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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转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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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伊罕,我要的烤全羊好了没啊?你们蒙古厨子手脚还没哲蚌寺的僧厨利落!”我揉了揉肚子,大嗓门地朝着绸帘子外一阵叫嚷。可半天儿都没任何动静传进来。我不禁唏嘘连连,手里的玉杆儿狼毫一颤,豆大的墨汁登时化开在了泛黄的纸页儿上。
不耐烦地将纸页揉作一团,隔空抛进了纸篓里。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出去看看,可刚起身,绸帘子却被一只白嫩娇小的手掀了起来。“哗啦”一声儿轻响,毛伊罕呼哧带喘地跑了进来,白净的脸蛋儿上红扑扑的,“小姐,您喊我呢?我去给您拿木雕了……”说着将手中的黄杨木块儿递了过来。
粗粗瞥了一眼,我不由皱起了眉,“一点都不像!再拿去重雕,你们蒙古木匠都什么水平啊……”毛伊罕听了顿时闷不吭声地低下了头,也不出去,只是走到我身旁慢悠悠地研起了磨,“小姐讨厌汗王,也不能老拿咱们蒙古人说事嘛!”
我一愣,心里不禁有些个懊悔。虽然并没有恶意,但这样把对拉藏的厌恶嫁接于他人确实不在理。想了想,我赶忙儿拉住毛伊罕的手,“是我错啦!好丫头,再帮我去厨房催催,我都快饿成一条干儿了!”
“嗯!我这就去!”见我道歉,她的心情立马恢复了过来,冲我笑了笑,又一路小跑地掀了帘子出去。我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视线又收于了纸页儿上。
毛伊罕是拉藏派来伺候我饮食起居的丫鬟,起初我并不肯收,怕她会借此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可这年仅十四岁的蒙古小女孩儿竟然跪在地上直磕头,边哭边求我将她留下,说是如果我不要她,她就得去王妃那儿伺候,那样的话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想起才旺甲茂的凶狠,我当即就心软了,留了她一阵子,见她心性单纯得很,我也就放下了防备。反正一个人总是有些无聊的,有个人做伴儿倒也不错……
悬腕于空了一阵子,一长串儿蝇头小楷跃然纸上。我咬了咬玉杆儿,刚想继续写下去,门外却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儿。无奈地搁下了笔,掀开帘子往外走去,却是吉达搬着摇椅走了进来。他半眼儿都不看我,自顾自地忙活,时不时地还撞翻几个物什。
我冷哼一声儿,见他抬头看了过来,不由垂眼盯住他,“粗手粗脚的,几天闲着你,连奴才都不会做了?!”
“你……”吉达一愣,脸上顿时露出了怒不可遏的表情。握着摇椅的双手青筋暴起,他大口呼吸了好几次,剧烈起伏的胸膛才微微颤抖着缓了下来。虽然跟我向来不对盘儿,可他到底敢怒不敢言,哼了两下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的高吉格日见吉达又是一脸的阴郁,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容脸转回来朝我望了一眼,我面无表情地伸手挑起了帘子。一直觉得高吉格日的长相很熟悉,却始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那次无意中看到他擦拭蒙古刀的样子,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了几个场景,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之前拉藏派来追捕我的那个蒙古领头!
也不知拉藏是不是故意的,派了这么俩人来保护我的安全。虽然宿怨非浅,但他们倒没有胆子来害我。于是我几乎天天变着法子折腾他们,久而久之,竟也生出了封建贵族的快感……
转动了下有些酸痛的脖子,我将手中的狼毫搁到青玉笔格上,低头吹了吹墨迹未干的纸张,等了一会儿才小心地将信纸叠好装进了黄色的封子里。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生宣,平整地铺好,在脑海里勾画了半天儿,才重新描起了图案。
这套文房四宝是拉藏派人送来的,混在一堆珠光宝气的物什之间。我一收到也没细看就扔进了矮柜里,直到那天毛伊罕整理杂物时又翻了出来。看着还算精致,我便拿来用了,只是没想到拉藏那起子粗人竟然还会附庸风雅……
“小姐……”毛伊罕懦懦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我一愣,抬眼却见她两手空空地掀了帘子进来。“还没做好?!”我登时竖起了眉毛。毛伊罕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旁继续研磨,“还吊在炉子里用扎嘎梭梭烤着呢……”
我哼了一声儿,扭开脸。毛伊罕见我一脸的不高兴,不由试探性地问道,“您要是真得饿极了,不如先吃些新苏饼垫垫肚子吧?”
