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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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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喜梅雨季的,南方的天气一向很潮,与湿度到没多大关系。只是这夏季的雨虽不似秋冬的寒冷,打在人身上饶是滋滋作痛。总在人不作防备的时候铺天盖地地打下来,若是阳春三月的雨洒下来,就是把地面全染上自己的颜色也要个把钟头,可这位性格暴躁的公子一眨眼就把石灰色的平地变成了铁色,连过渡的环节也一并抹去,让观者在诧异中回转。
但是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就爱在这雨打的炮弹里穿行,用踩着长靴的脚“啪嗒啪嗒”地在积水里踏出一朵朵银白的水花,不顾整齐的大衣被印上层层繁复的花纹,一条条晕染开像山尖上半隐半现的云烟。然后用骨质分明的手掀起平滑的帽子。这一抖动,帽檐上的雨珠犹自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滑过细发,溜过鼻梁,匿进了整密的胡子里,最后又在下巴尖显了影。接着,磅礴的雨瀑貌似变得细腻了,不过这雨帘还是不够解人情,兀自将人雾化了。
他便坐在公馆廊下的藤椅里,品一口香茗,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弟在天地间独乐。这时,他就会想:要是身边一直有一个能倚靠、要的也不多的拜把子兄弟倒也不赖。
如果历史的车轮真这么风调雨顺地去了,也不难成就一段兄友弟恭、左膀右臂的故事。但是如果便是如果,彼时在雨幕里嬉戏的男子从出生便决定了人生的始末,血液里的不安分让他永远在找寻着什么,永远跟着自己认为对的行进。因为他有一个定国安邦的字——汉卿。所以结局一下子从夏天跳转进了冬天。
所有的不凡都是有来头的,四筑城墙的西安城把横贯古今的大小事都包揽了一身。数了数却发现似乎少了一件,兵谏。白玉无瑕,等头顶这片积云释放个尽,什么都不再少了。不想这古城的又一道铭刻浇铸了多少的遗憾。
是个不眠的夜,欧式的窗台下是无数把通天的火把,人不眠,心似眠。遥远的火光尽头唯见青年说:
“大哥……”
他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半带点从容半带点疑惑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抬头,眼睛里的星星点点愈燃愈烈。微盖起了点眼皮,开口道:
“汉卿,这光太亮了,多扎眼,我们都灭掉点吧。”
然后便是一片寂静的黑暗。他在黑夜里挣扎,脑海里忽地闪现出些灿烂的火树银花—— 初见时的手不释卷;马上的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的默契……
原来我们的过去可以这么美好。对我来说,你是兄弟,亦或是别的什么……所以别再说我无情无义好吗?
一架直升机离了西安城,两个人,还有某些终将远去又不舍的情以及即将深锁的年华。青天白日,左右相离。错误的时间、地点、人物,酿造一场错误的相遇。阳光一晒,四散为烟。年轮在一圈圈生长,本不该留恋于树,竟付出了太多的痴痴傻傻、恩恩怨怨,也就难怪那些美丽渐成枯萎,渐成泥。也许离别,我们可以再做一桩。
许多年以后,俊朗沾上了点点白华。在夏威夷的海滩边,那人听着海水扑打成浪花的声音,没有了多年前的雄心壮志,如今却想真正融入大海。殊不知,那一点点的思绪竟也随着海风吹去了东方的彼岸。遥坐在夷州海边的礁石上,凝望这潺潺水流的是一个叫“中正”的男人。或许在哪一天,他们会想起同一件事。
仿佛是穿过了一个世纪,在一个酷热的夏天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场消暑的夏雨。年轻的一个迫不及待地跑出了廊下,想让这场大雨打消点炽热,年长的一个带着点宠溺地摇了摇头,撩起长摆把腿盖得严实了点,免叫雨侵了体,手里停下了一直摇动的书卷。若是一词来形容,只有“美好”。
于是那片美好都随那场雨,那次黄梅季远了去,直叫倾城。奇怪的是,有时就想这份美好从来没有过,那个夏季也不是这般灵动——极致的缤纷后便无可再叙了。
那月那年那一生,那人那景那片情,都长驻人心,宛如一场烽火后的劫后余生。
1936年,倾城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