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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影浮沙,指尖一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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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道,人人自危,任我说得多动听,都没人愿意雇用我,或者说,有是有的,不过一看到那些男人色眯眯的眼光,我就赶紧脚底抹油开溜——虽说以前是在花街混,不过好歹还算个红牌,为了一点温饱,也不至于要我向那种蠢男人献出身体。“都是你惹的祸啊!”在小旅馆里,我捧着镜子自言自语,却不禁有点发愁了。镜子里那张脸是美丽的,不过在这个时候却成了个麻烦。一气之下真想拿起手里剑给它来几下,不过最终还是没动它——终究是舍不得啊!
不过好歹我也受了那么多年的忍者训练,既然是这张脸给我惹的祸,那么就换一张脸吧。我扮成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老婆婆,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经过我多日来的观察,那户人家收留我的可能性最大,果然,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开了门,给了我两个馒头,我趁机对她说起我的“悲惨遭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像这样的故事满地都是,随便捡一个也就差不多了。我成功地留了下来,作为那一家的仆人。
那家的女主人,名叫冲田光,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位美人。
在这家的日子是极为平静的,因为是远离京都的江户,并没有像京都那般的紧张。女主人十分和善,我也十分尽心地帮助她打理家务。不知怎的,呆在光小姐身边,总会一不留神就想起那张略带苍白的脸。
冲田总司。
望着天上微白的月亮,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想一个人。是因为光小姐的缘故么?又或者,是另外的原因呢?不做忍者以后,骤然多出许多时间,可以思考一些原来从没想过的东西,关于自己的,还有另外一些人。
我扮演着老婆婆,闲时常给附近的孩子们讲故事,他们也都非常喜欢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莫过于孩子们了。他们高兴的时候会笑,伤心的时候会哭,给他一颗糖的话,他又会笑。“当你高兴的时候会哭泣,悲伤的时候会欢笑的时候,你就长大了。”记忆中有人这么对我说过。那个人,后来死在荒凉的雪地里。我叫他,父亲。
一天光小姐把我叫到房里,神色凝重地问我可不可以去照顾一位病人。我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那位病人是光小姐的弟弟,目前在千驮谷养病,说是得了不治之症。一个才二十六岁的年轻人。
见到总司的时候,我并不惊讶,要说讶异的话,倒是讶异他直到现在才开始疗养。他仍然对我那么温柔地笑着,就像第一次在岛原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不治之症。我的心里隐隐痛起来。
他纤弱得如一片柳絮,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第几次了啊,冲田先生……”这天好不容易劝他进屋以后,我絮絮叨叨地说。他老是不顾自己的身体,跑出去跟附近的小孩子玩得一团疯,然后让我带回来。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婆,你这话说得,可真像那个人呢!”
“不要转移话题,”我摆出凶恶的面孔,“你再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就不会好起来的哦!”
“就算注意,也不会好起来的吧。”他依然在笑着。
“说什么傻话……”我一时哽住。
“对不起,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你难受了。”他靠在门边,轻轻地说。长长的头发从肩上落下,消瘦的身影嵌在蓝天白云的背景里,一身简单的白色浴衣被风吹起,袖端还有洗不净的淡淡血痕。这些天,他吐血吐得更频繁了,为了不让我担心,血沾在衣袖上,还偷偷用井水洗了,等干透再回来。每每我发现了责备他,他却笑得如同孩子一般。让人不忍心去责怪。
这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呵。
将他换下来的衣服浸在水里,细细地搓洗着那些血痕,水浸过苏木,有洁净的作用。他的病是会传染的,他自己也知道,因此在和孩子们玩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说话的时候都用手巾悄悄捂住脸。偶尔他会托我从集市上买一些糖果点心来分给小孩子们,自己却再也没有亲手给过他们任何东西。
每次,他都坐在门边看着我把点心分出去,一脸开心的样子。偶尔他仰望天空,脸颊的线条清晰而好看,却看不清他眼睛里藏着的东西。
他的目光,一直是那么柔和明亮,望着远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近藤先生死讯传来的那天,是个很好的晴天,阳光异常明媚,我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突然有人来访。“近藤先生他……”来人慢慢地叙述着。他说,在京都伏见鸟羽一战中,幕府军大败,逃往江户。在下总国流山一战中,为掩护其他新撰组队员及同志撤离,近藤先生向维新政府军投降了。维新政府当局不许近藤先生以武士身份切腹自尽,而判他斩首。庆应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在板桥平尾一里冢,近藤先生被处决,时年三十四岁。
送走那人以后,总司静静地坐在窗边,一直坐到夕阳西下,星光满天。他就一直地那么坐着,不哭也不笑,额上的鬓发在脸上投下淡墨色的阴影,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
“饭菜……要凉了,吃一点吧。”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在这种时候强迫他吃东西,或许只会让他为难吧。果然,他的背影僵硬了一下,随即回过头来微笑着说:“对不起,我忘了,我马上就来吃。”他这么说了,我只好端上饭菜。
“吃不下的话,少吃一点也可以的。”
“阿婆做的菜最好吃了,我一定会吃完的啦!”他这么说着,端起饭碗。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手里的饭碗掉在了地上,米饭撒了一地。
“对不起……把你辛苦做的饭给……”暗红的血液从他嘴边渗出来。
“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我把他扶到床边,又拿来一身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
“谢谢你……初音姑娘。”他闭着眼睛,唇边吐出这样几个字。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大惊。
“你的眼睛……还是那样呢。”他睁开眼睛,脸上是调皮狡黠的表情。
“初音姑娘隐藏身份,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吧,所以,我才不说的,”他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可是现在,我想谢谢初音姑娘呢,也希望你可以,以你原来的身份,来接受我的谢意。”
“搞什么,怎么好像在说遗言似的……”我鼻子酸酸的。
天哪,我这个白痴,都在说些什么跟什么啊。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初音姑娘,你不必忌讳的,我自己也明白,”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只是……还有些放心不下的……”
他望着窗外,我知道他指的是谁。
不过自那天起,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最后,只能躺在床上静养了。吐的血弄脏了衣服,还拼命向我道歉。
只是那几天,他的精神突然地好了起来。竟然好到可以从床上起来,到院子里走走的程度。传说,到了这样的时候,就是该准备后事的时候了。我从集市买回他爱吃的东西,拼命地做给他吃。他的生命在散发最后的光芒,等最后一点光芒散尽,便是归于永暗之时了。
那天天气很晴朗,我陪着他坐在院子里。他把新撰组的羽织拿出来,铺在膝上,他的话突然多了起来,跟我说了好多好多事,关于他的小时候,关于新撰组,还有……关于土方先生。这些都说完以后,他说他想睡了,我让他回屋,他却不肯。结果我还是让他枕在我腿上睡了。
“谢谢你……”他说。
我用指尖梳理着他的头发,唱着小时候我的母亲哄我睡觉的歌曲。
他睡得很熟,甚至忘记了醒来。
他脚边的地面上,是一行用树枝划下的字。
“那隔过黑暗的,花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