“不用了。”我当即拒绝,想了想又朝圆桌上看了一眼,“你给我拿碗奶茶来吧,加些炒米和奶豆腐,再多拌点儿白糖。”
“噢,好的!”毛伊罕放下了手中的墨,忙活了没一会儿就给我端了来。我刚吃了没几口,门外却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儿。刚示意小丫头出去看看,就听见吉达冰冷的嗓音传了进来,“烤全羊!”
虽然这语调让我很不舒服,但碍于美食当前,我也懒得和他计较。领着毛伊罕出去,两人端着个大托盘儿走回了屋子里,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熟悉的肉香味儿。
将金黄油亮的烤全羊稳当地安放在了圆桌上,又准备了些马奶酒后,我立马据案大嚼起来。毛伊罕拿着蒙古刀边替我割肉,边撇嘴抱怨,“天天吃这个,您也不腻味。”
“你不懂了吧,这叫享受生活!”我含糊不清地说着,吃了几口又不住地点头称赞,“外焦里嫩,酱料充足,这厨子总算开窍了啊!”
听了我的点评,毛伊罕不以为然地转开了眼儿,“还不是一个做法啊!今天这头可是您钦点的阿勒泰羯羊,特地从西域运来的。”
“那以后都这么办吧!”我不甚在意地说着,又拿手绢儿抹了抹嘴,“回头你再嘱咐下那厨子,表皮还可以烤得再脆一些。”
“唉……”毛伊罕嗔怪地叹了口气,伸手倒了些马奶酒递给我,“您啊,什么都吃,却什么都挑!”
我迅速地咽下喉咙里的羊肉,仰头喝了几口马奶酒,满嘴的滑腻酸甜,奶味芬芳,这才微微有了些饱肚的感觉。从托盘里抓了块带皮的羊肉过来,我又埋头吃了起来,突然想起毛伊罕方才的话,不禁随意地答道,“出门在外,当然得对自己好一些。”
毛伊罕一脸无奈地看住了我,“您也不怕对自己太好了!”我听了哈哈大笑,伸手捏了块羊肉递到她跟前,“来,你也吃点儿!免得你这碎嘴子到处跟人说我亏待你。”
“不要不要!”毛伊罕扫了眼我手中的羊肉,如临大敌似地直摇着手往后退,“那次被您逼得吃了半只,我已经发过誓这辈子都不再碰羊肉了!”
我白了她一眼,随手将羊肉扔回托盘里,“不识货的小丫头!”说着又喝了几口马奶酒,慢慢地将嘴里的肉沫子尽数咽下。见毛伊罕放下了蒙古刀,回身去整理屋子,我连忙出声叫住她,“你等下去吩咐厨子,叫他明天弄些黄羊肉来。”
毛伊罕一愣,停在原地看向我,“都过了秋猎了,哪儿来的黄羊肉啊?”
我摆了摆手,“这个要你瞎操什么心,他们自有办法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别忘了,一定要做成糖醋的,不要太酸。”
毛伊罕垂头丧气地晃了晃脑袋,走到榻子边叠起了衣物,“您就使劲儿挥霍汗王的钱财吧!小心哪天坐吃山空……”
“噗——”我喷笑出来,差点儿被嘴里的肉沫子呛到,“你们汗王富甲一方,这点子钱儿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再说了,谁知道他有没有搜刮民脂民膏啊。我这么做不过是帮他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毛伊罕狐疑地皱了皱鼻子,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您又开始对汗王不敬了……”
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将嘴里的骨头吐到圆桌上,“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被他听到就是了。”
“唉,您啊……”毛伊罕又叹了口气,面露惋惜地朝我望了过来,“我看汗王对您挺上心的……”
“行啦!你再絮叨个没完,就罚你过来吃羊腿!”我佯怒地瞪了瞪她,小丫鬟一听我这么说,赶忙儿闭上了嘴。我不甚在意地拉回了视线,心头却有些难受。低头咀嚼了一番,嘴里的羊肉莫名全变了味儿……
若真要平心而论,这段日子以来,拉藏对我确实还算客气,吃穿供给更是无不精良。可这不能代表什么,唯一能证明的……想到这儿,我不禁冷笑着扯了扯嘴角。这样待我无非是因为我还对他有用……以拉藏的为人,一旦我阻碍到他的政治路,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拧断我的脖子。
心思怔忪间,似乎真得听到了“喀拉”一声。我没在意地撇了撇嘴,刚暗暗责备着自己神经过敏,却听见更多的喀拉声儿接二连三地传来。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抬头往窗外看去,却远远地对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我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吃羊肉,倒是毛伊罕一脸惊觉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走到门边打起了帘子。一阵脚步声儿缓缓地由远及近,直到那奢华的蒙古缎官袍儿映入视线的一角,我才不得已地抬起了头。
“你先下去吧。”拉藏侧头望向毛伊罕,秀美的面容被日光的阴影掩盖得有些模糊。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那狭长的丹凤眼倏然一转,高挑的嘴角儿几不可见地弯了弯。我拧起了眉毛,目光径自别在他处。
“是。”毛伊罕低声应道,拘谨地行了一礼后便掀帘子退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没了响动,我索性扔了手绢儿,翘着二郎腿,伏案大吃起来。余光里瞥见拉藏踱了步子过来,脸上神色不明,只是拇指上的玉扳指儿不时地扣在手中的鼻烟壶上,发出的声响儿有些刺耳。
下巴突然被捏了起来,我被迫停住了咀嚼。知道拉藏这人有很严重的强迫症,为避免吃亏,我也就配合地抬起了眼。
“你倒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他眯了眯丹凤眼,目光扫过满桌的吃食,又落回我的身上。我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将满手的油腻擦了上去。拉藏一愣,触电似地甩了开来,再回过眼时,竟是满脸憎恶的神情。我顿时被逗得一乐,笑眯眯地说道,“多谢汗王招待有周。”
“哼……”拉藏不屑地撇了撇嘴,怒骂道,“没教养的女人!”
