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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坠繁星 ...

  •   不知自己如何走到她的寝宫,似乎有侍卫拦着不让进,又有人说了什么,然后我就进去了。明黄的龙床上,她静静躺着,如同前几日我来看她那般,可胸膛微弱的呼吸起伏没有了,那封国的第一人坐在一侧握着她的手,面容不见悲喜,一动不动。
      眼泪在那一瞬间终于流下来,模糊了景象,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们都不用爱得那么痛苦,她死了,带走了他所有的爱。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眼泪只是止不住地流,从那个人死后,第一次为另一个人的离去如此伤心。
      接着就是国丧,他并没有将她葬入皇陵,而是葬在其它地方,我隐约知道,她跟她以前的爱人,前丞相穆子卿合葬了。
      之后就是全然变了的世界,虽然以前她病倒在床时大家极少见她,如今她死了,再也见不到她,明明没有多大的区别,可宫里整个空气都似乎变了,那个男人失去了他最执着的东西。
      丧葬后的第二天,那杨神医带着他来时的木药箱请辞,皇帝一句挽留都没有的就应了,此刻,他是不愿见到这个经常为她诊治的大夫,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将她从死亡中带出来。
      从此后,我又将自己关在华星阁日夜诵佛念经,我想超度,超度这几年极其荒唐残酷的过去,在她手下死去的亡灵,为她死去的亡灵,以及她和所有人的罪业。
      佛说,生来有罪,我们都是带着前世的罪孽,今生来世间受苦的罪人。
      可我不知自己念的是什么经文,那佛珠在手中滚动着,带着岁月的温润。
      然后他来到了我的居所,身后跟着面容皎洁如月的明湘姑姑。十几天不见,并不见得多么憔悴,可眼中的神情更加冷酷沧桑,他怀里抱着快半岁的恒儿,他和她的孩子,她生命的延续。
      像极了那一个风淡云轻的傍晚,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他的母亲。”
      我放下佛珠,接过他怀中的孩子,说:“臣妾今后就是他的母亲,会拼了性命地护他周全。”
      多像他将辰儿送来的那日,可是,心情变了,连神情都变了,我什么都没问,什么也不用问,他的心,我懂得,我也不懂得。
      从那以后,我成了宫中两个皇子的母亲,可那两个孩子,都不是我生的,我视他们为我的生命。
      那是容嘉八年的事,他当皇帝的第八年,那年他二十五岁,我刚过二十,死去的苏红璎二十三岁。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一切如常,在我念诵的佛经中,恍惚一切都像一场梦,那个女子的出现如此的不真实,可又是真真存在过的,因为恒儿的容貌很像她,眉眼鼻子,甚至连安静时的神情。
      她是如此鲜活地活在这些人心中。
      我悉心养育她的孩子,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我唤了声“母亲”,那一刻,吃斋念佛已经心平如水的我再次泪如泉涌,心酸不已,是喜悦还是悲伤也说不清,那时的我想,如果她还活着,那恒儿叫的就是她,她该有多高兴,那赤红的眸子应该会流溢出夺目的神彩。
      明湘随着恒儿过来照顾,她是我华星阁的人,她不是我的婢女,她只是照顾三皇子慕容恒的明姑姑,她眼中只有一个三皇子,无微不至地照顾,面如明月般皎洁,不卑不亢的神情,我始终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这是一个神秘的女子。
      慕容析经常过来,如今,我想叫他的名字,而不是皇上,因为我看见了他的伤疤,他也不是以前那个皇上了。
      他看着恒儿的眼神一直是悲伤的,经常抱着小小的婴孩细细哄着,犹如寻常人家的父亲,明明是父子相亲的天伦图,可总是有悲伤从我心底涌过,他心中很苦的,他依旧爱她,他爱着他们的孩子。
      她的离去给我们心中蒙上了一层绵长的悲伤,大人们的世界改变了,可孩子还是刚刚成长。
      辰儿已经四岁了,他从她身上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意义,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他在我怀里哭了很久,可不过几天便恢复如常,孩子的悲伤是暂时的,他们需要成长,悲伤本就不是他们该有的。
      恒儿的到来让他很是高兴,天天“弟弟,弟弟”地围着他转,明明没有多大力气的胳膊,总嚷嚷着要抱弟弟,即使让他意思性地抱着也会心满意足,恒儿也似乎很喜欢这个哥哥,露出没有长牙的小嘴咯咯笑着。
      看着他们兄弟相和的样子,我真心高兴着,满满都是做为母亲的喜悦,他们是我的孩子。
      只有新生命才能带走故人离去的悲伤。
