。“在我想出提什么要求之前,你可把它保留好了。”
甘宁笑着看他离开,手中的酒瓶轻轻碰了一下那只空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