我毫不在意地别开了视线,伸手抓了只羊腿过来,吃了没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地将手中的羊腿扔回了托盘儿里。取了一旁的湿巾子,用力地擦起了双手。拉藏见我擦得甚是仔细,目光不由阴晴不定了起来。
手上的油腻基本擦没了,我又到矮几上的铜盆子里洗了把手,湿漉漉地在袍子摆儿上彻底抹干了,这才将书桌上的黄封子拿了起来,“帮我把这个带给他。”伸手递到拉藏跟前儿,他的眸光倏然一冷,面色顿时变得阴沉。
“拜托了。”我吸了口气,语调低了一截。拉藏目光凌然地打量着我,好一会儿才伸手扯下我手里的封子。见他如此,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可心还未完全放下,拉藏却捻动了下指间的信封。我一愣,连忙按住他的手,“你不能看!”
话音刚落,拉藏不悦地剜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后却是面无表情地将信收入了怀里。饶是如此,我仍是满脸担忧地竖起了眉毛,“你发誓不会偷拆我的信。”
“哼……”拉藏冷哼了一声儿,低沉的嗓音里压抑着薄怒,“你以为本王会跟你一样没有教养?!”
虽然心底里万分认同,但面儿上我还是摇了摇头。拉藏见我态度诚恳,脸上的表情倒是缓和了下来。其实信里也没什么机密,只不过被我整得肉麻得跟情书有的一拼,实在不好意思让外人瞧见。
说来这信可费了我不少工夫,内容也是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加之最近正在勤练毛笔,索性给仓央嘉措秀了一小段中文,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懂……
正胡乱地思索着,帘子外忽地传来一阵推搡声儿。心下不免有些奇怪,我便快步走了过去,刚掀起帘子的一角,却听见高吉格日有些低哑的嗓音匆急地传了进来,“王妃,您不能进去!”
我一愣,回头看向拉藏,他已是眉头紧拧,目光阴沉地盯住了绸帘子。一个熟悉的高昂女声气势汹汹地响了起来,“你们给我让开!”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兵器碰撞声儿,高吉格日喘着粗气儿说道,“汗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还请王妃……”
对方一静,声音越发得怒不可遏,“哼,任何人不得入内?!有新主子了,就可以不认我这个王妃了是吧?!”还未听到答话,一阵急乱的皮鞭抽打声儿“呼啦呼啦”地响了起来。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忙儿躲到了拉藏的身后。
拉藏见我走得飞快,不禁鄙夷地扫了我一眼。虽然觉得有些没面子,但事实证明,在这种关口,逞英雄讲节操都是多此一举。这段日子以来,才旺甲茂的凶悍,我可没少亲历。她那根鞭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比雷电还恐怖,一被甩到,轻则毁容,重则丧命……
记得她头次来找我麻烦的时候,我没提防,结果肩膀被她的鞭尾挥了一下,虽然力道不重,但疤痕到现在都还没完全褪去。有了那次经历,我是再也不敢去招惹这罗刹女了。每次见着她,都是躲得远远的,谁知道她会不会闲得无聊改进下武器,在鞭子上下个剧毒什么的……这风险俺可担不起!