      宫中的岁月过得飞快,在我的诵经声里,恒儿开始蹒跚学步,唤出第一句母亲,然后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会举着小风车在宫中奔跑,接着就跟太傅上学,背《三字经》,学孔孟之道,治国之策;拜了武士为师,从扎马步开始,学拳术,练剑术,骑马射箭,威风凛凛。一转眼他已经十六了,辰儿快二十了,而我也三十六了,红颜不再,我只是一个母亲,我还是宫中的华昭仪。
      这是容嘉二十四年,封国皇帝慕容析已经四十一岁,刚过不惑之年。
      可就是在这样的年纪,他还是被诱惑了,本以为他的心再容不下别的人,他的心随着那个女子的死入了坟墓,百年之后,轮回的来世,他们还是带着罪业重生的人。
      可原来命运没有打下死结,总让人猜不到它的结局,我苦笑,如果知道了命运的结局,那就不是命运了。
      见到那个诱惑时,我就知道什么都已经成定局了,我本不想改变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如若真是这样的命运,也许是上天对他的垂怜,我该高兴的。
      我依旧在华星阁念经,那些俗世罪孽,我想,至少能洗清一点点的。
      那个女子的事我没有插手,甚至还在暗中帮助,我知道她是谁,我想,我也是怜惜她的,她是如此的纯真美丽,就好似也是我的孩子,她们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让我错觉是她回来了。
      所以,我还是祝福她得到幸福。
      所以,当恒儿跟辰儿跪在我面前求我成全时,我只淡笑着祝福他们。
      这世间已经有太多数不清的苦痛了,缘何还要为那所谓的世俗与罪孽犯下更多的罪孽,只要幸福就好,我已经见过太多的悲伤,我已经错过了自己的幸福,那就成全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幸福,我不是什么伟人,我只是一个母亲。
      我日夜地诵经祷告,超度逝去的亡灵,祈福活着的人,那佛珠被指尖磨得圆润,带着岁月流过的叹息,记忆我日夜朗诵的经文,然后繁星坠落,万物重生。
      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会如此度过,看着孩子们成长,幸福地老去,我会一直为他们祈福,直到我死去,我一直不是生活的主角,但我曾深深地爱过他们。
      然而命运也没有给我打上死结,玩笑一般地松开了,然后我看见我最终的归宿,只不过,还是要在宫中老死,他们都没有在宫中老死,只有我,一直守着这个皇宫,日夜诵经祈福,即使,我真不是这场戏目的主角,从来都不是。
      容嘉二十八年,四十五岁的皇帝还在壮年,忽然传出退位诏书昭告天下,传位于三皇子慕容恒,而自己隐退山林逍遥自在去了。这是早已猜到的结局,但是来得太早,这也不足以令我惊讶,惊讶的是那一道圣旨下来,我就成了封国的太后,那一年我四十岁,是当朝新天子的母亲。
      明湘成了我身边的明姑姑,她也老了,皎如明月的面容不再年轻,我说,原来最终陪我的竟然是你,命运真是多变。
      她说命运本是注定的东西,只是你永远猜测不到它的终结,所以许多人都不相信它的存在。
      忽然想到孩童时,那缠绵细雨的江南小巷来了一位算命的先生,听说算得十分精准,能将人的前世今生福祸罪业娓娓道来。爹娘将他迎进了家门,好茶奉上,想算算自己家道的命数,我因为好奇就偷偷潜到前厅,不料恰被那先生看到,直呼此女命相不凡,一定要给我算一卦,然后他说我将来富贵尊荣不尽,只是星辰璀璨都必是夜高天黑,那时我还不懂他的说辞,只是撇撇嘴说谢谢先生。父母极是高兴,又让先生算算我华家命数,先生摇摇头说今日玄机用尽,再算就是泄露天机,喝了茶,领了钱就入了蒙蒙烟雨中。
      那时的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江湖骗子,如今算来,竟是真的。
      富贵尊荣不尽,只是星辰璀璨都必是夜高天黑。确实有过很黑很黑的夜晚,从未料到的。
      可怜爹娘信了我的尊贵繁荣,却未曾知道家门惨淡,兴许那先生早看出了华家的惨淡,只是不愿道破罢了,天机,的确不能泄露。
      那现在的我,应该能看见未来的路了。
      我对恒儿跟辰儿说,我不是你们的生母,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尽可以让我回华星阁吃斋念佛,我不怪你们。
      他们却说,母亲,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我欣慰地笑了,我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母亲,以母亲的身份存在,可我甚至都没有生育过,就做了这个天下最好的母亲。
      我问明湘,如今,可还有命数。
      她说,快完了。
      然后我日夜在华星宫诵经祈福,那些经文好似会游动的繁星,带着我诚挚的祷告,融入漫天的星辰。等我最终合上眼那一刻,这些繁星都会坠下来,落在幸运的人身上,他们会得到我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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