思绪飘飞间,绸帘子已被用力地扯了起来。才旺甲茂大步地迈进屋子,手里的皮鞭大喇喇地一甩,圆桌上的牛角杯“噼里啪啦”地摔落一地。听到杂乱的声响儿,我越发地往拉藏背后的角落里躲,找了个还算安全的位置,这才敢张出脑袋朝门帘子的方向望去。
才旺甲茂一身胭脂色的回纹蒙古长袍,头戴双珠发套,鹅蛋脸儿上脂粉浓艳,一对杏眼微微上挑,显出两分高傲与冷艳。面对拉藏锐利的目光,她却半点儿不怕,反而挺胸对峙地望了过来。
空气里正火药味儿浓重,帘子却蓦地又被一掀。吉达和高吉格日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屋子,脸颊,脖颈处皮开肉绽的,几道鞭痕清晰可见。看到拉藏一脸的不耐烦,忙不迭地跪倒在了地上。本以为他们又会被训斥一通,不料拉藏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俩人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偏头转开视线,却正对上才旺甲茂怨怼的目光。她冷笑地扯了扯嘴角儿,眼光掠过我,落回拉藏的身上,“怎么?在外面养了狐狸精就不知道回家了?!”
拉藏闻言面色一肃,语气里带着强自克制的平静,“你闹够了没有?!”
才旺甲茂恍若未闻似的,对着拉藏说话儿,目光却利箭般地朝我射来,“哼,准备什么时候明媒正娶啊?”
拉藏的眸光顿时冷了下来,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本王纳妾还需要你的应允?!”望着他紧握成拳的双手,我知道他是真得动怒了……
“哼——”才旺甲茂一怔,脸上强作从容的面具瞬间撕了个粉碎。她挥舞起了手中的皮鞭,冷艳的面容因怒气而变得有些扭曲,“好啊!我今天就毁了这狐狸精的脸,看你还喜不喜欢!”
我吓了一跳,赶忙儿伸手捂住了脸颊,透过狭小的指缝,模糊地望见那花纹繁复的尖头皮靴快速地走近,皮鞭子在空中“呼啦呼啦”地甩着圈儿。
忽然才旺甲茂一抬手,“啪”地一鞭子狠狠甩下。我登时僵住了身子,胆战心惊地等着痛意传来,可等了一会儿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一愣,打开眼皮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拉藏宽阔的后背。他伸在空中的手掌紧紧地攥住了鞭尾,另一条手臂上的衣袍破出了一道狭长的口子,斑驳的血迹隐约可见。
对面的才旺甲茂怔了怔,面色微微发白,可一对上拉藏怒不可遏的眼眸,冷艳的面容又盛气凌人了起来。拉藏眯了眯眼,猛地一扯鞭子,才旺甲茂的身子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
“啪”的一声脆响儿,重重的一巴掌甩落在才旺甲茂的脸上,她紧握皮鞭的手一松,微微颤抖的身躯被一股大力驱着跌在了石地板上。拉藏一扬手,皮鞭扭曲着飞了出去,甩在墙角的矮几上,各色物什“砰砰啪啪”地尽数摔落。
“马上回青海!!”拉藏转开视线,额上青筋暴起,狭长的丹凤眼里满是冷漠与怒意。跌坐在石地板上的才旺甲茂缓缓地转回了身子,一丝鲜血顺着她紧闭的嘴角儿滑落,与她苍白的面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拉藏,嘴边噙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我们成婚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手,如今却只为了一个得不到的女人……我傻也罢了,你竟比我还糊涂……”
我一怔,木雕泥塑似地僵在了原地。本以为才旺甲茂对我的厌恶只是因为拉藏对我那若有若无的追逐,可如今看来……我不禁苦笑,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拉藏久久没有回应,才旺甲茂矗着脊背站起了身,见我直直地盯着她,不由冷笑着反手抹掉了嘴边的鲜血,“你不用这么看着我,终有一天你也会被抛弃的,比我还不如!”
她拧着嗓子说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恨意。我沉默不语地立在原地,望着她转身走到矮几边,取了皮鞭又大步地掀帘子走了出去。本对她还有些敬佩的,可眼光透过狭小的窗子,望住那高傲里透着孤独的身影,心底的敬佩却渐渐化为了同情。纵使深明大义如她,再强悍也不过是个渴望丈夫疼爱的普通女人……
缓缓地拉回了视线,余光里却是人影一闪。拉藏漠然地看了我一眼,迈步朝着门外走去。我在他身后轻轻地说道,“她很爱你。”
掀帘子的手在半空中一顿,拉藏突然一个转身,几步走回了我身旁。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便被他一把掐住了。“唔……”我闷哼了一声儿,胸口剧烈地起伏,可沉入肺部的空气却越来越少。双手本能地握上拉藏的手腕儿,他这才放松了力道。
“都开始插手我的家务事了?!”冷冷的金石之音自耳旁传来,那狭长的丹凤眼里寒光隐现。我平静地看住他,尽量减退脸上痛苦的神情。拉藏盯了我半晌儿,才冷哼着松开了手,“不该管的最好少管!”
说完掀了帘子便扬长而去,声音渐行渐远,最后完全地消散在一屋子憋闷的空气里。我揉了揉脖子,望着那还在不住晃动的绸帘儿,长长地吐了口气。
毛伊罕进来的时候,我正盯着石地板发愣。她往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儿,便赶紧出屋叫了两个侍女进来拾掇。对于才旺甲茂时不时的闹剧,小丫头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见我一动不动的,不由担忧地伸手来扶我。
我被她拉着走了几步,缓慢地躺倒在摇椅上。尽管我万般努力地压抑着心底的负面情绪,可望着满室的杂乱,侍女们来回忙碌的身影,心头还是止不住的一阵疲乏……
来到这个庄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记不清自己究竟用了多久才适应这种蒙古气息浓厚的生活。虽然庄子就坐落在拉萨的西郊,离哲蚌寺很近,可空气里的味道却与熟悉的藏域全然不同,没有酥油,没有桑烟,陌生得每一次呼吸都让我觉得莫名害怕。
日子一天天地滑过,最初的焦躁不安渐渐退却,可心底的那份空虚却始终没有办法被填满。大多数时间,我都闷在屋子里,时而卧在榻子上看书,时而伏在书案上写字。可每每认真了没一会儿,就开始走神,发呆,莫名盯着个物件儿,一看就是老半天儿。
就这样行尸走肉似地过着,直到有一天,孤独得每挺过一秒都是煎熬。实在撑不下去,我决心着要改变眼下的生活。
于是我开始研究蒙古美食,百般刁难庄子里的厨子,开始学习画图,给木匠们出各种各样的难题。我的吃穿用度变得奢华铺张,连屋子里的摆设也要时不时地换了样儿。每日里不停地找事做,不停地折腾,这样才会不那么闲,才会…不那么想他……
我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皮,摇头甩去小憩后的惺忪睡意。起身走到书桌边,我拿起压在《诗境》下的生宣,伸手递给正在擦拭牛角杯的毛伊罕,“这个是新描的图案,拿给木匠去重雕吧。”
她在袍子上擦了擦手,仔细地接了过去,看了一眼,不禁狐疑地问道,“都这么久了,您不会还惦念着您的情郎吧?”
我一顿,心头有些难受,可面上还是装作没事儿人似地弯身坐到了书桌前的椅子上。知道我又要开始临帖了,毛伊罕赶忙儿将生宣收入了怀中,几步走到书桌旁,轻手地帮我磨起了墨。
“您啊,真是太倔了……”毛伊罕叹了口气,小心地朝我面上看来,见我没什么反应,不禁大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汗王虽然凶了点儿,但事事都由着您,在这庄子里更是锦衣玉食的,真不明白,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我停住了手中的狼毫,抬头白了毛伊罕一眼,可她却好巧不巧地低下了头去,没看见我表情地继续絮叨,“您那情郎到底什么来头啊,会比汗王还好?”
“多话!”我半认真地竖起了眉,毛伊罕见状,赶忙儿笑嘻嘻地捂住了嘴。
视线转回书桌上的薄纸页儿,提笔写了几个字,思绪却始终无法集中。余光里的毛伊罕仍是神情认真地磨着墨,虽没有什么声响儿,可即便如此,心头还是莫名有些添堵。
不甚清楚这庄子里的人都是如何看待我的,但在毛伊罕心里,她已经认定了我这个女主子,横竖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至于拉藏对我的身份只字不提,透露出来的更是一种纵容的意味。
初来时,我虽怀着抗拒的心理,但久久被离愁别绪侵扰着,有些东西根本无法看个分明。时间久了,那份抗拒渐渐转淡,可心底的害怕却气泡似地越涌越多。
每每看到庄子里的人,那种感觉就越发强烈。我害怕他们看我的那种眼神,更害怕从他们的眼底看到笃定,看到拉藏现今如日中天的势力。
或许在外人看来,我确实偏执得离谱,而且不识时务。在这庄子里,生活可以无尽奢华,有滋有味,更不必像以前那样闪闪躲躲。可纵使如此,于我而言,它永远是个危险的金丝笼,没有一处值得自己满意,这里什么都有,除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